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休息一阵子?还是继续接客?」
听到接客这两个字,幸生才恍然大悟。这二个多月以来只接辔田一个人的生意,让他忘了自己是个跟谁都能上床的男妓
。
「你的眼神都涣散了,我看还是先休息几天吧。贴心的服务是我们最大的卖点,现在的你只会砸了这里的招牌。……等
你恢复精神再打电话给我,以你的条件,不怕找不到好客人。」
田所的笑容好模糊。
眼睛怪怪的。映入眼中的景物都浑沌不清,宛如雾里看花。眼前就像罩了一层薄纱。
回家吧。
幸生站起来。
他的脚踉跄了一下,那是因为有枝箭穿透他的背。被辔田抛弃的利箭深深贯入血肉,直达肺部妨碍了呼吸。
好痛苦。
痛苦得就像胸口开了一个大洞,氧气都跑光了。
眼前景色模糊,唯有这份痛楚异常清晰。『你没事吧?』幸生听见田所这么问,但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我没事吗?
不再当辔田的狗,真的无所谓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漆黑的屋内。
也分不清现在几点了。
虽然不觉得饿,但喉咙有点渴。幸生站起来,就着水龙头喝了几口含氯的水。冰箱里面有矿泉水,但他没有力气去拿出
来。
在黑暗中伸手扶住胸口。
刚刚喝下去的水,不会从那个无形的大洞流出来吧,他有些不安,但按在胸口的掌心并没有湿掉。明明痛不欲生,却没
有水也没有血流出来。
他握住冰冷的十字架,无力地滑坐下来。
幸生垂首坐在厨房地板上,揪着戴在脖子上的项圈。
往旁边一扯,皮革深滦地勒进脖子。不论再怎么用力,都赢不过胸口的疼痛。不久,他的手就酸了。
要是有马鞭就好了。
他可以拿鞭子抽自己的脚。搞不好还可以抽自己的背。
幸生需要惩罚。辔田之所以抛弃他,一定是因为幸生不小心犯错了。
不对。什么不小心犯错,他简直错误百出。
一开始老是跟主人唱反调,后来又擅自站起来翻闱照片,被赶出庭院发了烧给主人添麻烦。
甚至还揍了阿修,让辔田为他破财。
主人特地订做的项圈,他未经许可就拿下来。
主人要处罚他的身体——他却沉迷其中还淫荡地射了精。弄脏地板,也弄脏了辔田的手。这种狗太糟糕了。
幸生是一只糟到不行的狗。差劲得无可救药,难怪主人会抛弃他。这么轻易地……就抛弃他。
「……呜……」
他卧倒在廉价的油布地板上,就着趴伏姿势无声哽咽。
被抛弃了。他又被抛弃了。没有人会爱他。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人,这样的自己当然得不到别人的爱。就连亲生母亲都嫌弃他。
可是,身为狗的话……如果是狗的话,就会得到主人的爱了。他认为自己在主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事实上这三个多月
来,他也得到了呵护怜惜。
尽管到头来,他被主人抛弃了。
泪珠扑簌簌地滴落地板。
幸生伸出舌尖舔掉自己的泪水,接着一下又一下地,把地板舔干净。地板不像辔田家打扫得那么清洁,舌尖上沾满了沙
沙的尘埃。但他没有停下来。悲哀的弃犬不断舔舐脏污的地板。
一边舔着,一边回想辔田的手,还有脚。
回想他的声音、脸孔,味道。
他居然狠得下心抛弃自己养过的狗。
幸生宁可他狠狠揍自己一顿再扔掉他。收回颈圈,让他一丝不挂地踢出家门,说不定他还可以恨他。
真的恨得了他吗?
狗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恨自己的主人。就像被父母殴打的小孩,依旧紧挨在父母身畔。
额头在地上用力磨蹭。
这样还是感觉不够,于是他开始一下下地撞起地板。在激荡头部中枢的痛楚中,幸生不住呜咽。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被抛弃的狗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去垃圾堆中翻找食物吗,舔路边留下的雨水就行了吗?
可是,抚摸他的手要上哪里找?
向他下指令的声音又该用什么替代?
「……呜……咕……呜……」
额头撞得又热又疼。
幸生抠住遍布水渍的地板,趴伏在地任泪水决堤。
再怎么悲伤哭泣,也不会要人的命。
这虽然天经地义,对现在的幸生来说却不可思议。活了二十三年,从未如此绝望,比起母亲过世时所受的冲击都要来得
大。
但他依然活得好好的,手脚也活动自如。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中间粒米未进,但他喝了水。
他没去接响个没完的电话,直到第四天,有人狂敲公寓大门喊他,才让他有了反应起身下床。
那是他听过的声音。
「小幸!你……你这是什么德性啊!看看你那张死人脸!」
娜娜脸上一副见鬼似的表情。
把幽灵般呆立不动的幸生推回屋内,瞥见里头乱七八糟的惨状,她又夸张地惊叫一声。
「你也不怕闷死啊!」
径自进屋的娜娜把窗户统统打开。
「你这家伙!我打了几十通电话给你,为什么都不接!我本来想约你出去,补上次没逛成的街呢!」
「哦……」
幸生突然在心里反复道歉,却没能说出口来。连舌头都变钝了。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有一次娜娜喝得酩酊大醉在他这里留宿。幸生也喝了不少,两人却只是盖了同一条棉被呼呼大睡
。不论之前、之后,同睡一张床却没做过爱的女人,就只有娜娜一个。
「说话啊?」
「咦……」
娜娜边问边把床上的棉被晾到窗台上。
「你怎么会把脸弄得这么惨不忍睹?」
幸生愣在秋高气爽的暖阳中。
他的脸有那么糟糕吗?或许是受不了幸生一直默不吭声,娜娜扯住他的手腕拉到浴室去,指着镜子里的他骂道:
「你自己看看!我差点以为你是在练习特效化妆!」
……的确是惨到不行。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三天的绝食把脸颊折磨得只剩一层皮,最凄惨的还是额头和脖子。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瘀青,还
顶了一头乱发。好几天没换的衬衫,就像揉成一团再摊开的纸张一样皱巴巴。
就连幸生也没看过这么邋遢的自己。
「拜托一下,就当我求你了,好歹也洗个脸吧!」
被娜娜在背后催促,幸生用水冲了一把脸。蹒跚地回到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光是站着都会难过得眼前发黑。
「我想说你搞不好生病了,就顺便买过来……没想到会用在这上面。吶,拿去贴上!」
冰敷贴布递在眼前,幸生只好接过来贴在额头。
娜娜叫他把项圈拿下来顺便冰敷一下脖子,幸生拒绝了。他不想取下辔田的项圈。娜娜一脸诧异,却没有强迫他。
反之,她叉着腰站到幸生面前,凶巴巴地塞了根香蕉给他。
「拿去吃了!」
「……咦?」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你是打算修道成仙啦?」
「修道成仙……?」
「不是想修道成仙干嘛不吃不喝?反正你给我吃下去就对了!」
情势所逼幸生只好接过香蕉。老实说,他根本没胃口,但娜娜动也不动站在面前盯梢,他只好动手剥皮。
小小地咬了一口。
许久未曾接触固体食物的胃袋有些惊疑不定。吃了半根之后,终于有『好吃』的知觉。不是感觉,而是知觉。赌气不肯
吃东西的只有心理,身体细胞还是渴望补充热量吧。
娜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吃香蕉的幸生。
「我不是你妈。」
她嘟嚷着说:
「也不是你马子,更不是你的难兄难弟,勉强来说,或许挂得上『朋友』两字吧。可是你这样断绝音讯我还是会操心,
看到你把自己折腾成木乃伊,我还是会跳山来阻止你的哦?」
声音逐渐强硬,似乎是在生气。
「或许你会嫌我多管闲事,可是你以为我喜欢鸡婆吗?久久见一次面,却发现你举止反常,之后又一直联络不上,跑来
找人才发现你死在这么脏乱的公寓里!任谁心里都会有疙瘩吧!你说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还没死啊……」
「废话!死人会吃香蕉吗!白痴!」
挨了一顿臭骂的幸生下意识地缩起脖子。几乎被骂得拘血淋头。气冲冲的娜娜又递了一根香蕉给他。不吃恐怕会挨骂,
幸生只得默默剥起香蕉皮。
胸口的大洞依然在,但眼前的雾霭已渐渐散去。
一定是娜娜替他开窗引风进来的关系。他一直觉得娜娜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虽然嘴巴很毒又得理不饶人,对那些伤
心难过的人却异常敏感。
「——抱歉。」
他发自真心向娜娜表达歉意。
「抱歉,让妳替我担心。真的很对不起。」
『你知道就好。』娜娜说着垂下眉毛,自己也滑坐在地板上。脸上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
发了一顿脾气也累了,娜娜叹口气,重新打量幸生上下。
「……这个十字架真漂亮。」
「……嗯。」
「上面镶的是真钻吧?看起来价值不菲。」
「或许吧。不过——这是人家给我的遣散费。」
娜娜歪着头问『这怎么说?』。
干脆一吐为快吧。幸生心中残留的一点冷静告诉自己该找个人倾诉。不找个人当听众,他迟早会变成废人一个。
「我被抛弃了。」
「是那个送你十字架的人?」
幸生点头,补充了一句『对方是个男的』。娜娜微微扬起眉毛哦了一声,并不怎么惊讶。
「也不算是吧……我跟他并没有上床。那个人是我的……饲主。」
「啥?」
「总之……我之前是他养的狗。」
该怎么说明才好?他不知道该如何起承转折。
幸生按住额头的冰敷贴布,决定从头讲起。
原本他是打算卖身。
辔田是他的第一个客人,他要求他当一条狗。
一开始他非常排斥,但不知不觉间却喜欢上了这样的角色,甚至无法容忍其它的狗存在——。
娜娜并没有插嘴,专心在一旁聆听幸生的叙述。
「——前几天,我被店里的经理叫去……他告诉我,主人以后不会再找我了。」
说完,幸生右手紧紧握住十字架。只听娜娜接口说:
「也就是说,你喜欢上那个客人,而且还失恋了?」
「……这不算失恋。我并没有谈恋爱。我只是身为一条狗,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饲主。」
「一条狗……?」
「在那个人面前,我一直是条狗。我所留恋的,也是狗的身份……」
正因为动物不会说话,才能完全依赖饲主。
不必去思考无谓的事情,只需在地上爬行、服从指令。
「人与人的相处太复杂……狗和饲主的关系却单纯易懂。怎么说呢……可以让我很放心。那个家就像我的归宿。或许妳
无法理解吧,在我扮演狗的那段期间——我过得非常幸福。」
是吗?娜娜说着喝起自己买来的饮料。
「那个人就是上次在六本木遇到的男人吧?当时你的模样很受伤。是不是因为恢复人类身份却遭对方冷眼相待,所以大
受打击?」
「……我……」
「你希望对方能接纳身为人类的你,不是吗?」
「或许……有那么一点吧……。可是,能当狗就够了。因为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
哦?娜娜噘起樱桃小嘴。
「随便啦。我还是认为你爱上了人家。你坠入情网,谈恋爱了。」
「我没有。那个人只是饲主……」
「你想要他抚摸你、宠爱你。想要跟他朝夕相伴,互信互爱。不希望他背叛。希望他只属于自己。——这些不是恋爱是
什么?」
被具体地指摘,幸生一时哑口无言。
娜娜盘起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捶了捶自己的膝盖。
「管他四条腿还是两条腿,这根本不重要。遇到喜欢的人,我也会跟猫一样跟他撒娇。心上人摸我的喉咙,我也会满足
地喵喵叫。」
我恋爱了?……爱上辔田?
「干嘛一副畏首畏尾的德性?大大方方承认不就得了?你就承认你喜欢上人家了。」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喜欢的……明明就是当狗。」
「那,换个主人你也愿意当狗吗?」
不是什么人都好。要他舔其它人的手心,门儿都没有。
「不是他就不行——」
「我越听越觉得,你根本就是谈恋爱了。」
这是——恋爱吗?
明明是狗,却爱上了自己的饲主?
「你应该告诉他,你喜欢他。」
「……狗是不会说话的。」
「但你是人啊。」
娜娜斩钉截铁地这么告诉他。而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
我是狗,是一只被豢养的狗——不论他如何催眠自己,终究摆脱不了身为人类的事实。
即使可以模拟狗的行为,也无法让灵魂都变成一只狗。
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却直到现在才大彻大悟。
「世上没有一种法术可以把人变成狗。」
娜娜嚼着自己买来的香蕉说:
「就算你再怎么讨厌,人类终究是人类,不可能变成狗。但也因为人不是狗,所以可以用语言沟通。」
「……语言……」
塞了满嘴香蕉的娜娜点头『嗯』了一声。
「既然有语言可用,就该把话说清楚。不告诉人家你喜欢他,对方又怎么会知道。如果说了还是没用,再来死心也不晚
——那个人有发现你对他的感情吗?」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他已经发现了,所以嫌麻烦干脆撵我走……」
「我倒觉得他要是讨厌你,就不会送你那个十字架了。」
他不知道。他不清楚辔田的事,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赶走,如果只是单纯厌倦,未免也太过突然。
——你是……我的狗。
辔田亲吻着他的背如此低喃。
当时感受到的热情,究竟消失到何处去了?还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仅仅是自己的错觉?抚摸幸生,为他梳发的温柔
指尖,这一切也是一时的虚幻吗?
十字架发出锵啷声。
辔田为什么要送他十字架?至少他要弄清楚这其中的理由。
娜娜来探望他的第二天,又开始下起一度停歇的秋雨。
幸生依然把自己关在公寓,但不再把自己搞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额头和脖子上的痛楚随着时间渐褪,尽管如此仍留下
不少瘀青。
听着不绝于耳的雨声,幸生思前想后。
经过无数次的迷惘和烦恼,奸几次都想临阵脱逃,但最后仍下定了某个决心。
去见辔田一面吧。
去见他——问他为什么要送项圈给他。只是有钱人一时兴起的话,就把这条过于昂贵的项圈还给他,了结这一切。
不把事情做个了断,他会一直困在迷宫之中。
礼拜五晚上九点,幸生冒着黑夜的细雨前往辔田家。
抵达的时候,辔田还没有回来,幸生便待在门口等他。
尽管下的是绵绵细雨,气温却相当低。撑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爱心伞,幸生的手越来越冰。外套底下只有一件长袖针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