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片青黄的梧桐叶在空中轻轻几个旋飘到宁静的水面,惊起阵阵涟漪。一双天青的锻面布鞋踏 在油绿的草地上,步履
轻巧得像只猫科动物。湖边的一棵梧桐树下正躺着一个明黄色衣裳的人,淡 金色的卷发散铺在身下,一片山芋的叶子
遮去了整张脸,双手枕在脑后,右脚翘在左膝上,下裳因 此滑下,露出里面的白绸裤,白缎金丝云绣的快底靴套在脚
上随脚轻晃,整个人看来似是惬意极了 。来的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远远看见他,轻轻一笑,紫色的眼中柔情四溢
映着天光璀灿至极。 顺手揪下朵野花向树下的人奔去,他的身形灵动,骨架纤细,面容妖艳无比,若非喉间明显的喉
结 和平平实实的胸膛倒是极易被误认成一个绝色的女子。由于他行路不带一丝声响,是以奔得很近了 ,树下的人仍是
没发现,他咧着嘴无声地大笑,猛朝那人扑了过去然后听:“哎哟!”一声
“哈哈,臭狐狸又想偷袭我,活该了吧!”一个少年般的声音从树上传来,树下的男子一看, 手中只得一堆衣物,哪
有半个人影,循声看了去,半截人身从树上倒吊了下来。金色的卷发足有三 四尺长,一张清丽的小脸上挂着欠扁的笑
,白色的中衣滑了些下来,露出白晳、光滑、结实的小腹 ,玉似的让人心旌神荡。树下的人见到他,抚着磕到树根上
的额头站了起来对树上的人伸出双手, 示意他赶紧下来。见他伸出了手,树上的人松开挂在树枝上的脚,身子便直直
坠了下来。安全无恙 地落入来人的怀中,少年自发自动地要找了个好位置休息,来人却把他放了下来:“九华,你再
不 体谅下我这把老骨头,总有一天被你压死!”
少年即是我———大陆上已列为濒危物种、特级保护对象———九华是也,那紫眸绿发的除了 妖狐又还有谁呢。
我跳到地上,弯腰拾起地上的衣物开始穿戴:“嫌我重,你可以不接啊!”
妖狐皱皱鼻子:“你明知道就算你重成头熊我也是会接的,说得这样碜!”
我穿戴好衣裳,见他还在揉着额头,抚开他的手看了看:“才起个包而已,有点红,没事儿。 ”
“没事儿!我冰肌玉肤有你这么折腾的吗?教会你障眼法,你就用来对付我,真是欺师灭祖了 你!”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妖狐内丹的关系,学习他的法术,身体竟没有一点排斥的反应,这让我兴 奋得不行,一逮到机会
就拿妖狐来做试验品。妖狐虽现下和普通人无异,但这种肤浅的法术他又怎 么会看不出,只是当人仔细爱上另一个时
,眼光便不会那样通透了。更何况他就是看出来了,也不 会说破,反正只要我开开心心的他便比什么都高兴,偶尔上
上当又有什么关系。
到仙乡一晃十年就过去了,妖狐的容貌并没有多大变化,仍就是只妖精那么妖;而对我来说, 十年不过是漫长生命里
的一瞬,更加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了。可是妖狐却说觉得我变了。他说虽然我 看来还是那样无拘无束、笑对今朝,但眼
睛已再见不到原来晴空般的天蓝了,依旧纯粹,却转成了 海洋一样的深蓝。他说他恨朔月,恨他夺去了我心中的纯真
,更恨的却是自己,恨自己力量不够, 保护不了那份纯真。当时他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可是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
来安慰,只觉得自己 欠他、负他实在太多。
我闹他一阵,见他默然不语了,心里自是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把长发从衣领中拉出来,扯扯 前襟说:“你急急忙忙
的,是不是慕羽又来了?”
话题一岔开,妖狐想起找我的原因,跺跺脚说:“还不就是那个死女人,长了翅膀好了不起么 ,我都把唯一出去的桥
给砍了她还来找!”
我使劲要拉上快底靴,他怕我跌倒,自然地站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腰让我靠着他穿。“砍桥有 什么用,砍她翅膀才能
治本!”
妖狐咬咬牙:“那个泼妇,若不是现在我打她不过,哪会让她如此逍遥!”
我正待笑他一笑,耳朵一竖,从妖狐怀中一个错步旋了出去。两根四寸长的钢针穿过妖狐肩上 的衣服将他钉在了身后
的梧桐树上,慕羽如仙子一般自空中冉冉落下,羽带环授飘然出尘。可自从 知道她是只鸟以后,看她总觉得脸尖嘴尖
,舌利自是更不用说的了。
同往常一样,慕羽见了九华,先恭敬地拜道:“属下参见少主。”一直起身就又成了那个傲气 凌人的慕羽了。
妖狐狠狠瞪着她:“把针给我拔了!”
慕羽甩都不甩他,对我说:“请少主随我回凡天。”
打个哈欠,我摆摆手:“这事不必再说了,你一年来一次,问了我十次,我的答案不变。”
她面色不改道:“主上吩咐下来,我不过照办而已。”
妖狐在树上挣扎不已:“叫你做什么你就做,真是没主见!”
慕羽自水袖里拿出一封信,封口处别了一根紫翎,是影羽的,她递给我说:“主上有信给您, 说您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
今年总算有点新鲜的了。九华接过,抽出信,轻轻一抖,展开看了起来。信很短,只有三个字 “九华山”。我心一凛
,一把捏了信纸对她说:“好,我跟你走。”
回仙乡是为了什么,我的目的很明确:九华山,九花树,九花果。影羽说除了血蛟族的族长, 其他人一生也不可能找
得到那个地方的,我不信。传说和神话我都见得多,既然别的可以是真的, 为什么这个不行!再说了,影羽既说过音
羽服九花汁死去,那就说明这是确实存在的。然而十年来 ,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寻遍这里的每一座山林,不是,
不是,都不是,偌大一座山究竟在仙乡 的什么地方?
妖狐一把拉住我:“九华,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九花果五千年结一次,我没有时间来等啊,我 只想和你两个人在这里
活着,哪也不去,啥也不想,你喜欢怎么捉弄我都好,我们不出去,不离开 ,好不好?”
他在害怕,但我不明白:“没事的,我只是去看下影羽,他可能有线索了,九华山到底是在仙 乡,过几日问完他了我
就回来的,找到九花果,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要多长就有多长了啊。”
他扑入我怀中,使劲摇头:“九华,没关系的,没关系,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有几十年我就够 了。我们不去,不去好
不好?”
我轻轻推开他,冲他一笑:“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到很久很久。”
他听了,呆了一呆,白净的脸上浮出一片嫣然,那样痴痴的望了我然后一笑,幸福得像得到了 全世界。那一笑,后来
成为我心中最美的回忆之一。
第二章
不得不承认,老远见到那熟悉的城楼、风檐,以为已磨得坚硬的心还是会丝丝的痛。水月宫前 ,影羽清傲的身影在三
月的暖风中显得那得单薄和孤独,纵然他身后有浩浩荡荡的一群臣,纵然他 臂间有舞凤那样的绝世美姬,他却落莫得
仿佛天地之中只余下了他一人,眉眼间有着深深的疲惫。 这十年他真的是很辛苦吧,凡天在圣天与魔天的中间,朔月
的力量日益强大,咄咄逼人,嘲天对他 誓在必得想来也为他出了不少难题。可是他的身子依然挺得笔直,像一柄入鞘
的宝剑,只偶尔可从 他的眼中见到锐利的锋芒。
众人皆跪地高呼:“恭迎少主。”我站在十步开外,看着紫衣紫发的影羽,感念万千,但那一 声“父亲”却是如何也
出不了口的。他锐利的眼细细打量着我,神情很是平静,便我却听出他的呼 吸略有些急促。
“来啦。”
“嗯。”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面纱似动了动,终还是没听到他再说话,相望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先转 身向正阳殿走去,慕羽
领了我们跟上去,然后是那些跪地上的。
衣香鬓影、觥俦交错,我酒量本就浅,轮番轰炸下已不太分得清东西南北。影羽也不比我好到 哪去,不断有人拿着杯
子向他敬酒,借口花样之多让人咋舌。他也不拒,来一个喝翻一个,来两个 就整一双,他戴着面纱也不知上不上脸,
只是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益发明亮起来。我正在犹豫是不 是也该去凑个热闹,身边的妖狐已站了起来,举起手中的玉
觞:“城主,也容我敬您一杯!”
影羽看着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哦,所谓何来啊?”
妖狐顿了顿,看看我,再抬头对他说:“谢城主给了我这十年。”
我的手一颤,看向妖狐,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个。影羽听了,放下手中的杯子冷冷地说:“我没 给过你任何东西。”
妖狐不以为意,妖媚地一笑,仰头饮尽那杯酒,末了还倒倒杯子:“我先干为敬。”
影羽只是看着我们,没有要动的意思,我正想这样多尴尬啊,抄过杯子要起身,已有其它人又 插了进去,整个殿里又
恢复了喧嚣的气氛,我悄悄松了手。主位上的影羽似是有着千杯不倒的海量 ,一杯又一杯的饮,我不知道他这样是心
情好还是心情不好,但纵然蛟族有特殊的体质这样纵情对 身体也总是不好的吧。我忍不住又要站起来,妖狐却在这时
靠到我左肩,右手捏着杯子在我耳边轻 道:“九华,我也敬你一杯。”
我不动,任他靠着,问:“为什么?”
他的头就那样轻轻地搁在我肩上,从我的角度只见到他光洁的额头、葱管一样直的鼻梁和长而 卷翘的睫毛。他笑笑:
“为什么?谁知道?管他呢,想和你喝一杯就喝呗,没什么理由。”然后顾 自把酒倒入了口中。
我肩膀一动抖开他,拿着杯子说:“喂,杯都不碰就自己倒了,你诚心的么?”
他有些愣地看着我,我自女侍手中拿过酒壶为他斟上,用自已的杯子与他的一碰,举起一敬说 :“这才叫敬酒。”然
后一口饮尽。
末了见他还呆着,我冲他比比:“喝呀!”
他看着我,把酒递到唇边,喝了,放下,弯了眼全然的欣喜,抢过侍女手中的酒壶说:“既然 我们相互敬了。不若趁
着你父亲在,我们再干两杯,便算成亲了,如何?”
此话一出,全殿一片静默!我微微张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喝个酒就扯到结婚上了?我看向影羽 ,他不语,看向其它人
,没人出声。我拿着杯子不知所措,然后看见妖狐眼中的欢喜一点点逍退, 紫晶般的眼渐渐黯淡下来,然后“咚”地
一声放下壶和杯子,飞快地奔出了大殿。
“妖……”我想要追出去,影羽开口了:“只有终身要在一起的伴侣才可做出两杯相碰那样亲 密的举止,如果你是真
心想和他在一起……”他的话没说完,却成功地止住了我的脚步。我呐呐地 说:“我并不知道……”
影羽似是烦闷起来,挥挥手道:“算了,都散了吧。”
众人便跪安,退了出去。“随我来吧。”影羽淡声道,我垂头跟了他到镜阁。
镜阁里一点没变,还是当年我第一次来时那个样子,音羽的画还是色彩鲜明地挂在那里,纵然 “江山代有人才出”,
纵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但至今我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比她还要美的人 出现。影羽宽了衣,换了件寝服竟也是淡
淡的紫,他真的很喜欢紫色。慕羽端来一杯醒酒汤,他皱 着眉漱了一口便吐了,我看慕羽想说点什么,到了嘴边又咽
了回去,任他挥退了下去。一时间,这 屋子里便只得我二人,我惯性地向门边退了两步,他似没注意到,信手指了张
椅子:“坐吧。”
我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好:“没事,我站着就好。”十年了,跟他单独相处还是让我紧张。
他也不再强,很突然地问道:“九华,你可知我有多大岁数了么?”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千多岁吧。”
他叹口气:“是一千三百四十五岁。”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哦”了一声。他接着说:“血蛟人的生命有多长,你知道吗?”
我老实地说:“听说有差不多二千。”
他点点头,又说:“那你也就该知道我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这凡天早晚是你的,我希望你能 早些熟悉各项事务,所
以这次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你知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除此之外的,我没有兴趣。六百多年说 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应该足够你培养出新的继承人来。”
他听了,叹口气别开眼:“果然……但你可知,九花树五千年开次花,结次果,它上次开花结 果是在4500年前,就算
找到了,他可有500年的时间来等?”
我握紧了拳,答道:“我知道,所以我跟他说好了,在他死前我会送他到魔天最北边的冰魔窟 ,将他封印起来,我来
等,等花开,等结果,然后为他解开封印。”
“他同意?如果花开不是在4500年前,而是在千年前,你又如何等得到?”
“是的。如果穷了我这一生也等不到花开,那么我便将自己与他一起封在那里,永不分开。”
“他这也同意?”
“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所以我是决不可能继承凡天的。”
他默了一阵,才道“你想给的,未必是他所希望的!”
我亦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能给的,只有这样。好了,告诉我吧,九华山在哪里?”
他两眼微眯:“我何时说过我找到了?见你一见还要我费这些心思,哼!”
我一口气咽着:“你……既然这样,我明日就回去。”
“等等,”他又叫住我:“九花果,九花九果,性有不同,不是每一颗都可延人性命的。”
我转过身,听他接着说:“九果分金、木、水、火、土、仙、魔、术、药,其中金、木、火、 土四果分别用于炼制穿
云箭、惊神鞭、碎梦刀、彻地杖四件神器,仙、药两果赠与圣元,魔、术两 果则赠与了妖界,水性的九花果则由由本
族的族长掌管。九果中只有药性九花果有治病奇效,而据 我所知,那枚药果现今仍在圣元天禁城。”
圣元,天禁城,圣元,天禁城,圣……我的脑子就像跳了针的黑胶唱片,反复念着这两句,不 断地提醒我去联想:那
里的主人是一个我曾经深爱过的人又被深深伤害过的人。朔月,如果可以我 希望你能永远被我埋在记忆的最深处永不
想起,直到这个名字腐烂,分解,化为最细小的尘埃被风 吹散再也寻不着。可是十年,十年了,为什么一切还像昨日
那样的鲜明?许多记忆都化为飞灰,为 什么吹散尘埃,这个名字还刻得那样的清晰?我以为不恨也就是不爱,原来那
只是我的自欺。圣元 ,天禁城,朔月,我们终究还是要再见吗?可是妖狐,我的妖狐,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