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把顾理初放在家里了。
“老爷子还想着什么二十年三十年呢,真是!有伺候疯子的功夫,不如给自己再找几个年轻太太,兴许还能再造出几个
小少爷来!”他如是想。
陆选仁的腿伤,在三个月后方彻底痊愈。他元气大伤,头发几乎完全白了,走路时手里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迈的很迟疑
,仿佛不能站稳似的,走的小心翼翼。
这个身体是衰弱了,腐朽了。但身体上附着的那个灵魂还是先前的陆选仁。他迅速的恢复了那一贯的生活方式,每天行
踪诡秘的从早忙到晚,只有在夜里回家时,他的脸上才会散去那一层阴鸷,咬牙硬抗着一身疲惫,上楼去看他的儿子陆
新民。
这座宽敞阔气、摩登洋式的陆公馆因为陆新民的存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所在。虽然还没有佣人提出辞工
,但是大家终日都只缩在自己那个小小的工作范围内,绝不肯多走一步,只怕一个不慎会惹到大少爷。而说到大少爷,
众人又不由得要想起那个模样俊俏的小傻子。
“可怜哟……”人人都是这样的评价:“让老爷和二少爷当成小玩意儿,就那么扔到大少爷那里不管了啊!”
“姓沈的还不知道吧!”
“知道也没有用。他敢怎么样?”
陆选仁走到陆新民的卧室门口,这回他不必敲门了,门是大开着的。陆新民就站在门边,背靠着墙,双手插进裤兜里。
而对面的地面上,坐着正在抽泣着的顾理初。见陆选仁来了,顾理初并没有开口求援,反是哭的更厉害了。
陆选仁没理会他,先去仔细的打量陆新民:“新民?”
陆新民目光呆滞的转向他,忽然“嘿”的笑了一声。然后歪着头,不清不楚的叫了一声:“爸爸。”
陆选仁很高兴。昨天陆新民一天都没有说话,今天居然又能认出自己了,可见这病情的确如医生所说,是时好时坏的。
重要的是要营造出一个好环境来,让他保持心情的舒畅。
他下午看多了文件,累的有些头痛。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他强打精神继续问道:“新民,这么晚了不睡觉,不困吗?
”
陆新民指指顾理初:“我守着他。”
“为什么守着他?”
陆新民笑起来:“他会……会忽然消失……哈……”
陆选仁满怀爱怜的拍拍他的肩膀:“爸爸有办法,爸爸把他用链子拴在床上,他就跑不了了!然后你就去睡觉,好不好
?”
陆新民把目光重新转向顾理初,嘴里喃喃自语着,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陆选仁看看怀表,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心想
新民休息不好,精神又怎么会好?思及至此,便拄着拐杖走到顾理初面前,这回低头一看,发现顾理初双手已经被反剪
着用绳子绑上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床腿上。
“这……”
顾理初眼泪汪汪的抬起脸:“陆伯伯,放开我吧!陆先生绑了我一下午,我、我、我……”
说到这里,他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陆选仁心想这若是新民绑上的,自己还真不能贸然去解开。于是,他先不动手,只表情温和的问道:“阿初,你,怎么
了?”
顾理初哽咽着抽了抽鼻子:“我、我、我尿到裤子里了!”
他话音刚落,门口的陆新民忽然爆发似的大笑起来。陆选仁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陆新民蹲在地上,一手拍着地毯
道:“来,来,小傻瓜,过来!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啊?”
陆选仁叹了口气,费力的弯下腰,三下两下解开了那个绳扣,然后拍拍顾理初的后背:“去,他在叫你呢。去!”
顾理初的两只手被捆太久了,早被勒成了青色,如今血液乍一流通,那感觉反而是难过。又加上肩膀酸痛,裤子也湿漉
漉的,实在是让人没法儿忍受。他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我要换裤子。”
陆选仁这时也扶着床沿起了身。见顾理初想要走开,便沉了脸色,同时将那根拐杖在地上重重的一顿:“先去新民那里
!你没看见他在等你吗?”
顾理初从来没见过他做出这样严厉的表情,觉着这位伯伯现在的样子真比那大吵大骂时的沈静还要可怕许多,便战战兢
兢的走向陆新民。心里又是恐惧又是悲伤,因为尿了裤子,所以还添加了一些羞惭。
谁知这时陆新民忽然站起来,表情很无辜的说道:“你们在做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
陆选仁愣了一下:“睡,当然睡。”
陆新民点点头:“爸爸,你要注意身体,腿伤刚好,不要总是走路。”
陆选仁听了这话,当即险些幸福的落泪:“是,是。”
陆新民打了个哈欠:“好了,爸爸晚安。”
陆新民那为时几分钟的清醒,让陆选仁激动的失眠至翌日清晨。
再说沈静这边,自从陆选仁身体康复之后,他便继续专注于分部这边的工作。前些天,他刚采取了一些下三滥的手段,
把日本顾问团硬给撵了走。至于那手段的详情,则花样繁多——他可没有伤害任何一个日本顾问,他只是想法设法的让
那些日本人感到不痛快,直至忍无可忍,拂袖而去。能够效仿癞蛤蟆,不咬人而生生的把人烦走,也算是很恶毒的一桩
本事了。
去了眼中钉肉中刺的顾问团,他顿时觉得眼前一阵清亮。然后,他便等着宪兵司令部那边对自己发难——陆选仁自然会
马上接手这件事,去同日本人斡旋。说来说去,都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了。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又见外面一派花红柳
绿的五月天,便推开桌上刚看了个开头的报纸,起身下了楼。
院中的树下,林秘书正叼着烟卷,同财务课的几位同僚扯闲篇。见沈静从楼里走出来了,赶忙吐掉吸了一半的烟卷,笑
着招呼道:“沈主任,今儿天不错,您也正好来晒晒太阳吧。”
沈静点点头:“你们几个又在这儿嘀嘀咕咕的讲究什么呢?”
林秘书扭头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道:“是这么个事儿——我听人说,德国投降了。”
沈静早在几天前就听陆选仁提过这件事了,陆选仁对这个消息是很感忧心的。沈静却有些无所谓的意思。他毕竟不是一
名合格的政客,主要原因还是自身水平实在有限。以他的素质,只适合去当一把枪——陆选仁指哪儿,他就打哪儿。
他对林秘书等人皱了皱眉:“少说话,多做事。顾问团走了,春山玉树的特务班还在呢,到时候说你破坏和运,看你怎
么办!”
林秘书和他熟了,听他这样说话,就晓得他并不是认真的指责。所以也不怕,笑着点头:“嗻,奴才知道了。”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人,包括沈静,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想这时春山少尉忽然捧着一个雪白的大茶缸子从楼内走了出
来,身后跟着一名军装大汉,乃是犬养军曹。二人看到沈静这一群人站在树下正在嘻笑,便低了头,转身又走了回去。
这大概是前一阵子排挤顾问团时留下的后遗症。其实部内众人对于春山玉树这个人,还是没有意见的——他这个人的身
上绝没有一丝讨人厌的地方,而且终日安安静静的藏在树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众人又谈天说地的聊了二三十分钟,沈静回身进楼处理公务。而那林秘书暂时无事,便坐在树下,继续和闲人们扯淡。
这回因为没了沈静,所以谈话内容立刻有所改变,直接转到了陆选仁身上。
“听说,这回行刺陆总长的,是重庆派来的顶级特务,差一点儿就要了陆总长的命啊!”
“抓住那人了吗?”
“嘿!那哪儿抓得住啊!陆总长那样的一个人都能着了他的道儿,你说那能是一般的特工吗?”
“听说陆总长要认沈主任当干儿子了?”
“可能!”
“那我就不明白了,陆总长有两个亲儿子不栽培,把心思都放在沈主任身上,这叫什么事儿啊!”
“沈主任当年替他挡过子弹呗!再一个就是儿子不成器嘛!听说他大儿子有精神病的。”
“挡个屁子弹啊!我看可能沈主任是陆总长的私生儿子,不能相认,所以就……”
林秘书听不下去了,开口发表见解:“胡说八道啊,人家的私生儿子都是放小公馆里养着的好不好?你把你私生儿子放
在大马路上要饭去?”
话讲到这里,题目又发生了转移:
“沈主任真是要饭的出身?”
“绝对是!我们家楼下的皮鞋匠讲,他小时候同沈主任在租界里给人擦过皮鞋呢!”
“哎哟我的天呐,合着咱们这儿是丐帮了!我让一个要饭的给管着呢!”
沈静坐在二楼的办公室内,偶尔扭头望望窗外,树下那群人还没有散,他看他们聊的兴高采烈,自己也觉出愉快来。撕
下纸板上的一页日历,他想着:“明天可以去接阿初回来了……不知道他和疯子过的怎么样了。应该没事的,陆新民好
像倒不会伤害他。”
翌日,他果然派车去把顾理初接了回来。因为事务繁忙,他并没有亲去,只让司机把顾理初送回了家中。晚上下班时,
他喜孜孜的一边下楼,一边满面春风的与下属们道别。心里乐的不知怎样好的,只盼着马上到家。幸而从特工分部坐汽
车到他家中,不过三两分钟的路途。只见那汽车刚刚在院门口停下,他便推开车门跳下来,然后恨不能小跑着进入楼内
。
“阿初!”他站在客厅门口,快乐的喊道。
并没有人回答。顾理初侧身躺在客厅内的长沙发上,正在睡觉。
沈静轻手轻脚的走进去,俯身看了看顾理初的睡颜——他发现顾理初瘦了,下巴都尖削起来。阖着的双目陷在一片青色
的眼晕之中,脸色却是苍白的。
沈静的心一沉,伸手拉住了顾理初垂下来的手,然而这一拉之下,他又注意到了另一异常——他把顾理初的衬衫袖口解
了开来,露出手腕上大片的淤紫。
沈静的心里顿时就起了火:我的阿初,我现在都舍不得打了,你们陆家却这样对待他!肯定是老头子为了讨那疯子高兴
,就把阿初舍给他糟践了!
正在这时,顾理初“嗯”了一声,悠悠醒转。见沈静站在自己面前,就赶忙坐了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你回来啦?
”
沈静点了点头,坐到他身边:“睡好了?”
顾理初朦胧着双目打了个哈欠:“还是想睡……晚上再睡吧!”
沈静勉强笑道:“怎么这么困?平时也没见你白天睡过觉。”
顾理初低下头揉揉眼睛:“这些天睡的不舒服……陆先生不让我好好睡觉。”
“怎么?”
顾理初抬起头望着沈静,表情疑惑而困顿的说道:“他说我会消失,所以睡觉时总要用绳子绑着我。”
沈静扯过他的手腕:“这是绳子勒出来的?”
顾理初顺着这股力道靠在他的身上:“是啊……那样睡觉好难受啊。”
沈静抬手摸了摸他的短头发:“陆新民现在怎么样了?”
顾理初迷糊着又闭上眼睛:“陆先生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昨天早上他发脾气了,还用饭碗扔陆伯伯。”
“他有没有打过你?”
“没有,他只用绳子绑着我。不过……”他抬起头,睁开一双灰色眼睛望着沈静:“我倒想让陆先生打我一顿呢,被绑
着的滋味真不好受。”
沈静叹了口气:“他这样对你,你恨不恨他?”
顾理初这回从沈静的怀中坐起来,低头想了想,随即答道:“不恨。”
“为什么?”
顾理初的脸上显出悲戚的神色:“陆先生不是坏人,他是生病才变成这样子的。他原来对我很好——其实他也不想发脾
气打人的,前天晚上他忽然清醒了,就一个人偷偷的哭,还说他不想活了。”
沈静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不想活了……自杀吗?”
顾理初摇摇头:“不知道。”
沈静抓过顾理初的一只手,给他轻轻的揉着腕上的瘀伤,心想陆新民要是真不想活了,自己倒可以为他提供一点帮助。
第37章
这天晚上,沈静破天荒的没有折腾顾理初,让他安安生生的睡了一觉。然而睡到半夜,他忽然梦魇,翻来覆去的喘息呻
吟着,硬是清醒不过来。顾理初被他吵醒了,借着外面的月光灯光,见他双目紧闭,满脸的冷汗,便赶忙用力的推了他
几把:“沈先生?沈先生!”不想这一推之下,沈静竟忽然坐了起来,并且还大喊了一声。
顾理初这些日子天天和陆新民在一起,让他折磨的简直有些神经衰弱。如今见沈静也做出这么一副异常的表现来,不禁
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要吃药吗?”
沈静怔怔的睁开眼睛,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然后回身去开了床边的台灯。
“我做了个噩梦,没事的!”
顾理初听他是不过是做了个梦,便放了心,重新躺下去想要继续睡。沈静垂头发了一会儿呆。接着也躺了下去。
他在被窝中摸索着抓住顾理初的手:“阿初,别睡了。跟我说会儿话。”
顾理初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沈静侧过身,望着顾理初的侧影:“阿初,你现在还想不想你哥哥了?”
顾理初本来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的,听了这话,立刻就睁大了眼睛望向沈静:“哥哥?”
沈静笑了笑:“原来不是成天把他挂在嘴边吗?现在也不大听你提了。”
顾理初眨了眨眼睛:“他不要我了。”
“要是以后他回来了,又来找你了,你怎么办?”
顾理初望着天花板,凝神的想了片刻,然后转身拱进沈静的怀里:“我睡觉,你也睡觉。”
沈静皱着眉头拍拍他的后背,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
顾理元——早知道会有今天,真该早在集中营时就除掉他的!
第二天,沈静自作主张的没有送顾理初回陆公馆,一直挨到傍晚时分,他方亲自将人送了回去。顺便又去书房见了陆选
仁。
其时陆选仁正坐在写字台后阅读文件,见沈静来了,他扔下手中那几张纸,从雪茄盒中摸出一根雪茄叼在嘴上——手有
些抖。
沈静上前一步给他点燃了,然后低声问道:“陆先生,赵恒文已经在重庆被处理掉了。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陆选仁点点头:“好。”
沈静见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然而却又尽自用力吸着那根雪茄,喷云吐雾的不肯开口。便笑微微的垂手站立,安静的
候着。
二人直沉默了有十多分钟,陆选仁才将那半根雪茄熄灭,然后拉开抽屉,从中摸出一张字条递向沈静:“我在哥伦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