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生推开辔田站了起来。
「小幸,你做什么……」
「不行,这样不可以……!」
一千万不是小数目。辔田没必要为他动用巨款,他也不想欠这个人情。这样的想法激励了直打哆嗦的膝盖。或许是药效
开始退散,幸生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去扑向木元,拚命想抢回行李箱。
「臭小子,放手!」
碰一声,行李箱的箱角砸中了他。
「放开你的脏手!你这个下贱的婊子!」
原本就站不稳的幸生,哪受得了这一砸,当场跌倒。木元把一千万交给车内的男人。
自己的确是个肮脏的男妓,木元的唾骂并未让他生气。只是,他不甘心辔田的钱被抢走。
如果他真的是条狗,就可以咬住木元的脚,偏偏他连兽类的獠牙都没有。这么没用的狗,根本不值一千万。
「咕……!」
身体一半已经坐进车内的木元,被粗暴地拖下车来。
揪住领口把他摔向地上的是辔田。木元作势想爬起来,腹部又被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倒在水泥地上。辔田紧接着骑到
他身上一顿狂揍。
血花飞溅。辔刚手下毫不留情。
凌乱刘海下的眼睛睛,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
倒在身旁的幸生惊讶得发不出声音。
心想着其余两人要是下车助阵该怎么办,但他们的目的似乎只有钱。两人就这样扔下挨揍的木元,驱车离开了。听到引
擎声的木元发出悲惨的哀号。
「不……不可以。」
幸生抱住辔田的手臂。
血流如注的不止是木元的脸,辔田的拳头也受伤流血了。停止施暴的辔田重重喘着粗气,杀气腾腾地咬牙说『我要宰了
他』。
「要是真的打死他,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笔钱……真的……很抱歉。不管花多久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
辔田凝望着幸生。脸颊溅上的血花明明那么骇人,幸生却情不自禁地想,这样的辔田也很好看。
「你在……说什么?」
「也许要还上一辈子,但我一定会全数归还。」
一瞬间,辔田的表情掠过一抹哀恸。
他总算离开了木元身上,抚摸幸生的嘴角。
「……你挨揍了?」
「还好。」
「这里呢?」
指尖摸着额头的瘀青。
「那是……不小心撞到……」
他不能说出是因为被抛弃,一时情绪激动拿头去撞厨房地板。
「这边呢?……是不是硬扯项圈造成的?」
「……嗯。」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难过。」
非比寻常的状况,让幸生变得无比坦率。
「被你抛弃之后,伤心之下我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举动。」
「小幸。」
轻轻地,抑或小心翼翼地,辔出搂住了幸生。
宛如将他当成了易碎的无价之宝,温柔地把他拥入怀中。辔田的体味混合了血和尘埃,和平常大相径庭——但幸生深深
地吸了一口。
「我…喜欢你。」
幸生把额头靠在辔田肩膀,轻轻呢喃。
没有赌气,也没有羞涩,只想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我不是为了钱才当狗。而是当你的狗,让我……很幸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全世界都好像闪闪发亮。只要能在你身
边,其余我什么都不要。……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有这种感受。」
就算得不到回偿也无妨。
只要听他诉说就好了。只要能传达自己的感情就足够。
他不懂爱情是什么,不过这种心情或许很类似吧。
辔田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搂着幸生。
两人的心跳声重迭,在肋骨内奏出悠扬的鼓动。
幸生很想一直依偎下去,但身体宣告了极限。勉强支撑的上半身软软地滑了下去,辔田稳稳地扶住他。
「我们走吧。」
辔田用肩膀扛着他的手臂,扶他走向车子。
副驾驶座的椅垫被放到最低,辔田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那家伙,怎么办……?」
倒卧在地的木元不住呻吟着。
「我已经叫人来接他。本来想再教训他一顿,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照顾你。」
他不清楚辔田联络了谁,但此刻也无心多问。在开了暖气的车内裹着毛毯、身体放松不少,全身上下连带开始痛了起来
。仿佛为了逃避那些疼痛,浓浓的倦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待会儿回到家,我再叫认识的医生过来。」
辔田边说边放开手煞车。
发动引擎的车子传来细微震动,增添了身体的疼痛。辔田告诉他『我尽量开慢一点』。
给你添了一堆麻烦,真的很对不起——他想表达歉意,眼睑和嘴巴却沉重得像铅一样。
车子开动的同时,幸生几乎半昏迷般沉沉入睡。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幸生在洁净的被窝里苏醒过来。
从映入眼帘的天花板和周遭气息来判断,这里应该是辔田的卧室。窗帘隙缝透入的阳光太过耀眼,幸生调整了一下姿势
。外面似乎早已雨过天晴。
躺在床上环顾四周。没有辔田的踪影。
幸生缓缓坐起来,身体像生了锈一样倾轧作响。全身上下贴满药布和OK绷满目疮痍,所幸没有受到骨折之类的重伤。顶
多就是跌打撞伤吧。手腕内侧有打过点滴的痕迹。依稀记得好像有医生来过,印象却十分模糊。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
卧床太久以致脚下有些虚浮,但没有感觉不适。身体虽然到处酸痛,走起路来倒不成障碍。
床边的时钟指着下午两点。
只穿了一条底裤的幸生,穿上床头柜摆放的睡袍走出卧室。厨房传来水声。一定是辔田在准备茶水。
「啊,你醒了?」
温柔的声音。
幸生一时语塞,原以为是辔田,站在厨房的却是个陌生——不对,就某方面来说也算见过的男人。
虽然见过,可是……
幸生脑中陷入轻微混乱,脚下一个踉呛伸手扶住墙壁。
「你还好吧?要不要到那边坐一下。」
男人扶着他走向客厅的沙发。
帮幸生摆好抱枕之后,男人拿了一瓶水给他。清凉的水化解了喉咙的干渴,但脑中仍是兵荒马乱。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用那么温和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好像对我有印象。」
男子平静说完微微一笑。
「该不会是看过我的照片吧……不过,我还是得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柔顺的头发长及衣领,杏仁双眸和柳叶弯眉,鼻梁高挺。感觉非常俊秀,却不会流于女性的阴柔。体型也属于匀称的男
性体格。年纪似乎不算年轻,约莫三十岁左右。
但是,肯定是他,照片中的那个人——那张被撕碎又补回的照片中人。
令幸生心慌意乱的不止这一点。男人脸上……他的脸上有道因容貌俊俏而更显醒目的残酷伤疤。虽然把浏海留长旁分,
仍无法完全掩盖那道怵目惊心的伤痕。
「我叫高见晓彦,上次绑架你的木元是我的同居人。」
「……同居?」
「嗯,也就是我的情人。」
高见在距离幸生一个空位的地方坐下,面朝着他说:
「他对你的所作所为,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说起来也算老生常谈了,他在外面欠了一笔债,一开始金额并不大,错就
错在他借的是高利贷……。债款一眨眼就翻了好几翻,木元便把歪脑筋动到清巳身上。」
「清巳……?」
高见讶异地问『你不知道?』。
「就是辔田啊。辔田的名字叫做清巳。清水的清,乙巳年的巳。」
清巳——幸生小声呢喃着好不容易知道的名字。辔田、清巳。
「木元和清已之间并没有直接的来往。或许你也知道了……。四年前我跟清已是一对情侣。木元知道清巳家境富裕,就
拿我的伤疤做文章向他勒索取财。」
修长的手指撩起浏海。
犹如利刃划过的伤痕从耳际直达鼻梁旁,残留下宛如亢长悲鸣的轨迹。
「请问……你的伤是……」
「你以为是清巳造成的?」
「……那个叫木元的人是这么说的。」
高见笃定地摇了摇头。
「别傻了。辔田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听到当事人亲口否认,幸生感觉如释重负。他不认为辔田会伤害他人,但刚才——目睹辔田冲动打人的场面,难免心惊
肉跳。
被怒火冲昏头的辔田,一直揍到木元的牙齿伤到自己拳头还不肯住手。那模样实在太不寻常。
「清巳会如此暴怒,一定是因为有人伤害了你。要不然木元也不会被揍得遍体鳞伤。」
「为了我……?可是,我只是他用钱买来的……」
「清巳有样东西要我转交给你。不过……在交给你之前,我得跟你说说我和他之间的事。
你愿意听吗?」
幸生点了点头。
虽然挥不去心头的不安,但他知道自己非听不可。辔田把高见找来让他们见面,就是为了让他说明一切原委。
高见淡淡地娓娓道来。
打从十七岁起,他就在辔田的公司当模特儿了。
二十岁的时候,他和辔田开始交往,这段感情维系了七年,辔田从未背叛过高见,除了高见以外,其它男人他都没放进
眼里。
「我当时二十岁,清巳则是二十七岁。他个性冷静沉着,心志比实际年龄来得成熟。工作能力也一把罩,对人很体贴,
家境又阔绰。我跟他在一起是高攀了。」
高见怀念地笑了笑。
「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全都怪我不好。」
毫不迟疑的回答。
「清巳外表坚强,其实很怕寂寞。这或许跟他小时候接连失去家人有关吧。他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所以朋友也不多。」
高见的话让他想起摆在卧室的全家福照片。
「他对情人灌注了满满的爱,同时却也抱持了强烈的独占欲,他是个聪明人,所以还能保持自制。……尽管如此,我还
是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我们三天两头起争执。与其说吵架,不如说是我单方面发脾气。清巳只是希望我的眼中只有他一
个人。我却因为年轻,一心想要更自由。」
不久,高见认识了木元。当时他是某家杂志的编辑。
木元这个男人跟辔田恰恰相反。做事粗心大意,老爱吹嘘又好高骛远,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但他笑起来非常天真,勇
于追求快乐。由于跟编辑部的上司意见不合,扔下一句『谁要待在这种鬼地方』就辞职不干,成为一名自由作家。一开
始工作还算顺利,但木元的性格容易惹事生非,工作机会逐渐减少。
「……为什么呢?我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没出息,知道跟他在一起的人都会受到连累而毁了自己。」
缅怀着过去的眼神望向远方。
「但是,我却喜欢上了他。理性和感情交互拔河,我迷惘了很久,也烦恼了好一阵子——到最后……」
感情胜过了理智。
幸生依稀能理解他的想法。母亲也是同样的类型。
酗酒好赌,谎话连篇……嘴里老是嘟嚷为什么我会爱上这样的人渣,却从来舍不得主动提出分手。
「我向清巳要求分手,他并没有点头。他查过木元的底细,知道我跟这种男人在一起不会幸福,所以绝不放手——清巳
一再试着说服我,每次谈判都无疾而终。当时的我一方面在模特儿的工作上触礁,一方面又被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心力交瘁下精神变得不太稳定……」
高见抚摸着伤疤喃喃地说「所以,我做了一件蠢事」。
「我威胁清巳,要是不跟我分手,我就死给他看。看到我拿刀对着自己,清巳面无血色但仍然保持冷静。他说我不是会
自残的人。只要想一想我死了的话。我的家人跟他会有多伤心,我就不会伤害自己了——虽然很不甘心,但他完全说中
了。」
辔田直直地站在高见面前,坚持不肯分手。
——无论如何都要分手的话,就把我杀了吧。
听到辔田这句话,高见把刀子移向自己的脸。
「我不可能下得了手……不可能去剌伤他,我想了又想,自己身上有什么价值仅次于生命的东西,然后我想到了这张脸
。我是个模特儿……脸蛋和身材是我最重要的财产,而且清巳常常夸赞我的脸。说我的脸很漂亮,很柔美。所以……我
划破了自己的脸。」
——就这样两清吧。
鲜血一路流过颈项、锁骨,最后滴落胸口。
——我再也不当模特儿,工作也会辞掉。我不会再出现你面前。这个伤就当做交换条件,你放我自由吧……。
呆若木鸡的辔田宛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之后,我就飞奔离开这个地方……投向木元的怀抱。木元一直认定是清巳刺伤我,我跟他解释过很多次,他就是不肯
相信,直到现在木元还是固执己见,才会在走投无路时找上清巳。」
辔田一直自责高见脸上的伤是他一手造成。所以他说过,只要高见来找他,不管多少钱都会替他想办法。
这的确很像正经八百的辔田会说的话。
「……可是,我这个人还懂得什么叫廉耻。是我自己离开清巳,叫我怎么拉得下脸求他借钱给当初的始作俑者。木元也
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想了其它办法。这个卑鄙的手段就是绑架清巳现任的情人……也就是你。」
高见突然离开沙发曲膝跪下。
「真的,非常抱歉。」
「高、高见先生……」
柔顺的发丝流泄了一地。
「是我太不争气……就算木元再怎么不堪,我还是舍不下他。这次的事请你不要报警,那一千万即使要花上一辈子的时
间,我也会设法还给你们。」
「高、高见先生,你快把头抬起来啦!你根本没有做错什么。至于木元,辔田先生他怎么说?」
「他说,交给你处理。」
「是吗……。你先起来再说吧。你这样我会不知道如何是好。」
幸生扶起高见坐回沙发上。
尽管如此,高见仍然垂头低喃着『……我真的没有脸见你们』。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
幸生故做开朗地说:
「我也不想闹上警局。一个不小心会被警方查出我卖淫,也会增添辔田先生不必要的困扰。而且还让你伤心难过,对大
家都没有好处。」
「……谢谢你,幸生。」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你尽管问吧。」
高见终于抬头望着幸生。
总觉得他的眼睛……跟母亲好像。
「辔田先生他……还没有对你忘情吧?」
「你错了,他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没有半分犹豫的回答,看高见的眼睛就知道他没有撒谎。但是,幸生仍无法坦然接受这个答案。
「可是,他还保留着你的照片。他曾经撕破过一次……后来又重新黏好。」
「我想,那应该是留做纪念,同时也是用来警惕他自己。清巳对我的伤一直很愧疚,明明是我自己动的手,他却把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