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叔父很苦。
他本是闲云野鹤般的性子,偏偏碍于家族的责任,不得不进宫受苦。
至于你爹,一直隐忍着,眼睁睁地看着爱人进了宫,还......"她顿了顿,颦起秀眉。
"那娘你呢?你就甘心看着爹爱叔父吗?"她淡淡一笑。
"我嫁给你爹只有十三岁,不是很懂情爱,加上看着你爹和你叔父为情所困,我便对情敬而远之。
尽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便够了。"
我还是不懂。
母亲为何能如此坦然呢?可......可父亲又说母亲善忌,所以才休了她?许是看出我的疑惑,她苦笑:"你爹有些话不能信。
他这人看似一本正经,但有时候话不属实。
他之所休掉我,是怕连累我啊!""啊?"我一惊。
这......这从何所起?"他休妻是在白家事发前半年,所以当白家被定了罪后,我与白家已无任何瓜葛,你外祖父一家也安然无恙。
可叹白家其他人......"是这样的吗?爹休了娘,是怕连累娘和外祖父?"君儿,难道你未发现么?当白家被定罪后,除了白氏一族,其他人都未被牵连。"
娘一语惊人。
是的,我想起来了,当初下狱的白家人,大部分都是直系血亲,旁系的人不多,而旁系相关的亲戚,只要不姓白都不在定罪之例。
爹......是否把伤害减轻到最低?而最后被斩首的,只有爹和大哥二哥,其他人全都流放了。
"娘......爹究竟为何要这样做?难道......真的只为了叔父吗?"母亲沉默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
"娘?"母亲重新拿起针线,刺绣起来。
好一会儿,她顿了顿,反问我:"你觉得你爹待你如何?""--责而不严,爱却不宠。"
"那你大哥二哥待你又如何?"她再问。
"哥哥们对我很好,疼我爱护我宠我,是我的好哥哥。"
"是了,你爹,你兄长们对你都疼爱,又怎会不顾你呢?即使你被带进宫,冠上皇家人的生氏,可体内流的血,仍然是白家的啊。"
娘说得没错,无论如何,我与白家的血缘是切不断的。
所以......身为太傅的二哥总会提醒我,不要忘本。
我是白家人,只能是白家人。
"你刚出生的时候,曾经被抱进过皇宫一次。"
母亲幽然一叹。
我微愕。
什么?"先皇是个疯子,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折辱你叔父,有一段时间,他执著于孩子,他暗下里到处求能让男子生子的药。
多么可笑,若一味药让男子吃了便能生子,那这世俗不都乱套了么?后来求药不得,便想抱一个孩子进皇宫。
刚好那时你出生了,先皇便命人抱你进宫,过继给你叔父,说是你叔父的孩子。
那时,我伤心难过,怕你出事,家里其他人也都默默承受帝王的无道,直到后来先皇驾崩了,你才被抱回来。"
"怎么会......"我不敢相信。
婴儿时的我曾经进过皇宫,更曾为先皇和叔父的孩子?!那么......皇兄是否见过孩提的我?西湖畔的相遇,并非我们第一次见面?"娘,若以你的意思,爹和哥哥们反叛不单单是为了叔父?还有......为我?"不,我觉得这不可能!娘会不会也骗我?"你不相信娘?是吗?"母亲苦涩一笑。
"皇帝把你教得太好了,你终究爱上了他......但不管如何,我希望你不要怨恨你的父亲和兄长。
有些事,不是看表面的。
其实......有些事情,我看得也不明白。"
"是吗?"我暂时无法理清这些东西。
越深入真相越心惊寒颤,我怕当我知道一切后,我会......痛恨自己的愚蠢。
或许在整个过程中,我是一颗绊脚石,更可造成父亲兄长死的元凶......还有......我杀了师父......"娘,你知道外祖父最近有接见哪些人吗?"想起白天见到的人,我忽然问。
"咦?""娘不知道吗?"我盯着娘手里的针线活,那绣有芝兰的白缎已渐成形,再加工几分,便成一件袍子了。
是男人的衣服。
"嗯......娘极少出院子,并不清楚。
不过你外祖父年纪大了,渐不管事,由你大舅舅接手管了。"
"是吗?"烛火爆了一下,我看蜡烛即将燃尽,天快亮了!"娘,我......对不起,君儿该走了。"
"啊?"她轻呼一声,放下针线活,急急抓住我的手。
"君儿......""娘......"她深深地望着我,许久,她放开我的手。
"好好照顾自己。"
"嗯,娘也要好好保重。"
我抱了抱她,不舍地松开,最后跳出窗户,离开了小院。
夜风湿凉,吹得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也许......我要再夜探一次。
**************"昨晚没睡好?"我懒懒地靠在窗口,品茗。
"脸色不好啊?"姓燕的又道。
我掀掀眼皮,不想理他。
"唉......半夜三更去幽会了?白兄好风流啊。"
晃着扇子,笑得一脸暧昧。
我瞥他一眼,仍不做声。
"白兄不好好照顾自己不行啊,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可若伤身伤神,燕某会心疼的啊。"
对他嗤之以鼻。
这人越相处越没个正经,亏他还是鬼煞宫的鬼王。
"怎么?昨晚的美人不如意?"他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喃。
我猛地敲他的脑袋。
起身立于窗口,双手支在窗台上。
"昨夜我去见了我娘。"
我淡淡地说。
"你娘?"他轻呼一声,走过来靠在旁边。
我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是啊,是我娘。
可不是你想的什么美人。
"他却嘴一咧,笑。
"白兄长得俊俏,想必令堂也是个绝世美人。"
我扬了扬嘴角。
视线落在楼下的大街上。
杭州是个繁华的城,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突然,我浑身一震,视线紧紧锁住一白衣人。
"咦?你怎么了?"我整个人都发颤了。
雪白的绸缎,绸缎上绣有秀丽的芝兰--那件袍子,竟是如此的熟悉!我飞身跳下楼,在人群中寻找那白绸缎,可是......跑遍了整条街,竟寻不见那白绸缎了!?恍惚地立在人群中,数辆马车从我身边跑过。
莫非是我眼花了?上次是元宵夜,错认别人为二哥,这次是大白天,看走了眼?天下穿绣有芝兰白袍的人何其多,不仅仅是我二哥?!"白兄?你是怎么了?这两天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燕淡消神出鬼没地从背后钻出。
我幽幽地望他,问:"你说,人有没有可能......死而复生?""呃?"他一顿。
"这个......要是没死绝,就有可能。"
"断了头的呢?"我又问。
"啊?断头?那不可能!"他大大地摇头。
我自嘲。
也是,头都断了,还能再活?除非是妖魔鬼怪!"不过......如果断的是他人头,就另当别论了。"
他神秘一笑。
"此话怎讲?"我追问。
他摊摊手。
"你知道,这世上有易容术,金蝉脱壳就可行了。"
金蝉脱壳!?好像......有谁曾跟我提过这几个字?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有可能吗?我慢慢地行走,思绪不断地旋转。
易容术......我不是没用过,但那时我的易容术拙劣,被皇兄识破了......但二哥......二哥曾向叔父学过毒术,会易容术也不是不可能......猛烈的摇头,我不敢再推想下去。
我怕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回到故乡,对亲人的思念如狂潮般涌来,再见过母亲后,我对当年的事斤斤计较起来了。
"我是不是浪费了好多年......"我喃喃。
**************夜晚,我再一次去寻探母亲。
这一次,我没有立即现身,施展上层轻功,悄悄地飞上母亲所在的阁楼顶。
轻轻拨开檐瓦,细微的灯光透出出来,而我借着小洞正好能窥视屋内一角。
母亲还未睡,与前晚一样,她在刺绣缝制衣袍。
这一次,她绣什么图纹呢?又是在为谁制衣袍?"叩叩......"细微的敲门声传来,我屏住呼吸。
有人拜访母亲?夜深了,会是何人呢?"他好吗?他好吗?"不知见到了谁,娘倏地站起身,激动地询问。
"夫人,他一切好,切莫担心。"
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异国口腔!--是他!?我一震。
那个名叫莫多尔的外族王!?他为何半夜来拜访母亲?而母亲口中的"他"又是谁?"那便好,那便好......只是......他为何不来见我呢?"母亲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的视野内,她坐回原位,拿丝绢擦拭眼角。
"夫人,明日我们便要走了。
所以今夜我来跟你会知一声。"
"这么快?""嗯,此处不宜久留。
于我于他都不利。"
"那......还会再回来吗?""不一定。
夫人,你应知道,在中原,他已死。"
"可是......"犹豫了一下。
"我昨夜见到了君儿,那孩子......好像发现了什么,难道他们......真的要瞒君儿一辈子么?"他们?谁是他们?又瞒了我什么?越听越心惊。
"夫人,当初他们与那人有过约定,既然想得到自由,必然要牺牲一些重要的人或物。
何况那孩子算不上白家人,不是么?从他一出生时就决定了一切。
这是他的命运。"
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一直无法理解你们中原人的想法,七弯八拐的,明明很简单的事,却搞得错综复杂。"
"......若是旁人,兴许可以一切从简,可白家与皇室的纠葛太深,若要砍断关系,非一朝一夕啊。"
"罢,你们的事我尽力至此了。"
"......唉,请一定要照顾好他......""这个自然。"
自信一笑。
那人走了,我仍呆呆地坐在屋顶。
他们的对话,暗藏玄机!娘果然知道事情的真相!?昨夜她说我是白家人心中的宝......是不是在骗我?我捂住双眼,感到满身的悲凉。
他们?他?还有约定?有什么仿佛要呼之欲出,可我抓不住头绪。
深吸一口气,我跳下屋檐,从窗户跳进屋内,母亲看到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我如此巧合地出现在她面前?喜的是再次见到我?"君儿......"我走过去,看她手中的针线活,那淡绿的绸缎上开出一朵朵洁白睡莲,很美。
"娘,你在为我缝制衣袍么?"我轻声问。
她愣了一下,瞧瞧手中的绸缎,点点头。
我细细摸着精美的莲花瓣,这一针一线,都贯注了母亲的爱。
"昨夜那件袍子......是给二哥的吧。"
"君儿?"她瞠目。
"二哥很适合芝兰,幽雅清傲,母亲手艺好,二哥穿着一定很合身。"
我细语。
"真好,二哥还活着。"
"君儿......你......你刚刚......"母亲嚅嗫。
"是啊,在外面,听到了。"
我笑笑。
"娘,那个时候亲眼看着他们三人被斩首时,我几乎要疯了,还狠狠地咬了皇兄一口,心里恨死了皇兄,他们的死,对我的刺激很大,有一段时间我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师父......也就是叔父他......被我毒死了。"
"啊!?"她大惊,绸缎针线全都掉在地上了。
我可惜地看着淡绿的绸缎沾了灰尘。
"在我认定他们三人死后,我痛恨自己,无法心安理得地与皇兄呆在一起,享受所谓的荣华富贵,所以我毒死叔父,送他到地狱与父亲相会。
生,他不能在一起,死便可以相守了。
在一切妥当后,我闯出皇宫,独自一人浪流江湖,这么些年,就这样恍惚地活着。
我以为自己会空虚一辈子,可今夜,却听到了一个笑话。
呵呵--父亲、大哥、二哥,他们没有死?哈哈哈哈......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是不是,母亲?"话毕,我紧紧盯视母亲。
我想我的眼神里有太多可怕的疯狂因子,母亲被我看得节节后退,更露出惊惧的神色。
娘......你为何害怕?我不是你最爱的君儿么?不是你心中的宝么?你为何用恐惧的眼神望着我呢?"你......你杀了霄云?杀了霄云?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
"哈哈哈哈......"我发出悲哀的笑声。
"我是下了毒,师父当时的身体也确实冰冷了。
可是,师父是神医不是么?我的医毒术尽数承传于他,呵呵,徒弟能胜过师父?也许......也许他和父亲哥哥们一样,死而复生?""不......"母亲摇头。
我干笑数声,以怪异地语气问道:"娘,告诉我吧。
所谓的真相是什么?爹和皇兄是否有什么约定?哥哥们没有死?如今他们在哪里?白氏一族--迁居何处了?为何他们能心安理得地抛弃我,另觅乐土?!""不是的,不是的,君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哦,那又是怎么样的呢?您不要一直摇头,也不要流泪,娘,告诉君儿吧,嗯?"我放柔了声音,轻轻地问她。
她掩面,双肩微耸。
"对不起......娘暂时还无法告诉你......因为......与那人有约定......君儿......我们真的都很爱你,所以想要给你最好的,可是......事与愿违,两者之间,我们只能选择一个......所以......可是我们没有放弃你啊!只是与那人的约定束缚了我们啊......""假的!"我厉声质问,"假的!全是假的!到现在还用谎言骗我?我不是稚子,更不是无知小儿了,娘,你说,说啊,这是为了什么!?"她摇头,一劲地摇头。
我失望,更绝望。
她狠心至此?为何不说?那个所谓的约定是什么?白家为了什么而与皇兄定下誓约?机关算尽,费尽心机,不惜付出代价--最后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演义了什么?皇兄!皇兄--难道我必须回皇宫吗?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却不能完全挣脱,到最后,我仍然只能回去?皇兄是否早就算计好了?"哈哈哈哈......"我笑得比哭还难听。
我偏不如你愿!心中是浓浓的恨,恨不得--杀人!以嗜血的眼神再看母亲一眼,她吓得脸色雪白,我诡异一笑,瞥过地上那件未成形的袍子,绝然地跳窗离去。
我不逼娘,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受了很多苦,我若逼她,便是不孝了。
至于所谓的真相--最终我会揭穿它,尽管最后我会痛苦!第六章回到客栈,天已蒙亮。
推开房门,便看到燕淡消支着头,靠在桌边。
"有事?"我跨进门,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摸摸茶壶,是温热的,便倒了杯茶,润润喉咙。
"啊呵--"打个呵欠,他摸把脸。
"你又出去夜游了?"我瞥他一眼。
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管得还真多。
"你脸色不好,眉宇间有股煞气--别告诉我,你去杀人了。"
托着下巴,他笑眯眯地问我。
也只有他这个鬼王能如此心平气和地问我是否杀人了。
我皱了下眉,锐利地注视他。
"你不在房里睡,在我房中究竟有何贵干?""哎呀呀,果然心中有火气呢,语气都生硬了。"
他依旧笑容满面,无视我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