跪在最前头一个老者高声问道:「您还好吗?新的皇帝有没有要对您不利?」
「我好得很,新皇帝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揍到他爬不起来!」
在场百姓们被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惹笑,心中忐忑也清除了大半。
长宜等笑声渐住,又朗声道:「我想他会变成很好的皇帝——虽然现在看还有很多毛病,大家如果相信我的话,就一
起相信他吧。」
众人齐声称「是」。长宜对着角落某处大叫道:「顾大人,麻烦把我的东西拿过来!」
顾时庸在众人瞩目下,不情愿地走过去,取下肩上的大包袱,正要对所有人展开杀伤力巨大的亲切笑容,只听长宜在
他头顶介绍道:「这位是门下省的大官——我也不知道到底叫什么官,很凶的,大家不要靠他太近啊!」
话音刚落,顾时庸周围五尺之内,人迹全无。
长宜从鹁鸪背上跳下,蹲在地上打开包袱,取出其中一枝寸许长的种苗。「这是我栽培的新蔬菜,不怕冷也不需要太
多阳光,最适合冬天种,一个月就能长成,大家愿意的话,可以拿去试试看。」
凤凰君……是种地的?
众人呆。
「怎么浇水呢?」不忍看他可爱脸上的期盼神情落空,终于有人充满爱心提问。
「隔一天在根部浇差不多一勺就可以了。」
得到回应后绽开的笑容过于耀眼,就算心里并不相信,还是有不少人为了看他更加开心的样子,而过来询问。
「怎么施肥呢?」
「容易生虫吗?」
「根这么嫩,真的不会冻死?」
没多久,就变成所有人一同蹲在地上争论着天时土气。
长宜一脸满足站起身的时候,已经被其他人称作「小兄弟」了。
高高兴兴和大家道了别,把追着大狗玩的鹁鸪叫回来,长宜看向顾时庸。
「走了啊,你杵在这里干什么?」肚子饿了,想快点回去做饭。
顾时庸正要说话,被一声凄厉的「九爷」打断,身着白衣、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不知从那里窜出来,才抓住长宜的手
,身子就半软倒在地上,哭喊着道:「九爷,求求你快救救五爷吧!」
长宜差点被她拖拽得摔倒,稳住身形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五王的侧妃?」
长宜不过推测而已,那女子还道他认识自己,喜道:「正是臣妾!恳请九爷念在兄弟一场,劝新君免五爷一死吧!」
顾时庸在一边轻声说明:「刑部批文下去,明日处斩史家老五。」
「你有几成把握,才来找我?」长宜淡淡看着女子披头散发的样子,脑海中想像她之前是怎生的光鲜亮丽。
那妇人并不回答,只是像背书一般说道:「九爷是天仙化人,哀悯众生,必然心存仁厚,不愿多见杀戮,况且五爷是
您亲生兄长,血脉相连,怎忍心眼睁睁让他成为刀下之鬼?」
「你错了,我忍心得很。」长宜重重甩开她的双手,话声极冷,「我才不是神仙菩萨,我很会记仇,你丈夫和其他号
称兄弟姐妹的人,当年怎样对待我的,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同样,你丈夫怎样仗势欺人,怎样强占民宅,怎样淫人妻
女,被欺负过的人,也永远忘不了。你为你的丈夫向我求情,那些人又何曾向谁求情奏效?他有今日是活该报应,你
若对他有夫妻之情,可以跟着一起去死,其他多余的事,还是不做为好。」
他这番话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还没走开的百姓们,没想到方才坦诚爽朗到有点傻的「小兄弟」,顷刻间竟能说出如
此冷酷的话语,一时间挢舌不下,那妇人更是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呆了一会儿,哀告的神情一变而为狰狞:「你这
个冷血无情的妖怪!先帝说什么盛世祥瑞,把你当天神一般供养,谁知道你吃里扒外,灭了自家的朝,去兴叛贼的世
!有谁会经过十年样貌一点都不变,我就疑心你不是好货色,活死人!孽种!妖怪!我今天杀了你这亡国的妖孽——
」
她一边骂一边就要往长宜身上扑,匆匆跑来的士兵赶紧将她捉住,顾时庸使个眼色,妇人便被带了下去,一路上仍是
不断口出秽言。
长宜麻木地站着,直到听不到叫骂声,才慢慢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环视围观众人。
两厢无言,一片寂静中,突然有人高声道:「你做得对哟,要是对那种人心软,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没错!虽然是一个家里出来的,但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和他们不一样,你看我们今天都是来为你说话的嘛。」
「是啊是啊,那种疯婆子的话别往心里去。而且那边那个大官是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凤凰君,怎么可以随便让人接
近?你是来看热闹的啊?」
顾时庸突然面对千夫所指,缩缩头作无辜状,上前圈过长宜僵硬的肩膀,道:「凤凰君吓到了,我带他回宫好好压惊
,大家也回去吧。」
众人虽然有点不放心,但还是没有说什么,目送二人离开,便各自散了。
顾时庸领着长宜登上马车,长宜掀开布帘朝外头看了好久,坐直身子向坐对面的顾时庸道:「刚刚我装可怜,你很看
不起我吧?」
顾时庸微侧头打量他,并未答话。
「我也是罪人,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是不敢做,就是完全没想到,把自己关在深宫里,以为躲开一切外界的加
害就好,一点都不知道有更多人在这些加害下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不是毫无力量的人,我可以更早站出来阻止他们,
我的纵容造成很多人受苦,现在他们都得到报应了,我却还可以悠闲自在的在大家面前装神弄鬼。」
顾时庸一对桃花眼微微眯起来,由对面挪坐到长宜身边,和颜悦色地道:「你勉强只是帮凶,事到如今自责有什么用
?日子还长,以后多做点事,将功抵过也就可以了。」
长宜把压抑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心情轻松许多,半开玩笑地说:「那么,你是准备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嗯,」顾时庸坦承不讳,「你还蛮有意思的,和我之前想的有出入。而且,长相也对我胃口。」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把长宜的些许喜悦之情,尽数化为惊吓。
第五章
即位式简单而隆重,虽然被开国君臣们自嘲为寒酸,毕竟还是成了流传后世的典范。
国号虞,年号太和,其由来可以说上三天三夜,行伍出身的新贵们听得头晕目眩,依旧茫然。
徐浩身着繁复正装,稳步来到郎都宫正殿上坐定,静静等待礼官宣读登基敕命。正在这时,敏锐的耳力让他捕捉到到
某种异常声音,虽然感受不到敌意,常年的习惯仍然使他进入全神戒备。
心中才疑惑着,好大一声「猜猜我是谁」,搞得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
新君的眼睛被御座后伸出来的两只手蒙住,亢奋声音的主人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在后面埋伏多时。
「国师,你做啥子?」吓得不清的礼官慌乱间冒出家乡话,惹来低低讪笑——官员们见不过是凤凰君胡闹,虽觉此举
不妥,防心倒是卸下了。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的徐浩只是长叹口气,不理长宜哇哇大叫,反手一捞,轻松地将他凌空抓到身前。
「推说身体不适,不肯来登基大典,原来是为了躲在这里吓我?」二十七岁的人,竟然做这种幼稚事情。
「你根本没被吓到,哼!」长宜挣开他的掌控,忿忿的样子好似是自己这边比较有理。
徐浩无奈地摇头,替他理了理头发,道:「好了,你安分一点,我们在做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根本是耍猴。有空搞这种排场,还不如早点坐朝议事。」他一身常服睥睨衣冠楚楚的满朝文武,啧了
一声,半坐半躺在台阶上。
礼官皱起眉正要说什么,被徐浩用手势制止。
乐器重新奏响,大典继续进行,待令人昏昏欲睡的礼乐告一段落,新君接受百官朝贺。
朝臣们精心准备的冗长贺词,逐个被徐浩不耐烦地腰斩,这回他又出言:「卿家说话不妨低声些,我……朕听得见。
」
听到皇帝此言有些古怪,依例低头不得直面君主的文武百官,忍不住朝上头瞄了瞄,却发现新君正垂着双目,望向倚
在汉白玉栏杆上入睡的新任国师,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却有一种奇特氛围,让众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肯定是为了吓人在这边躲了一夜,和以前一个德行。看长宜梦中微微皱眉,徐浩站起身来,想都没想,把他打横抱起
,就要放到柔软的龙椅上安睡。
满殿的抽气声适时作了提醒。回身俯视见鬼一般张大嘴巴的臣子和外国使节,以及满脸不赞同的顾、蒙二人,徐浩有
些窘迫地召来侍从将人带走。
一不小心,就出格了。
并不准备当个任意妄为的君王,既然世人眼中,这个位置,无论何时都只一人有资格坐,那么就算心中不以为然,也
不想因这种事落人话柄。
以往带兵,身后有万千将士的忠心追随,现如今自己高高在上,底下多了这许多知面不知心的臣属,背后却除了虚名
毫无仗恃。孤身一人面临无数对手的仗,要怎么打才能赢得痛快淋漓,心中一点数都没有。
「你很威风啊!」下朝之后,徐浩刚进提扶宫,长宜就从拐角处窜出来,颇为豪迈地拍拍他的肩,「当年一起打架偷
钱的时候,谁想得到你小子会有今天。」
「打架每次都是你挑起的,偷钱也是你一个人去干了,回来强迫我分赃,本人可一直是正直有为的大好男儿。」徐浩
漫不经心撇清,迫不及待地自己动手摘下沉重的冕旒交予侍从,同时遣退周遭人等。「你睡饱了?过来坐坐吧。」
长宜蹦蹦跳跳跟在他后头,进了御书房。
徐浩关上门,突然脱力似的,高大的身躯从后面趴上长宜肩头,之前的从容镇定不见,声音中都带着些仓皇。
「威风什么啊!那种山呼万岁,我统共只听到过两次,声音响得都能把人吓死。虽然以前也想过要能做皇帝多好之类
,但是真的美梦成真,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怵,那么大一个国家竟然就这样轻易交到我手里了,好像恶作剧一样。
」
「怎么说还是很得意吧?这世上做梦都想当皇帝的人何其多,真正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何其少,你应该高兴。」
「那是肯定的。他们在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我知道活一万岁决不可能,听了之后还是忍不住飘飘然,就像
成仙了一样。」长宜是唯一可以推心置腹说这些话的人。不是说不信任战友,而是那种像是在示弱的情绪,不习惯在
他们面前展现。
长宜拉过徐浩两条胳膊交叉在自己身前,拨弄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嘟囔道:「拜你之赐,我也是千岁。」之前是亲
王,称作千岁也就罢了,改朝换代之后竟还被封个劳什子国师,继续千岁着。
「这十年间各地民变少说也有二十来起,称王称帝的也不在少数,都是刚封赏完功臣,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被旁人灭了
。假设我这个皇帝做的时间比他们长,我就得好好想想怎样对待百姓,怎样把国家治理好——这种事情比打仗难太多
了,那些大臣七嘴八舌地说,一人一个主意,都不知道听什么好。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故意欺负我不懂治国?」
「他们只是生怕被你当作没用的人清理掉,才故意说得天花乱坠、极力表明自己有本事吧。」宫里宫外,争宠都是这
么个套路。「治国的事情我也不懂……不然这样好了!」长宜弯腰从徐浩的围困中钻出来,兴致勃勃地道:「前朝皇
帝做的事情下的政令,你通通不要去做,这样如何?」
徐浩端详他急欲得到赞同的表情许久,满脸同情地颔首:「原来你的存在是为了说明,比我更不会当皇帝的人多的是
。」
长宜大怒,抡起拳头就往他鼻梁上揍去,徐浩轻巧避过,长宜早有准备,伸脚绊住了他后退半步的左腿,徐浩站立不
稳,倒在地上。长宜欢呼一声,冲上去骑在他身上胡乱捶打。
以他十七岁的少年体态自然敌不过二十七岁大男人的力气,徐浩伸手抱住他的腰打了个滚,成功反制。
「你竟然殴打皇帝,还要不要命了?」并且有好几下都很用力,恐怕身上都要有瘀青,没轻没重的家伙,他非打回来
不可。
「啊!痛死了!」徐浩下手只用了一成力气,长宜还是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你竟然冒犯本大仙,不怕遭天谴吗?」
「大仙你个头——」
「刺客哪里走!」虚掩的门猛地被推开,在门口待命的提扶宫守卫们蜂拥而入摆开阵势,定睛看处,却只见满脸凶恶
的新任君主,正在狠狠殴打着孱弱到只剩一口气的新任国师。
「陛下是否一切安好?」与新君一道出生入死过的侍卫长,神情中却明显带着不以为然。
而从这一天开始,新君与凤凰君互相牵制互相利用,私底下势如水火的说法,在内廷不断流传。
新朝建立,民心大定。这样那样的隐忧且不去深究,至少京城的集市,已完全恢复往日的繁荣景象。
桑高的肉铺位于东市,才开市没多久,铺子里就盘踞了一位不速之客,冠冕堂皇地说是来虚心求教。
而桑高打着呵欠,没精打采地授业解惑。「当今天下,除了皇帝这支朔州军以外,成气候的地方势力,还有并州军、
祁州军、越州军。朔州军的西北路,如今正在和祁州军交战,如果能胜出,你老友的御座就稳了。」
桑高拍掉长宜不能安生片刻的脏手,抢过猪尾巴重新挂在铁钩上,一边切肉一边道:「内政上倒不必操太多心,顾时
庸老成善谋,而蒙思定更是厉害人物。短短半个月,京城上百家行会一圈走下来,那些平日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竟
然争着送银子进国库。皇帝一口气颁了拓荒、奖垦殖、废私钱、盐铁官营在内七条律令,又下诏停土贡、三年内停修
水利外所有工事、澜江以北十六州免夏秋税两年,都是他俩的动议吧?」
「不知道。那位蒙大人啊,整天拿着个算盘念念有词,头发都白了好几十根。今晚留他们在我那儿吃饭,你要不要自
己去问问?」
「不必不必,」桑高赶忙举起油腻腻的手摇了摇,「那两位是国家重臣日理万机,我这种小老百姓还是在一边看着就
好。」
长宜提起脚照着他的屁股上就是一下。「酸什么酸,我叫你做官你又不愿意。」
桑高一个踉跄,提起的刀差点斩到自己手腕,不禁怒道:「你每天过来妨碍我做生意,我非但不赶人,反而好心好意
讲国家大事你听,还想怎么样?」
「你知道我想怎么样。」就算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做,只要够延揽到有用的人才,也算是帮了他们忙吧。
桑高身形一动,锋利的刀就堪堪架在了长宜脖子上,长宜的视线遂完全被一张须发皆张的胡子脸占据。「老子发过毒
誓这辈子不涉足官场,再逼我小心老子砍了你!」
旁边肉铺的客人见状,怕怕地小声道:「他、他、他们在做什么?要不要报官啊?」
忙着用油纸包肉的屠夫甲见怪不怪,低声劝慰道:「每天都这样,也没见真有流血的,你买肉别上他那儿、来我这儿
就是了,他每天光顾着和小白脸耍,那些肉都放了十天半个月没人买——」
谁料桑高耳力奇佳,如此嘈杂的街市上竟把对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李老三,操蛋的再抢爷爷生意,小心老子一刀
劈了你!」
李老三当然也不甘示弱,当下顶了回去,两个大嗓门对吼,两三句过后就各自冲出铺子扭打起来,没半个人敢上去劝
架。
直到一个清脆娇柔的声音插了进去:「好啊,你又在外头胡来!跟我回去跪搓衣板,晚上不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