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本无邪(二)——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5-31

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你饶了我吧……”

秋城寺站起身,向他逼近一步,含混的说了一句日语。

沈静见他向自己走来了,突然又变了语气,抬脚便向秋城寺蹬去:“滚!别过来!你这个疯子!滚啊!”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的声音里夹了哭腔——事实上他随即便大哭起来,左眼流下的是泪;右眼流下的是血。

秋城寺被他踢了一脚,踢在了小腿上,隔着马靴,倒不疼。他高高大大的站在沈静面前,看着这人半死不活的痛哭着,

满脸都是血泪,好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

多好啊……几乎令人为之心花怒放。

他蹲下来,双手扶了沈静的肩膀:“沈静,沈静?”

沈静抬起双手捂了脸,哭的直抽搭:“求求你,求求你,别挖我的眼睛。我疼,我疼死了!行行好,放了我吧!”

秋城寺刚要开口,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了,不等他回应,便见一名副官急匆匆的推门进来,对他用日语说了几句话。

听了那副官的话,他回身摇了摇沈静:“陆选仁来了。来要你。”

沈静本来又吓又疼,已经有些神智昏迷的意思,忽然恍惚中听见陆选仁来了,顿时觉着见了生机,当下放开手一把抓住

秋城寺:“让我走,我对陆先生什么都不说,好不好?”

秋城寺握了他的双肩,在自己起身的同时,把他也硬揪了起来,然后脸对脸的问道:“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你以为我

会害怕陆选仁来向我兴师问罪吗?”

沈静此时早就腿软的起不来身了,如今虽然也是站着的,然而脚下无根,全身的重量都挂在秋城寺的两只手上,不禁下

意识的就抬手扶了对方的肩膀,同时还在昏乱的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没——”

秋城寺笔直的站着,他觉得此刻他与沈静的姿势很像是在拥抱,或者说,像是即将要开始一个拥抱。沈静的样子仿佛一

个残破了的人偶,脱力似的歪了头,脸上横七竖八的都是血痕。若不是身体因为气喘而微微起伏着,那看起来就简直像

是一具尸体了——是从墓中挖出来重见天日的那种,带着点死亡的气息。

秋城寺把他揽进怀里,用一只手搂住了他,腾出另一只手,又去摸他的脸。

他还没死心,试图再一次把那只眼睛抠出来。这不应该是件难事,如果真的那样难的话,那就让人按了他的手脚,然后

用那种特殊的工具——像个勺子似的,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然而沈静再也不会给他这种机会了。

沈静的办法,就是猛然间双手掐住了秋城寺的脖子,然后拼命的合紧——他料到自己今天大概是非得死在这里了,即便

不死,也要被这日本疯子给祸害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既然如此,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同归于尽。他本不是强

壮的的人,又流了好些血,现在正是极虚弱的时候。然而被逼的急眼了,自然也能生出一股子力气来。那门前的日本副

官见了,大喝一声,掏出枪对准沈静就要射击,秋城寺一口气横在胸口上不来,斜眼见了那副官的举动,赶忙做了个禁

止的手势。

这时,走廊内忽然响起一阵天翻地覆般的喧哗,日本话中国话吵吵闹闹的喊做一团,又夹杂了咚咚咚的马靴声音,接着

一班日本兵哗啦啦的一面拉枪栓一面退到门口,此时那名把沈静抗进汽车内的上尉从外面冲了过来,也来不及行礼,用

日语对着房内的秋城寺和副官呱啦呱啦的大声汇报起来,话还没说完,外面响起了陆选仁的声音:“秋城寺!见你一面

很难啊!”

沈静听见了陆选仁的声音,晓得自己有救了,心里骤然放松,眼前反是一黑。随即松开了手,摇摇晃晃的跪坐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那陆选仁也杀气腾腾的闯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长袍,被一大群中山装打扮的青年簇拥着,那青年们都是他

那特工总部特务班中培养出来的嫡系,如今情急,被他拉出来当成大兵使唤,一个个手持了冲锋枪,倒比周遭的日本兵

还威风些——若不因此,他倒也未必敢如此硬闯日本宪兵司令部。

此时他见屋内一共四人,除了两个军官外,便是站着的秋城寺和低头跪着的沈静了。他先担心沈静会被那秋城寺送去受

刑,大为牵挂,如今见他是在办公室内,便稍稍的放了点心,也不理会秋城寺,开口唤道:“阿静,你没事吧?”

沈静觅声抬起头,那血淋淋的半边脸朝向门口,顿时将众人一齐吓了一跳。又见他那额头上干干净净的,显然血是从眼

中流出来的了,先前受了什么罪过,自然也就可想而知。陆选仁那一班人纵然终日以这个为专业来学习研究,然而见了

沈静这副模样,也不禁悚然。而那沈静虽然听见陆选仁来了,可是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也分不清谁是谁。想要动一动,

也是连根指头也抬不起来。心里急的很,只好向前仆倒在地上,约摸着门口的方向,艰难万分的一边爬一边奋力的挤出

点声音道:“陆先生……”

陆选仁见自己手下爱将被秋城寺弄成了这幅样子,气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走过去弯腰握了沈静的手道:“阿静,你不

要怕,我这就派人送你去医院。”说完向后一摆手,顿时有两人上来,把沈静架起来拖出办公室。

陆选仁眼见沈静走了,便把脸转向秋城寺,先上下的打量一番,然后点头冷笑道:“好,好,秋城寺将军,我的人,倒

要劳你来管教了!我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秋城寺皱了眉头,凶神恶煞的一笑:“陆总长何必同我打反语,我的中国话毕竟有限,未必能理解陆总长的深意。”

陆选仁听了这话,半晌不语,只努力调整了表情,把那和蔼模样一点点的遮盖了先前的愤然面孔,最后,才长出一口气

道:“我并不打算同秋城寺将军吵架,今日强闯贵部,还是我的失礼了。”

秋城寺摇头:“陆总长言重了!”

陆选仁最终也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他那帮人强抑怒火的离去了。秋城寺站在窗前,眼看着那一大队青年跳上一排军用卡

车,络绎离开。然后转头用日语问那副官:“这就是陆选仁新建的警卫大队吗?”

“是的。这支警卫大队所需经费由特工总部提供,据说开支不小。而且经常自行购置军火。”

“从哪里购置的?”

“陆选仁和森田大将联系购得,具体情况,我们暂时还无权过问。”

秋城寺应了一声,然后点头叹道:“森田,怕是要养虎为患了。”

第27章

沈静在同济医院内,只停留了不到五个小时。

医生为他检查过了,发现除了眼周的一些轻微外伤之外,他那右眼的视网膜已经严重受损,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可以说

它破烂的好像一张渔网。失明是一定的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不要让眼球感染——如果真的严重发炎了,那就

只好把眼球摘除。这样毫无挽回的破相,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讲,实在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要说环境的安静卫生,当然要数这一等病房里为最好。然而陆选仁来看过后,并没有表示出满意来。他现在是同秋城寺

公开的闹翻了,顿时就草木皆兵起来。这医院再怎样好,也是个公共场合,人来人往的,保不齐会混进什么危险分子来

。于是,他建议沈静回家休养。沈静听了,身体抽搐着点了下头,表示同意。

他一直在间断的抽搐,医生说,那是由于他的精神太过紧张了的缘故。

既然定下来要回去,便立刻先遣了许多人到了他家中去安排。首要的是要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来,里面依照病房的样式

布置了,然后再找几个身份可靠的看护妇和护工,负责每日的用药和看护。他这伤是已经确定的了,倒也没有什么深入

治疗的余地,所以就让陆家专用的孔医生每日过去诊察一番。如此行事,大概也就算是周全的了。

于是,在这天的三更半夜之时,沈静便被一辆改头换面的救护车偷偷的运回家中。门口的便衣警察由二人增至了十人,

分别乔装打扮了,隐藏在门口后院等处。陆选仁平素最注重安全的,自家的楼顶上都安排了警卫端枪把守。如今也建议

沈静效仿。然而沈静心想自己如今的住处是间普通民宅,暗地里防备便足矣,而且还能掩人耳目。便没有采纳陆选仁的

意见。陆选仁晓得他是没有什么亲人的,生怕家里那头没人看着,再出了什么疏漏,便也跟着上车,同他一路回了去。

汽车停在宅子大门口,并没有许多人过来迎接,只有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跑出来开了大门。然后几人用担架把沈静抬出

车来,直送向楼内。陆选仁在后面跟着,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着,只见这一套洋房外表看起来并无出奇之处,左边倒还

有一户邻居,右面的院子里荒草长了多高,显见是无人居住的。出了大门沿街不远,便是特工分部,若真出了什么事,

增援倒也方便,便暗自点点头,觉得尚还可以放心。

及至进了楼内,发现那客厅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基本家具之外,再无任何装饰摆设。又见沈静被小心抬去二楼那间

收拾好的病房去了,就又疲乏的拔脚跟了上来,心想这沈静的日子过的未免苛苦了一些,连个下人都不见,平日一应的

起居,可是如何对付下来的?正想着呢,忽然发现楼梯拐角处站了一个青年,身上穿了一套天蓝色的薄绸睡衣,短发乱

糟糟的立着,虽是睁着眼睛的,然而却一脸呆滞的睡意。

陆选仁不禁奇怪,心想沈静家里从哪儿来了这么个小子。随即醒悟过来,晓得这应该便是自家儿子心心念念的那个顾什

么了。思及至此,便在经过时停了脚步,和蔼可亲的问道:“请问,你可是顾先生吗?”

顾理初看着陆选仁,忽然觉得很面善,便轻声答道:“是。”

陆选仁这时近看了,发现他这副相貌倒的确是没得挑剔,可见新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又惦念着沈

静,便对他点头又笑了一下,然后继续上楼去了。

躺在自家的床上了,沈静偏了头,看那孔医生打开皮箱,把一盒盒的针剂放进冰箱内的冷藏室内。旁边的护工又在地上

喷了些淡淡的消毒水,然后打开窗子通风透气。接着陆选仁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放大:“阿静,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沈静检讨内心,发现没有任何感觉。于是便答道:“我没什么。陆先生,很晚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陆选仁见他这样镇定,心里反倒不安。又怕他是所受刺激太大——那只眼睛若是真是突如其来的受伤致盲倒也罢了,被

人按着硬要给挖出来,那经历可的确是恐怖的很。沈静一个凡夫俗子,自然也是懂得害怕的。便拍拍他的肩膀道:“你

好好养伤,万事有我,你可安心。有什么需要,也派人告诉我。”

沈静点头:“是,多谢您关心,我现在还好。”

陆选仁叹了口气,也就离去了。下楼时还在找那顾理初的人影,却发现他已然不见了。

顾理初站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见那面善老头子被一群人簇拥着下楼走掉了,便挨着墙,小心翼翼的走到那间病房门口,

向里面望了望。

他看到的,是两名护工在为沈静换衣服。沈静的一只眼睛上蒙了纱布,雪白的纱布中央微微的渗出点血迹。他看起来面

无表情,随着那护工的摆弄,不言不语的。

顾理初趴在门边窥视了好一会儿,见这会儿房间内外再没有陌生人出入了,才轻轻的走进去,站在床边道:“沈先生?

沈静挥了下手,示意那护工把衣服拿出去。那护工答应一声,又补充道:“沈先生,一个小时后还要再打一针盘尼西林

。”

沈静嗯了一声。

护工出去之后,顾理初的胆子更大了点,他弯腰仔细的盯着沈静的脸:“你受伤了?”

沈静点头:“我瞎了一只眼睛。”

和初进医院时恐惧狂乱相比,他现在简直是平静的过了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照理来讲,现在的他不是应该

悲痛欲绝吗?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在得知自己的伤情之后,他心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顾理初却很受震动,他没敢坐到床上,只蹲下来,握了沈静一只手,仰头很惊惶的问道:“你疼不疼?”

沈静感觉了一下:“有点疼……不是很疼。刚打过镇痛药。”他用左眼瞥向顾理初,见他蹙了眉尖,仿佛是很挂怀的样

子,也没觉得感动。只木然问道:“你不去睡觉吗?”

顾理初也发现沈静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儿,又觉得他那蒙眼的纱布上,仿佛一块血渍越洇越大,不禁怕起来,起身连连后

退两步:“我睡,我这就去睡。”

沈静在床边摸索着抓了被子向上拽了拽,然后躺下闭了眼道:“关灯,我也要睡了。”

顾理初回了卧室后,人虽是躺下了,然而想要再睡,却是决不可能。辗转反侧了半晌,他坐起来拉开床头的小台灯,然

后抬手捂了一只眼睛向周遭看了看,心想沈先生以后就要像这样子来看东西了,这多么不自在啊。

他坐在床上,呆呆的想了半晌,忽然掀起被子跳下地,穿了拖鞋就又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走廊里只开了两盏昏黄的小壁灯,两名穿了白衣的护工正坐在病室门口的椅子上前俯后仰的打瞌睡。顾理初蹑着脚

绕过他们,走到门边听了听,里面一片安静。他同沈静在一起相处久了,也随便了许多,此时便推开门,想要进房去看

看他。哪知他一只脚还未伸进去,只听那黑洞洞的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同时就见那沈静腾的坐了起来。门口的护工

立时被惊醒了,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顾理初,拉开电灯便冲进去问道:“沈先生,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沈静略微有点气喘,灯光下可见他是一头一脸的汗。抬眼看看护工,他低声答道:“我没什么,做了个梦而已。出去吧

。”说到这里他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顾理初,不禁皱眉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顾理初把身子藏在门后,只伸进一个脑袋同他解释:“我想来看看你。”

沈静听了这话,倒是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回去吧!不想回去的话,就过来同我一起睡。”

顾理初只是单纯的关心他的伤势,并没有和他一起睡觉的想法。如今既然看见他了,便摇头道:“那我回去了。”说完

果然转身就走。留下沈静在后面哼了一声,凭空生出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护工见他无恙,便也退了出去。沈静孤身躺在黑屋子里,一只眼睛望着窗帘缝隙里的一线星空,心想如果右眼保不住的

话,那么只好装一只假眼。这东西非得在外国定做出来的才好,然而现在到处打仗,哪里又有那种条件。而且假的眼睛

,白天装上还好,晚上取下来,留下眼窝一个空洞,那还不把阿初给吓坏了?这可不好。他如今总算跟我是亲热一点了

,像我这样的人,也就是他能够真心对我,方才还晓得来看看我,这也就算他是很有心了。我可不能把他再给吓跑了…

推书 20234-05-31 :天幕尽头 第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