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已经不需要再来抓小青鱼了。
我走到这里来,也许只是因为我现在全身都在发痛,也许只是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回到那个家去等待谁。
几只小青鱼游过我的面前,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什么烦恼也没有的悠闲来去。
我蹲在溪边看着,突然羡慕起它们来。
我把头埋进水里,冰凉的溪水使我的头痛减轻了些;我把上半身也探进水里,感觉胸口的疼痛也减轻了;于是我整个人
都躺进了水里。
天空很蓝,很清澈,树木深绿蓊郁,冰凉的水流入我的耳朵里,恼人的虫呜鸟叫都变得模糊了。
我闭上眼睛,感觉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宁静过。
突然一股力量扯住我,硬生生地把我从水里扯出来,接着一股大力猛地拍在我的背脊上,我感到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一
样,喉中一阵腥臭,忍不住张开嘴巴,「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深紫的瘀血来。
随着这口瘀血吐出,胸腹之间沉闷的滞郁感顿时消散了不少,全身的疼痛也减轻了。
我喘着气,抬起头来,一个俊秀的少年半跪在我的身边看着我。
「好点了吗?」那少年问我,「胸口还觉得闷吗?」我摇摇头。
「那就好。」那少年点点头站起来,「你全身都湿透了,现在虽然是热天,也容易受寒,最好赶快把衣服脱下来,把身
体弄乾比较好。」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那少年拍拍我的肩膀,「天大的伤心事。也不值得你去死,懂吗?」死?原来我刚刚……
真可笑,我竟然……我摇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步想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那少年在我背后说:
「忘了回家的路的话,我在这里升堆火,不介意的话,和我聊聊吧!」
少年说着,真的去找了一堆柴枝,升起火来。
我穿着湿衣,默默地坐在火堆前。
那少年看着我好一会,笑了笑,说:
「为了某个人对不对?」
我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看着火焰在我的眼前静静地跳动。
「我以前也曾经为了某个人这样,那时真的很想去死一死算了。」少年笑笑地说。
我抬起头来看他。
少年又笑了笑,「后来有个人跟我说了一段话,他说:『如果对方不在意你,那你死了是要给谁看?如果对方在意你,
你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我忍不住说道,「这话不通吧。如果对方在意你,那你死了他会很伤心吧!」
「我当时也那样说。」少年说。
「那?」
「那个人就反问我:『那你要他伤心一辈子吗?』」我愣住了。
少年拨动着柴火,我突然注意到在他开朗飞扬的神情里,眉眼间竟蕴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你现在……已经不在意那个人了吗?」我脱口问出。
少年耸耸肩,「我是希望自己不要在意啦。」
「那现在,你已经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在意你还是不在意你了吗?」我竟有点紧张。
「我就是为了得到答案才追到这里来的。」少年笑笑地说。
「对了,你要不要把那两个包袱拿下来?前胸跟后背都有一个,这样你的衣服乾不了。」少年问我。
「包袱?」前面这个是月给我的饭盒,后面那个……
我突然跳了起来,「糟糕!」
「怎么?」
「我竟忘了这件事!」我急着往回跑。
「小心点,别跌倒了!」少年清朗的声音乘着风从背后稳稳地传来。
「谢谢你!」我边跑边高声回答:
「救命之恩来日图报——!」后来我才想起我忘记问他的名字。
后来的后来,我们成了莫逆之交。
我匆匆地跑回家,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主屋的门还关得好好的,我站在门前喘口气,却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
我连忙推开屋门、子规跌在地上,正努力地想要撑起身子来。
「子规!」我赶紧走向前。将他扶起来。
「是小月啊。「子规看见我。虚弱地笑了笑。他的声音很低,又乾乾哑哑的,「我以为是赤,出声叫唤,你却没有反应
,我想站起来,没想到……我睡;得手脚发软了吗?」子规原本红润的嘴唇现在变得乾裂验白,而原本苍白的脸色却隐
隐泛出一种不自然的红晕,身体也微微地发烫。
我心里一阵不安。
我将子规扶到床上坐着,拿过软垫撑在他背后。
「小月,你能帮我到城里问一下守军吗?问看看那些出外巡逻的人,有没有赤的消息?」子规说。
「怎么突然想到?」我安慰他,「赤的武功很好,不会有什么问題的。现在还没回来。大概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本来也这样想,可是现在,」子规的神色变得凝重,「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
「小月,我好像生病了。」子规微微收拢着眉头,「我发觉思考变得很慢,想事情总不太能连贯,而且,全身都失去了
力气。」
「那你就要先安心养病才对啊。」我温和的说。
子规摇着头。「我担心赤会和我生一样的病。」
「怎说?」
「我和赤总是在一起,吃一样的东西,睡在同样的地方,万一他现在也和我一样,那……」
我掀掀嘴角,「你放心,赤不会得到一样的病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病,是脚伤造成的。」我答道。
「脚伤?」
「嗯。虽然外表看起来都好了,但刀眠草的毒液已经进了你的体内。」子规疑惑地看着我。
「两年前,月到山上去采药时,遇到一个人,那畜牲……用一个捕兽器一样的夹子夹伤了月的脚,后来,月就和你现在
一样了。」
「这样说来,赤没事罗?」
「嗯。」我点点头。
子规心情一松,唇边已经露出微微的笑意来,「那,我会觉得水很苦,菜很难吃,是不是也是因为中毒的关系?」
「嗯。」我掀掀嘴角,「而且,我已经把药带回来了。
「喔,那你运气不错。」子规说。
「啊?」
「可不是谁都有机会让我欠人情的。」子规淘气一笑。
我却笑不出来。
子规的声音已经乾哑得几乎听不清了。
桌上有茶壶,我去替他倒了杯水。
「我煎药还要一阵子,你先喝点水润润喉。」子规面有难色地看着我手中的茶杯,「我不能等毒解了再喝吗?水比黄连
还苦……」
「你这么任性,赤怎么会喜欢你?」我笑。
子规瞪了我一眼,一仰头,把一杯水全灌下去了。
我又替他倒了一杯。
「还渴的话就先喝吧,我去煎药了。」
厨房里很热,我蹲在火炉边,注视着炉里跳动的火焰。
『服了汤后,如果病人觉得苦,这汤就是解药;如果觉得甜,那……』老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如果刚中毒时,就给病人服这帖药,那十成十是有救的。』老大夫说。
『病人出现味觉失常,肌软无力的现象后,也还有五成的机会。』老大夫说。
『一旦病人陷入昏睡、身体姿热的状况,那就一成不到了。』老大夫说。
所以现在,子规只有十分之一的机会了。
我明明有许多的时间可以发现,只可惜我的眼睛好像瞎了,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慢慢地垂下头。
现在,我只希望子规能有当年月的好运气。
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他想当长老就一定可以成为长老。想当护法就一定可以成为护法,他还可
以活很久很久,不应该因为我的疏忽死在这里……
我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走进主屋里。
子规斜靠在床沿,手里的杯子落到地上。
「子规。」我唤他。
好一会儿,子规才张开眼睛来。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又睡着了?」
「药来了。」我回身将药汤端给他。
于规伸手想接,但他的手才月。举起来便垂下。
子规苦笑了一下,「这毒好像蛮厉害的。」
我将药汤凑近他嘴边。
子规就着碗缘喝了一口。
「如何?」我尽量压抑心头的紧张。
子规皱起眉毛,睨了我一眼,又喝了两口。然后就把整碗汤都喝掉了。
「小月,你这药没有用。」子规一脸不高兴,「还是苦的。」我心头一震,忙不迭地确认:
「真的是苦的?」
「骗你的。」子规大笑,「甜的,很好喝。」
「……」
「怎么了?」子规察觉不对劲。
我摇着头,却忍不住一拳重重捶在墙上。
子规看看我,又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你看赤什么时候会回来?」子规像什么事也没有般问我。
我回答不出来。
「你看我还有机会见到赤吗?」子规瞥向我,「小月,我还有多少时间?」
「……十天,不,也许半个月。」
「这样喔。」子规偏头想了想,「我看,我只好去找楚云深了。」我愣了一下。
「要楚云深帮我把赤找回来啊。」子规微微一笑,「我上次,没有跟他道别。」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流下来,我
连忙伸袖去拭。
「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子规受不了地摇着头,「我现在连想事情都想不太清楚了,楚云深不会要我的。而且,我还
有十天的时间,十天足够发生很多事了。」子规抓握了一下拳头,又伸展了一下手脚,接着慢慢站了起来,「小月,这
药真的没有效吗?我恢复了力气,现在脑袋也很清醒。」
「这药,叫回光返照。」我低低地说:
「每次服药都能得到暂时的清醒,可是等到药效一过,就会陷入更深沉的睡眠,一直到……再也醒不过来为止。」
「唔,那我能醒多久?」子规问。
「不一定,老大夫说是看个人体质。」我答。
「老大夫?」
我点点头,「当年是他救了月。」
「喔?」
「如果病人觉得苦,这药就是解药,如果觉得甜……」我摇摇头,难过得说不下去。
「这老大夫住哪里?」子规问。
「在山上……你想找他?」
「嗯。」子规答。
我沉重地点头,「好,我带你去找他。」
子规反而笑了,「小月,你别这么丧气。你刚才说了,每个人的体质不同,说不定我运气好。」
「嗯。那我去收拾一下,马上动身到山上去。」
「等等。」子规说,「你把『回光返照』带上。」
「可是……」那就像饮鸩止渴一样,喝了虽然可以清醒一阵子,病势却会加重得更快。
「谁叫你笨,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你又做了蠢事,倒楣的可是我。」
「喂、喂!」
「而且,万一我运气太背……」子规耸耸肩,「我还有些话想告诉某个人,到时你一定得叫醒我才行。」
「子规……」
「要哭等我死了不迟。快去准备,对了,要记得留张纸条给赤喔。」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回光返照的药力能支撑多久,只能尽量带着子规在山里疾行。
这附近的山我都熟,到了夜晚,就着月光也能继续赶路。
一日一夜过去,天又即将破晓,子规说话了,「小月,你得休息一下。」
「你想睡了吗?」我问。
「我不想睡,但是你得休息一下。」子规说。
「那我也……」
子规打断我的话,「你说尽量赶路也要四天才能赶到,你没有练武,体力一旦透支会睡得更沉,倒不如现在休息一下,
反而能节省时间。」我笑了笑道,「你别替我操心。我以前也这样赶过路,当时不知道连着几天没有合过眼——」
『月,你休息一下,好吗?』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突然想起那个声音的温柔和关怀备至,然后胸口像是突然裂了个洞,苦热酸痛一起上涌。
现在不要想。
现在不能想。
我一甩头,提步又走。
「我是在替我自己操心!」子规在我背后哼了一声,「现在我还清醒,可以看着你,等会要是药效过去,我睡着了,就
得靠你来背我,万一你精神不好,害我摔到山沟里去可就糟了。」
我只得顿下脚步。
子规已经站在一棵大树下向我招手。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
「子规,如果你还有力气,我们就该赶路,我现在实在是睡不着的。」
子规笑笑,「睡不着的话,我随时可以把你打昏。」子规已经靠着树坐下来,我只好踱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靠着树安心睡一会,在你醒来前我都会醒着,你不必担心会有老
虎窜出来咬你。」子规说。
「好吧。」我无奈地笑笑。
我怎么能够睡得着?我一停下来就会想起他,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思潮汹涌,但或许是赶路太累了,又已经接近两天没合眼,眼睛一闭,瞬间的思绪空白,人就熟睡了
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阳光将我的眼皮晒得发烫,我才惊醒过来,四面一看却没有子规的踪影。
「子规!」我连忙出声叫喊。
「小月,我在这里。」子规的声音。
从声音听来,子规离我有一段距离。我循声走去,一阵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呆了呆,连忙加快了脚步。
「你没事吧?」我一见子规就问。
子规摇摇头,指着草丛,「你看。」
草丛里躺了一只羊。
一只死羊。尸体四分五裂的,内脏和肉块到处散布,遍地都是血迹,由肉块的颜色判断,似乎刚死没多久。
这景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子规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打趣道,「你很饿吗?」子规没理会我的玩笑,只反问道,「
你认为什么动物会把羊弄成那样?」我愣了一下。动物为了填饱肚子才会去攻击另一种动物,要不然就是要争地盘,绝
对不会为了好玩,留着肉不吃,还把尸体咬得四分五裂的。
「猎户?」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想摇头。打猎通常是为了营生,砍成那样,皮毛的价值都没了。更何况,羊皮根本没
被剥走。
「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子规摇摇头,「不知道。」
子规的神色很是疑惑,我耸耸肩,「算了,说不定只是哪个吃饱没事干的王八蛋做的好事,别想了。」
我们继续赶路。
第三天的深夜,我找到一个山洞。
子规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所以我想先让他休息一下。
夜已深,月光照不进洞穴的深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我向前踏出一步,却一脚踩在一个软软滑滑的东西上头,一阵
腥臭味扑鼻而来,我心里一惊,连忙后退了两步。
「小月?」子规坐在洞外不远处。
「嘘。」我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等了好一会,洞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点起火摺子,燃着一根树枝,慢慢地向前探出。
赫!
我吓得几乎连手上的树枝都要甩出去。
洞里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蛇,被横切成好几截,尸身散落在各处。刚才我正好一脚踩在它的头上。死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好像在瞪我。
我走出洞外,把手上燃着的树枝打熄。
我把子规扶起来,有点僵硬地笑笑,「这里不太适合休息,我们再找其他的地方吧。」
「为什么?」子规问。
「里面……有一条蛇,血肉模糊的。」我说。
「带我去看看。」子规说。
「呃,我先说,里头不太好看喔。」
子规没有打消念头的意思,我只好把树枝重新点燃,放进洞里,再把子规扶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