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战线已经形成了逐渐向西北方向推移和收缩的趋势,其目标的指向则是王都——坎德拉。
占据坦沙之后的第十二天,在帝国部队开始向北穿过丘陵地带、进攻新政权部队布置下的一座要塞的时候,那位曾经极力劝说纳卡的老人罗布?德拉塔在战场上被流箭射中而阵亡。
据说这位老人当时是在战场附近督战并进行作战指挥,可能是由于距离战场太近的关系,被对方射来的流箭穿透了一侧的肺部,之后虽然军医尽全力救治但终究是没有成功。
在那天的例行会议上的全体人员简短表达了对这位功臣的哀悼,并且最后由纳卡批准将老人的遗体护送回德拉塔家族厚葬。
当时我照例站在一旁看这些人开会——我最终还是觉得在这里参观纳卡的表现比一个人待在营帐里要有趣些。
“阵亡得真凑巧呢!”在大家正在表示沉痛和惋惜的时候,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自从战争开始以来各地阵地都不断的有阵亡者,凡是在部队中有较高职位的人阵亡都会有名单报送给纳卡,我在逐渐增加的名单中发现了几个名字,如果把他们拿出来排列在一起,就会很凑巧的和不久前我曾经瞥到过一眼的某张纸上的一串签名所吻合,今天,终于又增加了罗布?德拉塔这个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有些大,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立即飞来十几道目光对我听上去十分不敬的言语表示极大的愤怒和鄙视。
纳卡沉着脸没有说话,但是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很随意的转到了会议长桌的另一侧角落,在那个位置上,来自盟国的卡玛尔?达诺大人正在恰如其分的对盟友方损失一名重臣表示惋惜和遗憾。
当天晚上,纳卡招来了亲卫部队的侍卫总长,吩咐他安排暗探以极其隐秘的方式监视卡玛尔?达诺的一举一动,并随时进行汇报。
对此我感到比较满意。
他确实还有一些值得我欣赏的地方呢!——聪明而敏锐,我只是很模糊的暗示了一下,他便已经立即掌握到了要害所在。然而,看到他露出夹杂着一丝兴奋的冷笑的样子之后,我想,他开始对达诺采取行动的动机,恐怕是不允许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玩花样而并非关心自己臣下的生命吧!
——从这一点来看,他也实在是个任性的彻底的家伙!
* * *
每当战争爆发的时候,人类对“死亡”的感觉似乎就会变得麻木,对元老级的重要大臣及贵族的悼念似乎只有会议上短短的一会儿而已,会议结束之后,失去将军的部队已经有了新的主人,而从第二天开始,攻克对方要塞的作战也毫无懈怠的继续展开。
帝国部队在这里遭到了敌人的激烈抵抗,我曾经了解到在反抗并且推翻卡迪兰王族统治的时候由萨雷?吉卡多和艾多克?萨兰诺这些人带领的组织“枭”就十分擅长游击战的方式,而现在由艾多克带领的这部分部队更是充分利用了丘陵地带边缘变化的地形,以很高的机动性来克制帝国部队兵力上的优势。
然而,力量的悬殊最终仍然是不可抗拒的,况且,纳卡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对手有任何的喘息的余地。在帝国部队集中进攻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对方被迫放弃了要塞并开始向北方不远处的扎卢比卡城撤退,纳卡无视他人的意见下达了乘胜追击的命令,于是除了少半部队留下据守刚刚夺得的要塞之外,大部分部队继续向着扎卢比卡城追过去。
我骑在马上跟随着纳卡、在亲卫部队的护卫下到达了扎卢比卡城外的时候,刚好是黎明时分,双方的人马在城外正展开一场混战。
我和纳卡选择了靠近战场的一块地势较高的区域,远远的观看着纷乱嘈杂的战场。
我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观看人类之间的混战,帝国部队的士兵、对方从要塞撤退至此的士兵以及来自扎卢比卡城的对方接应的士兵几乎难以分辨的纠缠在一起,嘶喊的声音绵延成嘈杂的一片,而各种武器碰撞的声音带着独特的穿透力刺穿纷乱的噪音清晰的传出去很远。城墙上洒出带着火光的箭雨,同一时间有数不清的人类身体倒下去,东一簇西一簇的火焰燃烧着,空气中渐渐的弥漫开焦味和淡淡的腥气……
人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明了这种粗暴血腥的争斗方式呢?神所创造的万物中,即使是最凶猛的动物也只会在受到威胁或者为生存而捕猎时会毫不留情的发动攻击,而人类却可以找到各种可笑的理由来发动战争、残杀自己的同类……这恐怕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混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战场的情势已经渐渐的明朗。
帝国部队在经历了连续很长时间的战斗之后已经疲惫不堪,追逐着对方撤退的部队到这里已经有些勉强,现在,在扎卢比卡城坚固的灰色城墙以及修筑的防御工事面前,士兵逐渐的失去战意,而相对的,撤退的士兵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希望、守城的士兵正精神百倍,继续下去的后果显然是帝国方面伤亡惨重以失败告终。
就在传令兵送来阵地指挥官请求撤退的讯息时,我和纳卡几乎同时的看到了混战的士兵中的那个人——艾多克?萨兰诺!
他的外表看上去有些狼狈,但骑在马上挥舞着长剑的动作却丝毫不显得疲惫,远远的看过去他手中的剑锋已经蒙上一层暗淡的色彩。他身旁还有两三个人,他们一边左冲右突的极力解救被帝国军围攻的部下,一边向城门方向撤退。
纳卡的手紧紧的握住了马缰绳,浑身散发出一种绷得紧紧的凛冽的气息,他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波动,开始显得有些不安的轻踏着四蹄。
不久之后,艾多克等几个人终于带着最后的几名从要塞撤退下来的士兵退到了城门前,战场上剩下的全部是战力充足的援兵在抵御帝国部队的进攻。
城门口有人在迎接他,我看到了那个有着棕发的青年——罗贝,他身旁还有一个浑身裹着灰色斗篷的身影,艾多克进入城门的时候他跑向他,微微滑落的斗篷下面露出一抹纯黑色,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缕黑曜石般的光彩……
纳卡的马突然“噗”的喷了口气,然后箭一般的向混乱的战场冲了过去。
亲卫部队的侍卫总长呆了一下,然后惊慌失措的大叫了一声“保护陛下!”,亲卫队的侍卫们立即手忙脚乱的紧随着纳卡冲进了战场。
我一个人骑着马留在原地,胯下的马因为周围同伴突然都跑了出去而有些焦躁,我轻轻拍着马颈,抬头看着扎卢比卡城的拱形石门中,艾多克与赛恩两人肩并肩的消失了踪影,他们没有看到纳卡挥着剑像复仇之神一样冲入了战场,或许,在他们的目光互相寻找到了彼此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其他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
这好像也是一种属于人类的执著?虽然好像有些可笑,但是,却让我有种无法忘怀的感觉……
战场上的纳卡仿佛冲入了羊群中的猛兽一样,在即将接近尾声的战局中搅起了一阵漩涡,他挥舞着手中的剑,红色的薄雾紧随着银色的寒光飘散开来,紧随着他身后的侍卫们也显然比战场上疲惫的士兵更具战斗力,由守城的士兵形成的防线立即被冲破了一个缺口,然而也因此立即吸引了对方的所有注意力,城上落下的箭雨开始集中到纳卡的身旁,而其他士兵则合力抵挡着纳卡和侍卫们,然后借着弓箭手的掩护慢慢的退向城门的方向……
我远远的看着已经注定结局的战场上,那个无视一切继续任性的爆发自己的怒火的人,心里第一次有一种淡淡的伤感。
就好像现在的这个战局一样,他深陷在自己心中的泥沼中,无法清楚地看到已经注定的结果;那两个被命运紧紧系在一起的人的眼中、心中,已经放不下任何其他人,但是他却固执的追逐着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纳卡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挣脱你自己设下的枷锁,让自己的心自由飞翔呢?
阿利维斯,你为自己找的这个麻烦,让我也尝到了烦恼的滋味……
* * *
亲卫队的侍卫奋力的为纳卡挡去箭雨,但已经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很快的,扎卢比卡城的士兵全部退进了城里,随后城门“轧轧”的紧紧关闭,而亲卫队的侍卫们几乎是强行簇拥着纳卡退出了战场。
当空的骄阳开始释放出有些灼人的热度,疲惫不堪的士兵在远离扎卢比卡城的地方重新整队之后,部队的指挥官来请示。
“陛下,现在最妥当的是退回要塞与其他部队会合,适当休整之后再重新部署。”
纳卡没有回答,从战斗结束的时候他就一直脸色阴沉的端坐在马背上,远远的望着扎卢比卡城,他的表情就像当时看到赛恩的那一瞬间一样,仿佛他的时间凝固在了那一刻。
“陛下?”指挥官有些不安的轻声催促。
纳卡忽然调转马头,一言不发的的挥鞭用力的打在马身上,向着来时的方向绝尘而去。
亲卫队的侍卫们这次反应比较迅速,立即纷纷上马。
“等一下!”我催着马上前几步及时拦住了他们。
“没你们的事了,我会去追陛下!”
“但是……”
“没有但是!我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我加重了语气,亲卫队的总长闭上了嘴。
我用马鞭轻轻拍了拍马颈,“走吧,这次轮到我去追他了……”[墨]
28
纳卡的身影看上去像是一道劈开晨风的暗夜之箭,浓重得仿佛化不开的色彩与晴空下的和谐的自然界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就好像他永远与这个世界的不协调一样。
我跟在他身后,背后大队人马的嘈杂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而且他似乎完全的不顾方向,很快我们已经偏向了原来方向的东南方。
他发泄一般的用力挥动马鞭,“啪啪”的声音清晰可闻,可怜的马儿顾不上连夜的疲惫,慌乱的拼命狂奔着,渐渐的,我开始感觉追得有些吃力。
前方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葱郁的树林,转眼之间他已经头也不回的冲了进去,怒风一样的速度竟然丝毫不减,我来不及想也只好跟了进去。
荒僻的树林中除了茂密的紫榕和龙榉树、还有几种灌木之外,剩下的就是杂草和乱石,脚下凹凹凸凸的完全看不到道路,我的速度大受影响,很快的前面纳卡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绿海中。
我让马放慢了速度,既然已经失去了目标,那也就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地方用跑的,我可不想再从马上摔一次。
树林里安宁平静,却又充满了各种生命的声音,树叶的婆娑、鸟虫的轻唱、各种小动物的私语声……自然的世界总是这样和谐,好像只有人类才总是会搞得到处都很嘈杂。
我侧耳听了听,隐约好像有小动物在唧唧咕咕的抱怨着刚才有个惊扰了宁静的庞然大物经过,我忍不住好笑,看样子要找到他并不困难。
在这种凹凸不平的地方我想纳卡的速度肯定不会持久的,于是干脆让马以比较轻松的速度前进。
繁茂的树叶遮挡了逐渐强烈的阳光,树林里的温度适宜而且空气清新,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纳卡的地方也是类似于这样的环境……多久了呢?以人类的时间大约有三个月了吧。
那个时候直接杀掉他恐怕会简单的多吧!?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这么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我的决定向来不需要理由的!
唔……我不否认我有一些在意他,在意他的强烈的存在感。我和阿利维斯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到和谐,就好像同属于一个个体的两个部分一样,和谐到可以忽略彼此的存在。但纳卡却完全不同,即使他是如此的固执、粗暴,甚至和多数人类一样是愚蠢,我却已经无法像对待所有其他人类那样无视他的存在。
我以很适合周围景色的速度前进,走了一会儿,透过交错的树干,在一小块被树木围绕着的草地中央,我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是静止的,似乎连流动的风都在他身旁凝固了;婆娑的树影与穿过树叶的缝隙而落下来的一缕缕的光线交织在一起,远远看去是一幅和谐的风景画,然而他的存在却像是画师错手滴上的一点干涸的黑彩,孤单的刺目。
我穿过树木走近他身旁,他端坐在马背上,挺直消瘦的身躯一如既往的给人一种冷峻的感觉。他高昂着头,似乎是在凝望着头顶的什么地方,神情如此的专注,专注到仿佛周身都包裹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绝了周围的一切。
我下了马走到他的旁边,他的马偏过头蹭了蹭我,我这才他的马正微微的曲起一条前腿,似乎是受了伤——可怜的马,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凹坑弄伤了腿,虽然看上去没有伤到骨头,但恐怕要修养一阵了呢。
纳卡依然一动也不动的仰视着上方,我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头顶上,茂密的树叶交织成深绿色的厚幕,在无数个地方斑斑点点的透射下耀眼的阳光,然后仿佛被撕开一道裂口的帐篷一样,露出了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晴蓝色天空。
他在看着的……是这块被拘束了的天空吗?
他现在的姿态安静得……就好像长途跋涉过后的旅人,在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仰望着天空让心灵得到休息一样,但是他紧紧地抓住缰绳、看上去在微微颤抖的手……
此刻,在他的眼中,那块自由旷远的蓝色是否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忍不住去握住他的手,触感坚硬而冰冷。
“会不会觉得……不甘心?”我问他。
他倏的低下头把目光转向我,俯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问我。
“为什么跟着我!”
不同于往常的,他的眼中没有汹涌的暗流,也不若刚才在战场上的狂躁不羁,他看上去冷淡而且平静;但是,我胸前的刻印从刚才就一直感应到他的情绪,现在依然无法平息,所以我知道,他看似平静的像冰海一样的外表下正在翻滚着无处喷发的熔岩。
“啊,我以为你不喜欢一个人呐!”
纳卡猛地甩开我的手,用力的扯马缰绳调转了马身,他的马立刻有些慌乱的踩着碎步,忽然前腿一曲跪倒在地上,他低声怒吼着狠狠挥动马鞭,可怜的马儿吃力的挣扎了几下站了起来,勉强地向前冲了两步,然后猛地又向前栽下去,我看到他坐在马背上的身影一歪,下意识的上前拉住他的一只手臂……
等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时,已经臀部落地然后结结实实做了纳卡陛下的肉垫子——虽然也不怎么痛,可是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给他送上门了呢??
他从上方俯视着我,脸侧映着阳光投下来的斑斑驳驳的暗影,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描绘着我的脸部线条,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出神,只是我不知道他眼中看到的是现在的我还是另一个人?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的手指在我的颈上轻轻划动,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不也去找他?我知道你见到他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他是在说艾多克?萨兰诺?
我感觉到他身上渗透出的威慑的气息,他随时都有可能在手指上灌注力量扼断我的喉咙,但是这样并不会吓到我,我轻声的笑。
“你说艾多克?萨兰诺?我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况且,那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我的位置……你也知道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