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么衰。」夏晔不喜欢这话──这话说的,还老溃疡啊?
「那可难说!胃病就得好好养着。像你这样子,三餐不定,工作量又大,能养得好嘛?哎,你就不能老实的歇一阵子?
」
「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夏晔挤出四片药,接过水杯,一口喝下去。
「真该给你发个最佳员工奖!」安迪站旁边,拿过水杯,又去给倒上。
「扯淡,里外不就是个催嘛。」
「催头!」安迪回头纠正,「好歹还是个催头(注二)!」
「滚蛋。」夏晔实在难受趴在了桌上,「你还不赶紧吃饭去,回来太晚我可罩不住你。」
「得!」安迪把水放桌上,「那你先趴着,喝点水。我先吃去了,给你带吃的上来哈。」
「不用。春儿会帮我带回来。」
直到听不见安迪的脚步声,夏晔才抬起头,打开电脑。
安迪是夏晔朋友里最敏感的一个。他说得对,他的确不是个因为工作压力就忍受不了、乱发脾气的人。他最近的失常、
暴躁,虽然确实有些是因为工作上的急迫,但大部分还是自己的心情所致。
夏晔这人容易冲动,但只是思想上的。行为上,他自认还是个控制力不错的人。于彬进他家那天,他能克制住不跟他嚷
嚷、不打他一顿,他认为就是个有力证明。夏晔一直都这么坚信的!直到在收到秋日沉草回言的那天,这些想法开始动
摇。
秋日沉草。
夏晔只要一想到他,脑袋里就会出现他说的那些话。清清楚楚,就跟烙印在脑袋里一样。每想起来,心脏就抽着难受,
情绪就有点不稳定。他不想想,但控制不了。
靠向桌子,手肘支在上面,双手顶着额头,夏晔十指紧紧交叉握着。用力,很用力,指甲抠着手背,疼。但他就想让自
己疼。
不是因为他有自虐倾向,他只是觉得身体上感到疼的时候,心里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当初,夏晔明明最唾弃这种说法,
没想到今天轮到他自己身体力行。
秋日沉草曾经跟夏晔说过自己上一个男友──他们在一块两年多,最后分手,他没说原因。夏晔曾经问过一次,沉草却
岔开话题,然后夏晔也不再执着。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满足自己好奇心的同时,顺便把人家的伤口再揭开?这事夏晔不想干。尤其是在他跟于彬分手
以后,更能深刻体会到这点。
「刚被强奸了成吗?满意了吗?笑了吗?」
「他过来找我了,我们做爱了。我现在很累。」
为什么?夏晔问自己。
他就直觉上认为秋日沉草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痛苦,他就觉得对面那哥哥是怀着一种类似绝望的口气说的这些。
夏晔不知道他是该佩服自己想像能力强,还是该唾弃自己想的特别多。
想起那个从来就那么开朗的家伙,居然那么突然就在自己面前展现这么一面,夏晔没法说清楚当时那种感觉。是惊讶,
不解,疑虑?甚至,可能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气愤。
夏晔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居然会生气?他凭什么有这种情绪?他是他什么人?他凭什么想揍那个男的……想揍
他的前任?
登入MSN,秋日沉草的状态依然是离线。
从他给他回完那话以后,夏晔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在网上。这个很久,其实也不过只有一周而已。
依赖一个人的时候,短暂的时间,也让人觉得漫长。
对,夏晔依赖他,依赖一个没见过面、而且死活也不跟他见面的人。但这种依赖,他还分不清是不是喜欢。
夏晔会去依赖秋日沉草,大概是从他在他网志上听到那些声音、看到那些图片开始的。秋日沉草拍的照片总是让夏晔有
很深的感触,无论是网志上的还是他寄给他的。
秋日沉草似乎总是用一种内心的感受去拍摄。不单单是一张相片,而是想要借由镜头表达什么。这当然也增加了夏晔想
像的空间:包括对照片里的景象,和摄影者本身。
第一次看秋日沉草网志的时候,夏晔就被虏获了。
上面那些图片里行行色色的人,展现着不同的人生──有温情,有伤感,有快乐,有痛苦。包括上面的声音。
没自觉的时候,这些已经触动夏晔心里一块多年来以为早死了的地方。被撩拨,被震撼,让他无法自拔深陷进去。陷进
那些细腻、真实而沧桑的东西里。所以他对他紧追不舍,所以他对他莫名执着。
一个星期了,每天一封邮件,但全都石沉大海,没回音。可夏晔绝不相信秋日沉草又突然被派出去收集资料。更不信,
他没看过那些信。
夏晔敢保证,他绝对看过所有的。他甚至觉得,其实他一直都在网上。只是隐身,只是……不愿意出来见他。
这算怎么回事?突然就消失!突然就不联系!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他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硬生
生的给断了。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怎么就……
夏晔的苦闷漫无边际,他居然幼稚的去骂MSN,辱骂这7.0版本怎么连留言都留不了。但凡有一个机会,他也得折腾得秋
日沉草连隐身都隐不下去!
打开新邮件,简短的写了几句话。夏晔尽量不去触及自己的心情,而只是跟秋日沉草说一些有意思的事,胡乱扯一通。
贱吗?
贱!而且贱透了!
但是,夏晔觉得值得!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有那运气找到感动自己的人?不是被那些什么柔情故事、什么悲惨身世乱七八
糟引起的片刻感动,而是更深的、更直接的,用句深点的话就是──那种触动灵魂的感动。
你们没有吧?我有!我有那个运气找到!
所以,我脑袋坏了才会放弃他!
注一:段黎说无头僵尸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我的模样,所以你梦不见我的脸,也就是无头。用在这里,暗示夏晔什么也
别多想,想了就祝他做噩梦。
注二:「催」是被人使唤的没地位的人的意思,类似于小厮。这个完整名称应该是催头儿。安迪说催头儿,是说夏晔在
他们这群人里,还是有地位的,他管着他们,当然,夏晔也得被人管。
第四章
七月流火……
目前正在沙滩上接受曝晒的段黎对此古语深有体会。水喝了一瓶又一瓶,除了嗓子不再焦灼,膀胱给人煎熬,丝毫没有
凉爽的体会,哪怕是一丝丝。
脚下钢筋与木质结构混搭的舞台几乎是滚烫的,头顶的棚子完全没可能遮住下午四点的太阳。即便它不再毒辣,但混着
湿气,足以要了人命。
「段黎,接着!」
刘洋把水瓶扔过来的时候,段黎没注意,仍旧蹲在那里做着设备的联机,机器的热度一波一波的拍向他的身体,让他濒
临忍受的极限。以至于再抬眼皮,段黎只看到一罐水瓶,顺着弧度在地板上滚动。
「你也热傻了?」刘洋顺着台阶走了上来,拾起了水瓶,递到段黎手里。
段黎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刘洋也笑,在舞台的边沿坐了下来,「喝点水歇会儿吧,别回头中暑了。」
段黎点点头,拧开了矿泉水的盖子,在刘洋身边坐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你能接这活,我们孟头儿得还多大人情啊。」刘洋傻乎乎的笑着。
段黎望向远处的天际,太阳挂在西边有了那么点要下班的意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脑袋坏成了什么样子,才能驱使他接
下这么一个不正经的活。
那天孟哲电话来的突然,问段黎要不要接手他们公司举办的沙滩音乐节的总调音以及同期录音工作,然后段黎居然想也
没想,听完电话录音机的留言就跟他联系了。
坦白来讲,人家给的价钱并不低,而且综合各种待遇考虑算是一个肥差,所以几天以来段黎一直安慰自己,做就要做好
,既然答应就不能出岔子,可……那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离开,什么工作都可以成为理由。
段黎时常去想,贱骨头那词是怎么来的。想来想去,应该是源于贱到骨子里,所以就成了贱骨头……他明明故意把计算
机放在了家里,明明怕了随心所欲那热情的态度,明明下定决心让这鬼事完结,可……
到底是谁累得半死半夜了还去饭店的商务中心看邮件?到底是谁写完回信扔进草稿夹不发?到底是谁几乎处于失眠状态
却总去想开那Live Messager?到底是谁老惦记着发出的礼物包裹到了没有?都可以唱那歌了:是我是我还是我。
「段哥,帮我看一下这个音箱,就头顶上这个,回授〈注三〉怎么那么大?」
段黎刚想要去厕所就被小伟喊住了,这叫一个郁闷。该怪谁啊?只能怪昨天晚上那场大雨,要不然设备需要再连一次吗
?整个一没事找事给你干!
对小伟打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段黎还是先去了厕所。人有三急,谁拦着谁混蛋。
除了那场由心而生暧昧的闪躲,段黎接这个活,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理由——拍档,至少跟段黎有直接往来的拍档都
是熟人。
这就是孟哲的细心,他介绍的活总是安排妥贴,尽量给段黎安排熟人,如果不熟,也会提前跟人家讲清楚段黎的状况—
—他们的合作对象,也许是总调音师也许是同步录音师也许是采样工程师,不能说话。
这要不提前打招呼,提前沟通,是个人就得往自己脑门上拍砖。关于这一点,段黎的姑妈一直特别不解,她死活也不能
明白他一个哑巴为什么偏要跟声音打交道,还总要麻烦她给他寄过来一本本原版相关书籍。其实她一直希望段黎能成为
摄影师或者文字工作者,可唯一的这侄子偏偏成了个靠着声音过活的人。
其实,段黎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可能人越缺少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就好比,糖尿病患者最迷甜食;就好比,段
黎特别特别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人……他姑妈很好,可姑妈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姑妈不是他的。
把小伟的问题处理完毕,段黎感觉脑子一跳一跳的疼。他真是不知道这一个礼拜多加起来他总共睡了几个小时,反正可
以确定十根手指数得过来。
段黎的睡眠一直就不太好——酷似「老年人觉儿少」,最近更是熬得他难受。
「段哥,你脸色怎么那么差?不成先回饭店歇会儿?时间差不多我过去喊你。」小伟一直是个很细心认真的人,他拍拍
段黎的肩膀示意让他休息去。
段黎挠了挠头,确实想偷懒一会儿,架子他已经搭好了,他们看着微调一下应该不会出现纰漏,所以也就点了点头,恭
敬不如从命。
进了饭店大厅,段黎一眼看见了孟哲他们公司的两个艺管,她们跟F经纪公司的人在咖啡座聊天。段黎觉得出于礼貌应
该跟她们打个招呼点点头,遂就挪步过去了。没辙,必经之路嘛,你可以不会说话,但不能失礼。
「唉,这次老孟请那总调音师很可爱耶。」
「嗯嗯,头发软蓬蓬的,跟个洋娃娃似的……」
「你们说段黎?」
「哈?他叫段黎啊,唉,你们熟不熟悉,他有没女朋友?介绍一下了啦,资源共享嘛……」
「是啊,是啊,娟子你可得给我们引见引见,那人实在好玩,见了谁都笑笑的。」
「我倒是觉得他绅士,你看看满地的男人,哪个衣着得体的,不是短裤凉鞋就是邋遢背心,他倒是妥妥当当,这么热的
天还穿衬衫。」
「你们俩不是吧?不知道段黎?」
「怎么,很有名?」
「他是个哑巴啦,不会说话。」
段黎眼睁睁的看着其中一个女的做了一个割喉咙的动作。
「啊?」
「哑巴?」
「嗯,不能说话的,不过人倒是挺好,而且在调音方面特别专业。」
「搞屁啊,这天底下的男的都怎么了!」
「你该说这圈子怎么了,是个男的就不是东西,女人换的比衣服还勤,你看对眼的,感觉不错、不玩女人的那号还十有
八九就是Gay,好不容易一个看着顺眼的还是哑巴。」
「唉,那段黎也是Gay。」
「哈?真的假的啊?」
「骗你干么,以前跟我们发行总监一起,不过你知道,哈哈哈哈……被甩了是必然,人家凭什么跟他耗着啊。」
「可不是吗,正常人能跟个哑巴过日子?那不是胡闹吗!」
「哈哈哈哈……」
「太惨了太惨了,是个女的也不能嫁哑巴啊,是男的估计人家玩玩也就腻了,哎,你说他活着得多郁闷啊。」
「嘻嘻,你少说了,你刚不是还被他把魂勾走了!」
「谁让他长得不错啊,估摸玩一把还成,姑奶奶可不考虑跟哑巴过日子。
「哎哎,我想起琼瑶那小说了,《哑妻》,哈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了!
……
这个时候段黎格外痛恨他耳朵的灵敏。一般人在这个距离应该什么都听不大清楚,可偏偏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话段黎其实听得够多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去在意了,但,显然,无法不在意。
想也没想,段黎进了方向完全相反的商务中心。小姐问他需要什么服务,他在卡片上写下了Internet。
随心所欲:哎呦!小子,让我逮着了吧?哼哼!
秋日沉草:^_^
随心所欲:你笑个屁啊,失踪是玩上瘾了是吧?
秋日沉草:o〈∩_∩〉o……哈哈。
随心所欲:捡钱了?乐成这样子?
秋日沉草:水果好吃吗?牛皮糖甜吗?^_^
随心所欲:你还有脸说,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一样就给一个,你当标本展览啊?
秋日沉草:……你难道不知道飞机上不许携带水果吗?
随心所欲:知道,只是逗你玩呢,唉,你怎么背回来的?
秋日沉草:藏行李箱里了,为此我扔了三套衣服。^_^
随心所欲:我是不是该感动一下?
秋日沉草:快下班了吧?
随心所欲:嗯。
秋日沉草:那就收拾收拾准备走吧,晚上记得好好吃饭。^_^
段黎很喜欢随心所欲,他是个特别豁达的人。好比他突然消失一个礼拜,对方完全不提,还是那副热情的老样子。
随心所欲看起来似乎很粗线条,但内里却是个细腻的人,特别能容忍段黎的小性子。
随心所欲:嘿!你今天情绪不对劲。
秋日沉草:哈?有吗?^_^
随心所欲:你这个^_^特别多,就不对劲。
秋日沉草:不会吧?
随心所欲:我可是跟你说过,你这个^_^特别有勾引的意思,为此你可是只在特定的时候用了…
秋日沉草:这孩子,怎么几天不见,变傻了?
随心所欲:哈?
秋日沉草:摆明了我今天可是勾引你呢^_^,快,抱抱~~
随心所欲: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你IP在山东?
秋日沉草:嗯,在烟台。
随心所欲:又玩去了?真是忙不停啊……
秋日沉草:抱抱我好吗?
随心所欲:……你怎么了?
秋日沉草:抱抱我。
随心所欲:抱住,狠狠抱住!
秋日沉草:嗯,感受到了,嘿嘿……
随心所欲:说说吧,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
秋日沉草:没……
不知道为什么段黎很想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懊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想要随心所欲安慰他。甚至……他很想很
听听他的声音,听他跟自己说话,让他安慰自己,说什么都好。
秋日沉草:我刚才特别难受,特别特别想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