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远远的望见他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心生恻隐,就找了个玻璃瓶,调了些肥皂水在里面,又去厨房拿了根塑料吸管插
进瓶中,给他送了过去。不想顾理初得了这点子不值钱的东西,竟乐的了不得,望着阿妈不住的笑,笑得一双眼睛里面
波光粼粼的,仿佛洒了阳光的碎片一般。阿妈见他开心,自己也跟着高兴,高兴了一会儿,又暗暗感叹:“可惜了这么
个好模样儿!”
顾理初拿着那瓶肥皂水,走到一边开始欢天喜地的吹泡泡。玩了一会儿,他又靠回了铁栏杆上,把那吸管伸到邻家的院
子里,试图把泡泡吹到不远处的花坛里去。正在得趣时,只见那家出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一身西装打扮,面目生的
极清俊,一头乌黑短发也被打理的一丝不苟。那孩子坐到花坛边,直盯盯的对顾理初瞧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栅栏边,
伸手道:“喂!给我玩一会儿!”
顾理初被他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隔着那道栏杆问:“你是谁?”
那男孩子一手插进裤袋里,稍稍的蹙了点眉尖,上下打量了顾理初,忽然把手从栏杆间伸进来,劈头就抢。顾理初猝不
及防,手上一松,那瓶肥皂水已经被那男孩子夺了过去。
“你这么大的人还在玩这种东西,好不好意思啊?还问我是谁,我告诉你,我叫荣熙!记住了吗?记不住的话就出去打
听打听好啦,我可是很有名的!”
那男孩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一派刁蛮,不想话音刚落,忽然楼门口站了一个阿妈,大声喊道:“宝宝,还不进来
吃午饭哦?”
荣熙听了,立刻扭头过去,气急败坏的喊道:“少来叫我宝宝!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眼看那阿妈缩头回去了,他还呶呶不休的道:“真讨厌!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每天‘宝宝宝宝’的,让人听见笑死了
!”
说完这番话,他走到花坛前大喇喇的坐下了,侧了身子开始对那一片花儿吹泡泡。顾理初在自家院子里眼睁睁的看着,
一点办法也没有。看了一会儿,他回头对阿妈告状:“他抢我的东西。”
阿妈洗了一头的汗,也无心去断这两位少爷的案,只匆匆应了一声道:“是吗?先等我洗完这盆衣服啊。”
顾理初听了这话,并没有得到什么安慰。只好又回了头,继续傻看着那男孩子玩的得意。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之后,荣熙大概也是玩的腻了,走过来把那只剩一个瓶底的肥皂水递还给顾理初:“给你!看什么看
?不要那么小气!我对你讲啊,你要是敢向我家里人告状的话,我就带人揍扁了你!”
顾理初想了想,忽然说道:“沈先生不会让你揍我的。”
荣熙一听他居然还敢回嘴,便又把手伸过栏杆,企图当胸抓住顾理初——可惜他年幼个矮,只抓到了顾理初上腹部的衬
衫,力气却是不小,抓住了就不肯放开。顾理初向后挣,他向前扯,把那扎进裤子里的衬衫下摆都给拉了出来。阿妈听
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是个小孩子,也就没在意,低了头继续洗衣服。
顾理初正被那小孩子拽的手足无措时,邻家的楼内忽然走出了一个高挑个子的男人。只见这人生的面色白皙,鼻梁上架
了副墨镜,头上又歪戴了顶淡黄色窄边凉帽,打扮的很是摩登俏皮。看到荣熙在那里扯了顾理初歪缠后,他并不过来劝
阻,反而是转身回了楼内,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又出来了——这回手里多了根手杖。
然后,顾理初便目瞪口呆的见了一场好戏。
那高个子的男人一言不发的走过来,一手扯了荣熙的后衣领,一手挥着手杖把他从头到脚好一顿敲打,痛的荣熙连哭带
嚎的,也不扯着顾理初了,只抱着头意图逃跑,然而最终也未能成功。末了他被那男子扯了耳朵牵回楼内,嘴里还在呜
呜咽咽:“爸爸!耳朵要掉啦……救命啊……孟叔叔救命啊……耳朵真的要掉了……”
顾理初手里汗津津的握着那个玻璃瓶,跑到阿妈身边学舌:“那个男孩子被他爸爸打了。”
阿妈也听见了荣熙的哭声,然而因为觉得小孩子挨打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并不动容:“那小孩子不听话的。”
顾理初听了,觉得这阿妈不是他的知音。等晚上沈静回来了,他又把这件事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次。沈静忙碌一天,累
的浑身酸痛,抱着顾理初一面上下其手一面含糊答道:“哦,打的好——”忽然反应过来,一只手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我说,连个小崽子都能欺负你,你还真是没用的出奇!厨房窗户外面不是有一堆碎砖么,下次那个小崽子再敢欺负
你,你就用砖拍他的脑袋!拍死了也没关系的!”
顾理初一听他这么恶狠狠的说话,心里就发怯:“我哥哥说不能打人。”
沈静嗤之以鼻:“你哥哥?他分明是抛下你自己逃命去了,你还想着他?真是傻透了。”
顾理初生平是最护着他哥哥的,若是早先听了这话,纵然畏惧沈静,也多少要为他哥哥辩白几句。然而时光流逝,转眼
间几个月过去了,他嘴上不提,心里也渐渐的有了觉悟。所以此刻他只低了头,半晌方轻声说了一句:“我是累赘,我
知道。”
沈静没听清:“什么?”
顾理初从他的腿上挪下来坐到一边:“我哥哥不要我了。”
沈静笑道:“哎,你今天怎么想明白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发现顾理初的神气大异往日,既非惊恐也非惶惑,而是一种沉重的哀伤,好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拖泥带水的寒意。
把手从他的衣服里抽出来,沈静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有我在,你怕什么?”
顾理初没说话,只扭头望着黑漆漆的窗外,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不要我了。”他想:“他真的不要我了!这怎么可能呢?他是我哥哥啊!”
沈静斜睨了他一眼,看他难得的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并不同情,反而暗暗觉得好笑,觉得他这模样怪有意思的。
其实在顾理初哀伤已极的叹息之时,顾理元也正躺在麦地里,眯着眼睛看星星。
他已经把自己的前路都打算好了,当下要做的,便是尽快的离开汪政府的地盘。至于上海的弟弟……
他闭了眼睛,不自觉地做出一个痛苦而冷酷的表情。
身边的亨兵顿窸窸窣窣的绑好了炒面口袋,然后推了他一把:“顾,我们该赶路了。中国游击队的人说会在路边等待我
们。”
走在前方的美国人弗朗西斯回头低声道:“希望他们可以像昨天所承诺的那样,把我们偷偷的带出这里。”
顾理元一直不吭声,听到这里时方开了口:“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欺骗我们的,因为没有必要。如果想把我们送去警察局
里请赏的话,他们昨天见面时就可以这样做——他们虽然打扮的破破烂烂,但是他们人多有枪,足可以制服我们,不是
吗?”
亨兵顿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我认为顾说的很对。况且我们已经迷了许多天的路,如果不寻求帮助的话,后果将
会是饿死在这里!”
一行四人弯了腰,用手左右拨分了麦子,艰难的向前走着。弗朗西斯依旧在前方带路,走了一段之后,他直起腰,夜色
朦胧中依稀望见了前方的乡间小路。
“如果可以活着离开这里的话,我一定要马上回国。”他喃喃的自语道:“我再也不要离开我的女儿了。”
四处除了此起彼伏的虫叫之外,再没有别的噪音。所以弗朗西斯虽然是低声言语,却连殿后的阿克星顿都听了个清清楚
楚。他也接着说道:“我不回去。我在国内是没有家的了,回去做什么?”
亨兵顿扭头问顾理元:“我是要去越南的,我的女儿女婿都在那里。你呢?”
顾理元想了想:“我不知道。”随即又转眼望向远处那一条小路:“不论去哪里,我迟早都还要回来的!我弟弟还在上
海,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他!”
弗朗西斯头也不回的抛下一句:“那很难。”
沈静发现,潘世强失踪了。
怎样也找不到,车站机场都派人盯了,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这让他着了急,凶神恶煞的带人杀进了他那公馆里去,只
捉到了几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又逮了许多荣华公司里有头脸的人物,带回去细细拷打。结果人也打死了几个,家也抄
了几处,潘世强却有如人间蒸发一般,音信痕迹一丝也无。这人就此便算是没了。
其实对于沈静来讲,把潘世强逼到隐姓埋名逃出上海的地步,也就算是可以了。然而陆选仁那边却不肯放松,一定要他
把潘世强找出来立刻处死。特工分部又不是他沈家帮,每天正事都忙不过来,哪能终日的派出大批人马去追查这么个没
有影儿的倒霉蛋?潘世强那辆敞篷的奔驰轿车还停在分部后院的车库里,锃亮崭新的一台好车,没有任何用处。沈静想
把它卖掉,然而又没有人肯买。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他独自坐在写字台后面,歪头咬着一根铅笔的末端:“问题在于——我的车到底是不是他抢的
?我这边只是小张和老林自己揣测出来的,没有什么证据;而那姓潘的也一直没有承认。哎呀,总不会是我把他给冤枉
了吧?那可真是……如果真是冤枉了他,那他岂不是恨死了我?如此看来,这人还真是非杀不可!”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再看那铅笔头,已经被他咬的齿印斑斑。
拿起电话,他拨了内线号码:“老林吗?”
电话里一直响着嘶嘶的电流声。所以林秘书放下电话,在一分钟后便跑来他的办公室内:“沈主任,什么事?”
“你去警察局里,让他们发通缉令,在四省内通缉潘世强。”
林秘书愣了一下,认为沈静这个主意实在异想天开。他压低声音道:“那个……潘世强不是罪犯啊,这样公开的通缉他
,那不是故意的去扫了青帮那些老头子们的面子了嘛!”
沈静把那支铅笔伸进嘴里,又咬了一口:“没关系,潘世强有老头子,我这边不是也有一位嘛!至于罪名呢——就说他
‘破坏和运’!”
“破坏和运”的全称是“破坏和平运动”,言外之意便是反日反汪,是当下最流行最有力的罪名之一。林秘书听了他这
番好想,也不禁称妙:“主任高见!那我这就去办!”说着便推门欲走。然而一只脚刚踩到走廊的水泥地上,便听身后
房内的沈静惊讶了“哎”了一声。回头望时,只见沈静已是背对自己站在了窗前,正在向外望。
“沈主任,怎么了?”他停了步子,好奇问道。
沈静没回头,只挥了下手,很紧张的说道:“你过来看,这是怎么回事?”
林秘书听他声气不对,赶忙走过去看了,发现院外居然停了一辆军用卡车,一队日本宪兵从上面跳下,大摇大摆的便往
院内闯进来。守门的便衣警察自然不敢阻拦,并且还站成两排,摆出一副夹道欢迎的架势来。
他也纳了闷:“这是闹的哪一出?日本人没事来我们这里干什么?”
沈静转身,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显然是有点不安:“管他呢,下去看看吧!”
平心而论,沈静对于日本人,素来都是恭而敬之的,礼数也都是十二万分的周到。然而却并没有从日本人那里吃到过任
何好果子。
这回的来者是名上尉,不入流的小军官而已。面对沈静,他气势汹汹的长篇大论了一番,然后旁边的翻译官过来,三言
两语的翻译道:“沈主任,请跟我们去宪兵司令部走一趟吧。”
沈静看起来面无表情:“有什么事吗?”
上尉又开始操了日语叽呱,然后翻译官摆了架子再翻译:“沈主任近来的行为,有破坏和运之嫌,秋城寺将军有话要亲
自问你!”
秋城寺三个字,好像三滴滚油一样,火辣辣的溅到沈静心里,痛的他浑身一抖,脸上一点血色立时褪了下去。又想真是
造化弄人,自己方才还要用“破坏和运”这个罪名来通缉潘世强呢,没想到通缉令尚未发出,这四个字的大帽子倒由自
己先一步的戴上了。
“我不能去!”他很强硬的回绝道:“我是一贯拥护和平运动的,除非你们拿出我破坏和运的证据来,否则我不可能同
你们去!”
他这个态度显然是出乎了上尉的意料。他犹豫了一下,挺了胸膛给了这么一个解释:“你迫害良民商人潘世强,便是证
据!”
沈静哼了一声,回头对身后的林秘书耳语道:“让老赵带警卫队过来,然后让小张开车到后门等着我。”接着转向那翻
译官道:“你同他讲,说潘世强是个有名的流氓,鱼肉百姓,名声极坏!并且公开抢劫特工分部的汽车,挑起商界与政
府的矛盾,是个纯粹的刁民!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那上尉没想到这个沈静好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难缠,自己说一句,他便有两句三句等着回敬。后来也就不耐烦了,沉了脸
道:“难道你敢违抗秋城寺将军的命令吗?”
这时候警卫队的人员已经慢慢的围拢过来了,沈静左右一瞥,觉得大概和那些日本兵相比,也堪称是势均力敌。当然,
自己这里还有一个班的日本宪兵,由春山少尉带领着,正在一边看热闹——似乎不像有要插手的打算。
“我这里归特工总部管理,你们秋城寺将军的命令,我自然是可以不听的!”
上尉一听,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愤然问道:“你说什么?!”
沈静一抬手,身后的警卫队立刻掏出手枪来对准前方的日本宪兵们。他随即后退一步,摆明是要开溜的样子。那上尉见
了这般情景,立刻大怒起来,高喝了一声,仰天便开了一枪。那翻译官跟在后面,也指指点点的道:“反了你们了!敢
用枪指着日本人!是不是都活腻味了?赶紧把枪放下!快点!”
话说这翻译官虽然行为做派都有些李莲英的风骨,然而值此非常之际,却真有人肯听他的。警卫课的赵课长第一个收回
了手枪,然后转身走到了角落里。旁人虽然不敢违抗沈静的命令,然而更怕日本人,又见有课长做榜样,便也三三两两
的放了枪,垂着头向后散了开去。
沈静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心想这下糟了!说不得,还得马上去找陆选仁。想到这里,他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林秘书正瞠
目结舌的站在楼前发傻,便赶忙不管不顾的大声喊道:“给陆先生打电话!快点!”
林秘书听了,转身就往楼上跑去。
这次没等那上尉发言,翻译官擅作主张的开了口:“请吧!沈主任!”
沈静晓得自己又要去面对那秋城寺了,脑子里立时便乱成一锅粥,一时想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好容易发达了,却马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