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萧一意不要听,那一定是一个很惊人的故事,但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他需要知道这十四年来父亲发生了什么事,他需要知道,这是他为人子的责任。
“你所知道的是非恩怨,最多开始于十四年前,你成为孤儿的那一年,你以为我杀了你父亲是因爱生恨?恰恰相反,我抓你父亲回来,正是源于我不息的爱,我要救他!”
“二十年前,你父亲为了解救冰炎城的危难,也为了他爱的游怀衿,修炼了《冰炎宝录》,五年后陷入昏迷已是命在旦夕。本来《宝录》本身记载着解救之法,可恰在那时钟离掀起了冰炎城那场大变,杀死了游怀衿,自己成了城主,拒不肯再拿出《宝录》救你父亲,意图夺走他丈夫的男人。”
“于是,我创立了无剑天,只为救你父亲!无剑天最初的下属全部来自冰炎城,是你父亲的好友,不忿于钟离公私不分的无理行径,我们聚到了一起创立了无剑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消灭冰炎城,打败钟离,赢得《宝录》,解救你父亲!”
“可打败冰炎城又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它壮大的速度太慢了,可你父亲恶化得很快,他就要等不及了。”
“大内宫庭有一种圣药,称破缚丸,是采波斯、高丽、赫密三国进贡珍品精炼而成,举世至稀,珍贵无比,不止可以延年益寿,若再加入一味称‘生冥’的西域贡毒,还可解两蟒剧毒。然而这破缚丸着实太过珍贵了,要得到它需要大笔的金子。江湖上没有什么买卖能比替人灭口赚得更多来得更快,令我也没有想到的是,无剑天最后竟成了一个杀手帮派。”
“破缚丸虽好,亦是以毒攻毒,亦是权宜之计,要救你父亲,最后还得靠《宝录》。所以我不遗余力经营无剑天,只要能挽回察理的命,纵使付上一切代价,纵使死后要背上千古骂名下十九层地狱,纵使全天下的人全部死光,我也在所不惜!”
等了十几年,终于,我费尽心机攻下了冰炎城拿到了《宝录》,谁知钟离她用心险恶,竟把最后一道防线设到你这,察理的亲儿子这里!那天你被她以死将你的阴谋感动得无以言表时,我真的很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真的思索了好久,我了解察理,我知道他一定宁死也不愿让自己的儿子知道这种种孽障全部源于自己,所以我与你立下这三年的约,我盼望着三年期满你自愿说出最后一页的秘密,尤其在昨夜,我知道我一定可以战胜你,因为——秦玄羽疯了。”
“什么,你说什么?”已经不会反应不会思考的萧一意听到最后的四个字机械地反问,大口大口地咀嚼这四个字却怎么也嚼不烂,古九寒又在说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他又在耍老伎俩了吗?他以为我会掉进同一个陷阱两次?
根本没有等待也无需等待萧一意反应过来,古九寒已说了下去,他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一个肯倾听他内心的人,是萧一意也好,是谁并不重要。
“秦玄羽疯了,钟离给他的《宝录》是有缺陷的,她在给秦玄羽的《宝录》上动了手脚,不知是改变了哪里的练法,总之短期内看不出问题,练得时间长了就会走火入魔,我没想到秦玄羽竟然这三年他还在练《宝录》,他这样自残身体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在昨天,加上他又受了刺激,他疯了,我才知道一定你练的《宝录》也有问题,所以你一定不可能打败我,我本来是欢欣鼓舞地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的,我刚才兴奋得手心都直发汗,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等了十四年,结果……”
“结果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绝望地发现,我无法面对察理,我害怕了,我怕得厉害——我无法让清醒过来的察理看到如此堕落的我,即便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也坚决不能让他看到如此堕落的我,所以所以我杀死了他,我亲手杀死了他,我竟然亲手杀死了他……”
古九寒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他的悲痛欲绝是假装出来的,那么萧一意只能说他的演技实在是太高明了,萧一意简直能细致地感觉到他每根神经的痛,因为萧一意此时此刻也正深深体会着那路尽头死角的绝望,那回头不是岸的无助,萧一意打心眼里可怜他,又何尝不是可怜自己?萧一意明白无论如何古九寒他做错了事,他连自己都无法饶恕自己的错,那死也不想让所爱的人看见的错,萧一意也犯过,他又怎么能不理解这个走到绝路上的老男人,他的冷然不是一样不肯原谅他么?
但可怜归可怜,现在呢,又该怎么算,该不该杀他?
“在想是否要杀我报仇吗?呵呵呵呵。”古九寒仍在笑,但鲜血已从他的眼耳口鼻中溢了出来,他随手抹了一把,仍在笑,甚至笑得更加灿烂:“不用烦恼了,这个问题我已经替你解决了,我吞下了剩下的全部破缚丸,察理走了,我也该去了,不论他需不需要我,我还得去找他,爱了他,生生世世,我都要追随他。”
外面的杀声更大更近了,古九寒的七窍的血流得更快更密了:“无剑天要散了吗?散就散了吧,散了吧,一切都散了吧,察理死了,无剑天存在也没什么意义了,散吧,都散吧。”他把最后一抹笑留给了萧一意:“你是察理的儿子,我早就知道。我爱他,所以我多少次都无法杀你,但或许我也恨他,我成了护法后,他有多少年没有像当初那样照顾我这个人人欺负的臭小子了?恨他不肯将他的爱分给我,因此一直对你很残忍。我该对你说对不起吧,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但我实在是堵得慌,这么多年的爱堵在胸口,没有人知道,连察理都不知道,堵得我这里快爆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这是古九寒今生唯一的一次道歉吧,萧一意相信他是真诚的。
“对不起”,多么无用的三个字多么轻的份量,然而有了这三个字,自现在的古九寒口中说出,萧一意似乎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古九寒他也该得到原谅。
他想让古九寒走得安稳些,然而他的原谅能代表一切人吗?能把这么多的冤魂负气都化解掉吗?是,这一切并非都源于古九寒,但决与他脱不了干系,毕竟是他毁了那么多人的幸福啊!
想了想,他蹲在了古九寒面前,古九寒已揪着心口倒在了地上,他的脸上到处是血迹血痕,但最可怖的却是那双眼,那是一双怎么样不甘着的眼呵,是的,他爱了一生,穷尽一切不惜毁灭自己地爱了一生,然而最后得到了什么?他什么也没能得到!
古九寒最后一挣,伸手想抓什么,不知他想抓什么也不知他抓到没有,当他的手摔下来的时候,是空的。
“不论什么错了,你的爱没有错。”萧一意帮他轻轻合上了眼,“安心去吧,父亲他在等你。”
古九寒渐渐不动了,脸上最后的表情,或许算得上安详满足吧。
第 47 章
仇报了,然后呢?
这,也算报仇吗?
过往的十四年,好似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而梦醒了,无路可走。
萧一意守着父亲和古九寒的尸体好久好久,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往何方。
十四年了,他好像只是为了复仇而活。
好像一个无知的孩子,迷迷糊糊一直在追某样东西,追啊追,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追到手了却发现自己追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一回头,其实最应珍惜的东西早已丢在了路上。
他最珍惜的东西是什么?他一直以来忽略的是什么?
萧一意摘下脖子上的兽骨,将它放在古九寒空空的手心。
十四年了,终于可以安心地把你丢弃了,你太沉了,你压得我就快喘不过气来了。
漫无目的,他走在冰炎城,他在找什么?今世的幸福吗?他仅存的最后的幸福在哪里?
袭月院!
冷然!
萧一意加快了速度,是的,他要去找冷然,他能去找冷然了!
三年来每在冰深火热的激撞中痛苦不堪,每于茫然无助时无所适从,每于无力支撑时不停想起的,不就是冷然微笑的脸么?支撑他把这三年熬过来的,不就是与冷然再续前缘的信念么?
冷然,我来了!可……
萧一意不得不慢慢将脚步停下,他忽然忆起,因为父仇,他把冷然,他今世的幸福,也给丢了!
他真的很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但他只是站在原地。
走到这一步,又能怨得了谁呢
如果,他没有那么固执,如果他肯听冷然的话……
“火长老!”
夜雾苍茫中,一个身影掠过萧一意眼前的屋顶,萧一意没来得及考虑身体已追了上去,以他如今的修为,几点脚已拦在那人身前:“火长老,冷然——你们慧星少主呢?”
火长老没好气地想要拔掉萧一意搭在他肩头的手:“死了!”
“什么,死了?怎么可能?”萧一意故作轻松地牵动刹时僵硬的面部线条想笑笑,抓着火长老的手腕却不自知地在加力:“我的冷然,怎么可能会死?”
太久了,实在太久了,他已习惯了冷然无私的爱太久了,他是那么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冷然不计回报的爱,或许这爱来得太过容易?难道他之前不懂得珍惜?他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冷然会不在,有一天冷然的爱会不在,是什么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们看不到冷然的付出是那么地苦,看不到冷然收不到回报的付出是那么地苦!
火长老赶着去支援城主壬白虹,懒得与他纠缠,肩臂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一扭一蜕就脱开了萧一意的手,谁知萧一意的手腕比他更灵活地转了个弧,从另一个不可能的方向探过来五指一钳,自己的手臂就又回到了他掌控之下:“不可能,你休想藏着他,告诉我,我的冷然在哪儿?”
“无痕郎君!上次冰炎城的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你不要蹬鼻子上脸!”火长老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要不是实在急着要去增援,他非跟萧一意拼个你死我活,可现在不行。
挥舞转光刀向着萧一意一对招子虚晃一下,正要脱身,萧一意眼都未眨半下,手下将火长老腕子捏得格格作响:“快告诉我,我的冷然在哪儿?”
火长老不怕疼,他是被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触动了,看无痕郎君这样子,怕是动了真情,可想起少主被他伤得那个惨样,他又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才想起要找我们少主?晚了!我们少主,我们少主他早死了,都葬在冰炎山火山口三年了,尸体怕都烂光了,都烂成一把骨头了!”
“死了?真死了?死了……三年了?”
“正是!三年了!三年前他与白虹少主二十五岁继任者之战时就死了!”
“不对!不可能!辛涵他怎么舍得杀冷然!”
“对,文城主他是舍不得杀他的,真正害死慧星少主的人是你!若不是你伤他至深,伤得他丧失了活着的信念,他怎么会在决定胜负的一刻,在那最要命的一刻忽然停了招式自己往白虹少主的剑口上撞!真正害死他的人,是你!都三年了,别跟我说你不知他二十五岁会有这一战,你现在竟然还腆着脸问我他在哪儿,你……”
萧一意双眼向上一翻,直挺挺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冷然他,死了……
“萧一意,萧一意你快起来啊,你怎么躺在这里?萧一意,萧一意!”
一个人在拍打着自己的脸颊,萧一意睁开眼,看着那人傻傻欣然一笑:“冷然,我就知道你还没死。”
“冷然?冷然他在这儿?在哪儿?”那人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用劲拍了拍萧一意的脸:“什么冷然,看清楚,我是美兮,余美兮!哎呀真是麻烦,秦玄羽已经够叫我头疼的了,你若是也疯了我可怎么忙得开啊!”
萧一意摇了摇头,眨了两下眼,冷然的脸与美兮的脸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他情不自禁捉住那个重叠的脸颊,“别走,弼……”
冷然的脸水波一样漾开了,漾开了,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究死也不肯原谅我么?”萧一意失望的手还抚在美兮脸上,却未注意到美兮嫣红的脸早已红透了半边天。
“什么冷然不冷然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萧一意火烧眉毛了,七大派正到处找你,这世上唯一知晓《宝录》去处的人呢,你还躺在这里睡觉,快跟我走?”
美兮的尴尬掩饰得巧妙,她是少数的聪明女人,他爱的人,从来不是我,这个道理美兮早已知晓。
拉着萧一意的手将萧一意拽起,萧一意神情依旧恍惚:“走?还能走去哪儿?”
“走一步算一步吧。”美兮依旧在拖着萧一意起身:“总之不论怎么样这里是不能留的。”
终于拉起了萧一意,萧一意却只是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她身后,她并不恼,只是拖着萧一意快走:“萧一意,你怎么躺在这儿了?”
萧一意忽然顿住了脚步,美兮被他带得差点摔倒:“哎,你停下来干什么?”
萧一意不回,顿了半晌又回身箭一般射向冰炎山顶,美兮全力施展轻功依旧跟得费力:“喂,你又要去哪儿啊,冰炎山更是是非之地!”
萧一意不理她,只是攀山,他还存着侥幸心理,盼望着火长老所言为虚,这里不会有冷然的墓地。
直攀到冰炎山口,他绝望了。
“冰炎城第九代申行慧星剑冷然之墓”,一行魏隶十六个大字字字清楚真实!
跟着赶上来的美兮将担忧的目光转向萧一意,抱着再见时能化解一切的唯一心愿而苟活了三年的萧一意,现在该怎么办呢?
在认识萧一意的十四年中,美兮目睹萧一意异常坚强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非人的磨难,萧一意一直以为自己是为复仇而活,只有她清楚,一直支撑着萧一意挺立着不倒下的,其实是冷然的爱!
萧一意的膝盖再也支不动他的身体,他软绵绵跪倒在冷然冰雪覆盖的坟前,泪水大雨一样在他脸上心里肆虐滂沱,他的冷然死了,他爱的也是爱他的冷然死了,就埋在他面前这堆冰土下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冷然他,怎么可能那么狠心地决情地离我而去!
萧一意还是不能死心,伸出他如柴般枯瘦的左手,连同那已废掉的右手一齐插入那冻裂已久的裂纹,他要扒开这将他与冷然永隔天人的坟墓,他要求个清楚明白,哪怕只是见到冷然的尸首也好,让我再见他一面,让我再见他一面!
他一下下忘情地挖着刨着扒着,悲痛欲绝的心已无力注意到那鲜血横流的十指,更无力管制那斑斑驳驳的泪迹,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凄厉如彼,一如被活活掏去心肺斩断肝肠的猛兽。
受到感染的美兮泣不成声地加入了挖掘的行列,她都开始怨恨起不公的老天:为什么?为什么爱得如此苦如此深如此切如此浓厚如此惨裂的两个人最后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为什么?
越到后面,萧一意进得得越慢了,不知是他已累得没有了气力,还是那血肉模糊的双手无法进行下去,他慢了下去,他已失去了进行下去的勇气,如果这最后一层薄土下面真的躺着冷然的尸首,怎么办?
美兮用手背一抹哭花的脸,义无反顾地替萧一意挖了下去,现实需要面对,无论有多残酷。
萧一意发疯般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推倒在一边:“别再挖了,冷然在睡觉,你要吵到他了!”
美兮瞪了萧一意一眼,自己爬起来用她一样血淋淋的手再挖再扒,他不能与萧一意一样失去理智。
萧一意更生气地推开了她:“我说不要再挖了,你没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