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怎能不激动,我一直以为濂儿他......"她说着眼泪不禁掉了下来,视线没有离开过朱濂之半刻,她顿了一会儿说道,"自从那次之后......"她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半句话哽咽在了喉间,人也摇摇欲坠了。
"太后,请您保重身体。"朱濂之见状伸手轻扶,轻轻说道。
"好、好。"太后一张脸似哭似笑,听了朱濂之的话只是应着,却依然目不转睛看着朱濂之。
"母后,快回去歇着吧。"朱佑樘也伸出手扶住了她说道。
他与朱濂之对视一眼,两人一起扶着太后回到了床榻,正要离开之际,太后却拉住了朱濂之的手道,"濂儿莫要走,再让我好好看看。"
朱濂之依言停下。
太后拉他坐在了床沿,一双手始终握着他的,随后又低低垂泪,"是姨母对不起你,你是否还在怪我?"
朱濂之摇了摇头淡淡道,"太后多心了,已经过了这么许多年,有些事濂儿早已不记得了。"
朱佑樘听朱濂之这么说不由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眼神平淡,一双眸深邃依旧,一如十几年前。
"姨母知道你一向聪明又识大体,可是那时你还那么小......"
朱濂之淡淡一笑道,"太后,有些事没什么好在意的,濂儿如今很好。"
"是么......"太后注视他,眼里始终雾气迷朦,她喃喃道,"......是么......那就好......"
朱濂之这时起身抽回了手说道,"太后,濂儿找皇兄还有事,先告退了。"
"好、好,你们兄弟俩也该好好聊聊了,姨母见到你无恙便很高兴了......"太后的脸上似是有了淡淡的笑容。
"那濂儿先行告退。"朱濂之垂下了眼眸说道。
转出了永寿宫殿的长廊,朱佑樘转头问他,"你真的已经不怪她了么......"
朱濂之停下脚步抬眼看他,随后淡淡道,"怪不怪她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朱佑樘注视他片刻,忽然伸出了手去握他,语气低了几分问道,"那你为何始终都不肯告诉我那时你究竟遭遇了什么?后来失踪的半年你又去了哪里?"
朱濂之轻轻地笑了,他黑眸中闪着幽深的光,撩人心魄,却只是淡淡说道,"皇上,我今日来只想见一个人。"
朱佑樘盯着他,执意问道,"你真的不愿说?"
朱濂之看着他,笑容似乎隐去了几分,然后缓缓摇头。
朱佑樘垂眸,好半响,他终于松开了朱濂之的手,表情恢复到了以往的平淡,他转身负起双手,淡淡问道,"你想去见的人......是他?"
"嗯。"朱濂之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他的口吻听来是一贯的随意,"若皇上有兴趣可以一起来,或许他会告诉你我曾经遭遇过什么。"
朱佑樘沉默良久,终于闭上眼悠悠叹息说道,"朕不想去,你要去便自己去吧。"他说着不再回头看朱濂之径自甩袖离去了。
朱濂之抬起眸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早已淡去,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依旧,平静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心底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出了皇宫仍是皇城,只是这里地处偏僻,红墙早已斑驳不堪,两旁的杂草纷乱无章,道路窄得只容一顶轿子通过,显然已废弃了很久,此时一片漫黄,显得十分荒凉。
轿子慢慢地行,曲曲折折来到一处稍显空旷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却依旧是湮墟一片。
空地之前是高墙耸立,只一扇大门虚掩,只是那门上朱红油漆早已褪色,门上的牌匾歪斜破烂,原本有字迹的地方也早被风雨磨损得无法辨认,也许只有从那九级台阶,门外的石狮才能依稀看出这里昔日的辉煌来,而如今,也已没落得到处是残破,遍地是枯枝了。
朱濂之走下轿来,缓步上台阶,伸手推开了大门。
大殿里喃喃梵音低弥,伴着一种阴阴霉味,空气阴冷灰暗,蛛网粘满了四面墙角栋梁及屋顶,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灯如豆,那幽幽的火光在闪烁中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隐隐约约的,忽有一个泛着磷光的骷髅乍现,让人不由觉得惊骇万分。
朱濂之竟似很熟悉这里的环境,见了那骷髅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来到大殿前的布帐柱旁,随意席地一坐,竟也不嫌脏,坐下之后便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一个人。
那个人盘腿而坐,双眼微阖,一张脸被散乱的头发跟满下巴的胡须遮掩,完全看不出他原来的样貌。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朱濂之的到来,依然双手合十念着佛经。
朱濂之也不着急,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对于此时自己身处的环境也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微微扶着下巴,似笑非笑望着火光怔怔出神。
过了好久,那人似是终于念完了一段佛经之后才睁开眼睛转向了朱濂之。
只是在他转身之际,却有东西碰撞的声音,仔细看去,他的手脚竟被人用一根碗口粗大的铁链拴住缚在了腰上,然后一直延伸到了大殿最深处的一根柱子上,层层圈绕,最后方落了锁。
"九王爷。"那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听来却有一种莫名的威力。
"嗯,"朱濂之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懒懒说道,"这么多年,我也该来看看你了。"
那人注视朱濂之良久,轻轻闭上眼,叹息一声说道,"若真是来看我王爷就请回吧。"
朱濂之不响,只是看着他不语。
那人复又睁开眼,他的眼底是一潭死水,无一点波痕,"外面的轿子里还有谁么?"
朱濂之垂眸,过了好久才低低说道,"是红衣。"
"她受伤了?"那人语气平淡问道。
朱濂之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神情在烛光下微微有些凝重,难得的没有一丝随意的神态存在。
那人不再说话,只等朱濂之开口。
"红衣去了一个地方,却没有再醒来过。"半响,朱濂之才轻轻说道。
那人眼眸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朱濂之这时抬眸深深注视着他,眼底是一片清明,"我想那个地方只有你最熟悉了,皇叔。"
他这一声低唤让那人的眉不易察觉地一抖。因这世上,能被朱濂之称为皇叔的人,除了曾经的云王朱红御之外已别无他人。
或许是因为朱濂之对他的称呼,又或许是因为前面的那句话,总之朱红御忽地转开了视线,看向了须弥座上的那个骷髅,随后语气淡然说道,"她去的地方,是枉生楼罢。"
朱濂之的视线也随之移到了骷髅那一双空洞的眼睛上,那双眼怎么看都似盯着朱红御,目光竟显得那般冷淡冰凉。
"近日来江湖中忽生事端,洞庭湖乾坤令又不翼而飞,红衣担心我,便独自离开王府去调查,却发现原来跟枉生楼有关。"朱濂之垂眸低语。
"乾坤令失踪,无论是否跟你有关,江湖中人第一个会想到的人就是九爷......你吧?"朱红御回首看他说道。
朱濂之淡淡道,"乾坤令早该毁去,却又因传说记载着各门各派的独门之秘而众相争夺,本来跟九爷毫无关系,只是那时因缘巧合到了我手中,被我无意解开了其中的奥秘罢了。"
"江湖传说纷纭,没有人知道真假,就算你将事实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朱红御的口吻中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之意。
朱濂之优美唇瓣微扬,轻轻一笑说道,"若里面真是记载着神功绝学,恐怕我也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
闻言朱红御不禁闭了眼,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悔意,"是我罪孽深重,最错的两件事之一便是你。"
朱濂之没有接话,只是岔开话题说道,"这样也好,其实令牌里的秘密只不过是一个被逐出寺的僧人记载下来的各代各派掌门人的秘事及丑闻,要不然我也不会知晓那么多事。"
朱红御睁开眼盯着他低语道,"可是这样一来令牌失踪他们必定会找上你,偷了令牌的人也会来找你,难怪红衣会担心了。"
"红衣这丫头最在意我的事,却不知道我最不希望她那样。"朱濂之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地蹙起了眉。
"红衣打小被你所救,担心你是自然的。"朱红御道。
朱濂之眼眸低闪,却是不在意的,他忽地转眸直视朱红御说道,"我一向不愿插手枉生楼的事,是因为知道你跟枉凝眉之间曾有过的一段恩怨,只是这次--"他顿了顿之后才道,"我只想救红衣。"
朱红御看着他,忽地长长叹息了,"你因我而终生不能习武,我始终担心你又要因为我而牵扯上枉生楼,可你却偏偏喜欢玩转于江湖,若然真有一天身份被揭穿,恐怕会凶多吉少。"
朱濂之却甚是不在意地笑了,他淡淡说道,"皇叔,有些事情怎么也是躲不过的,这点你跟我都清楚,不是么?"
朱红御沉默了,良久他才说道,"将红衣带进来给我看看罢。"
朱濂之点头,轻击一下手掌。
红衣本是个娇俏的姑娘,她的双颊一向都有淡淡的红晕,此时却像雪一样白,她双眸紧紧闭着,仿佛陷入了梦魇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朱红御一见她这样心中便有了底,一时间却没有开口。
朱濂之低低问道,"是魑魅?"
朱红御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是‘心魔'。"
朱濂之闻言不由蹙起了眉,这时朱红御又对他说道,"枉生楼中会使‘心魔'大法的人只有楼主一人。"
朱濂之沉默片刻,忽地低低开口,"黄泉......么......"
朱红御垂眸。
黄泉......她偏给那个孩子起了这样的名......
记忆中的孩子是一双清明眼眸,却空如修禅之人,仿佛看破一切障业,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妄佞。那时鲜艳的血曾经溅透了他的满身满脸,可他的眸却依旧虚无,仿若未觉。
朱红御幽深的眸此刻又盯着朱濂之,口吻似是带着叮嘱言语道,"若遇见他,你要小心。"
朱濂之不语,半响之后低低语道,"若杀不了黄泉,如何能救红衣?"
朱红御摇头,"除非他自愿为红衣解开,否则只有杀了他。"
"以皇叔你的武功,能做到吗?"朱濂之又问。
朱红御的眼底忽然掠过了一抹极为痛苦的神色,他闭上眼,双手紧紧握拳,仿佛正在经历着极大的苦楚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开口,声音却又沙哑了几分道,"我的武功,不会有他的一半。"
朱濂之看着他无言。
红烛断肠,悲风吹泪,大殿里又剩下朱红御一个人。他闭上的眼始终不曾睁开,手指已狠狠嵌入了掌心,血从指缝嘀嘀滴落,染红了衣襟。
"凝眉......"
他低唤着一个名字,声音显得那样的温柔,可听来却是悲怆到了极处。
朱濂之将红衣安置在了轿中,拉下了轿帘。
"王爷,让无伤去吧。"端无伤的身形飘忽跟在了朱濂之的身后说道。
朱濂之没有回头,只问道,"你的武功,比他如何?"
"不如他。"端无伤简单回答。
"我不会叫你去送死。"朱濂之凝视红衣道。
"无伤并不在乎生死。"端无伤俊毅端正的脸庞平静,说话之间不带一丝犹豫。
朱濂之方回首,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我虽是个王爷,却无需谁为卖命。"
"王爷的事就是无伤的事。"端无伤道。
朱濂之淡淡一笑,他伸手拍了拍端无伤的肩膀说道,"你舍得再也见不到青姑娘么?"
端无伤怔了怔,朱濂之便越过他,"七年之期已到,你也该去找她了。"他淡淡说着便转身入了轿。
惊魇·惊情之卷 二
枉生楼里栖息着枉生鬼,没有人知道枉生楼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晓楼里的人为何不愿做人宁愿做鬼。
江湖中人只知晓十几年前的京城大祸是枉生鬼所致,那日枉生楼楼主枉凝眉将所有的枉生鬼都唤了出来,以至于千鬼屠城,一夜之间死伤无数,尸首遍地,更有云王被掳,而一个月之后一场大火将枉生楼烧掉了大半,至此关于枉生楼的传闻便逐渐淡去,可提到枉生楼之名却依稀心存畏惧,谁也不愿去碰触。
"乾坤令失窃之事跟枉生楼绝无关系。"朱濂之侧着首,单手支额淡淡说道。
"哦?"叶卿抬眸,似是显得微微有一些吃惊,他注视朱濂之问,"你为何这么看?"
"凭枉生楼楼主的武功想要乾坤令恐怕早已动手,这次我觉得他只不过是趁势罢了。"朱濂之说的漫不经心,幽深的眸轻轻闪动。
"趁势?趁何势?"叶卿又问。
朱濂之转眸看着叶卿,淡淡一笑说道,"九爷掌握着那么多的事,若能将他找出来,恐怕这江湖上一夜之间会少去很多因担惊受怕而夜里不能安睡之人的。"
他说的无比轻巧,仿佛他口中的"九爷"也不过是个旁人一样。
"这么说来,难道枉生楼楼主也有什么秘密掌握在你的手中不成?"叶卿眯起了眼好奇地问着。
朱濂之看着他的眼,嘴角噙上了笑意说道,"似乎你对那楼主也很有兴趣?"
叶卿弯起了眼眉说道,"对九爷有兴趣的人我说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既然是这样,那今晚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朱濂之笑问。
"去哪里?"叶卿的眼神闪烁着。
"去--"朱濂之深深地凝视眼前的叶卿,然后缓缓吐出了这三个字,"见黄泉。"
朱濂之出门少有不乘轿的,可这晚他却屏退了所有人,只让叶卿一人跟随。
而黄泉约了九爷于今晚在皇城东郊一家破庙相见之事,他自然不会告诉端无伤,而且这夜,端无伤并不在王府之中。
"王爷随身带着香么?"才出王府不久,叶卿忽然问道。
"怎么?"王爷笑睇着他,他的眸染上了一层夜色,黑得要比寻常时候更浓,也更重了,"你在担心我?"
叶卿笑着眯起眼说道,"现在王爷身边只有我一人,若我不看好王爷的话到时红衣醒过来可是要狠狠骂我的。"
朱濂之笑了起来,却不说话。
叶卿见他不答便随意提起了别的事来,"王爷对那枉生楼黄泉的事知晓多少?"
朱濂之垂下眼,沉思良久说道,"我对他的事因为某些原因其实并不太清楚。"
"哦?"叶卿不由稍觉诧异,随即便问道,"王爷所指‘某些原因'是何原因?"
"枉生楼掳了云王的事你应该知晓?"朱濂之抬眸看叶卿说着。
"嗯。"叶卿点头道,"掳了云王的人据说就是枉凝眉本人。"
朱濂之忽地转开视线悠悠说道,"云王是我的皇叔,他一心谋反而利用了枉凝眉,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并不清楚,可若追究起来却是我皇叔的不是。"
"所以你便没有派人去查?"叶卿瞅着他问。
朱濂之摇摇头,"没有,如今枉凝眉已死,皇叔也早被囚禁,参与谋反之事的人几乎全部被处决,况且--"他说着不禁微微皱眉道,"红衣的情形你也见到了,她的武功其实不弱,还有死在黄泉手里的游惊凤、唐挽心等人......她们的尸体我都曾亲眼见过,几乎全无还手之力,可见那黄泉的武功早已得到了枉凝眉的真传。"
"这么说来,王爷此行难道毫无胜算可言?"叶卿注视朱濂之低低问道。
朱濂之这时却不由轻轻笑了起来,说道,"我本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王爷,能耐他何?"
叶卿闻言不由也笑道,"我见王爷此刻依旧谈笑风生,看来也不是没有猜测过黄泉约九爷的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