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捏他的脸蛋。
「当然,我可是他的爸爸!」
一路上,伊武学始终沉默地环视著他们,不吭一语。
坐在家庭用的箱型车里,
欢笑声依然没有停歇,外头的街景飞快掠过,没有改变,
什麽,都没有变。
无论是坐在前方的他们,或者是一个人默默坐在後座的他,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被那名漂亮姐姐安稳地抱在怀里的女孩,活得多麽快乐,无忧,
无虑的……只因为她从未真切地品嚐过任何一丝寂寞的痛苦,拥有他所没有的,所以活得好自在。
「爸爸」带著他和她们,
一起来到了日本狄斯奈乐园。
第一次从别人的手中吃到霜淇淋,第一次和所谓的家人玩了旋转木马。
还想要更多、更多。
感觉,好像已经没有那麽痛苦了?
有人陪著的感觉,有一点幸福……。少年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句小声到几乎快要听不见的「爸爸」从自己口中说出
,然後被对方听见了、并且回以微笑,两个人牵起的掌心热度,
让他内心胀满的炽热,不小心使眼眶泛红地变得潮湿。
而当人的希望越加丰沛,最後所获得的失落……就越是痛得猛烈。
「照片里的大哥哥是谁呀?」
坐在摩天轮里,他向爸爸这麽问道。一旁的漂亮姐姐见状,不禁以手指勾了勾垂落於脸颊的发丝,静默地望向男子手里
紧捏著一张相片,落下两行清泪。
「他呀……是个很温柔,重视感情,
非常爱护家庭的一个好男人唷。」她哽咽地,拥抱著活泼好动的小女儿,
泪眼朦胧的说。
「只可惜--只可惜……」
「像我们这麽脏污的人……根本不配、当他身边的小天使。」
漂亮姐姐断断续续地说完後,忍住急欲放纵的哭声,
低下头,将脸埋进女儿温暖的背脊。
男子看著她,也同样掉了眼泪,硬是扯开笑容。
「是啊……他是个脑袋笨得要死的大傻瓜。」他迳自苦笑地道,
然後意有所指的甩了甩手中的相片,
「哪,跟你介绍吧。」
「这个叔叔和电视上的超人一样喔,只要爸爸有困难,他一定会以最快的时间飞来帮助我!」
「即使,明知道下场会被打得像条落水狗,这个笨蛋还是会愚蠢的……跑来和我一起送死。」
男子沉寂地笑了笑,眼眸里扩散的苦涩,流转著泪光。
「不过,也因为这样,
所以『他』才会是我这一辈子……永远的好兄弟。」他说著,看了一眼那位漂亮姐姐,两个人默契十足的相视而笑。
少年眨著眼,仰长脖子地看向他掌心里的照片。「爸爸……那张照片可不可以送给我?」
男子听了一怔,「嗯--当然可以呀。」他爽朗地微笑,
将那张照片递到少年手中,
「找个机会,爸爸再介绍这位叔叔给你认识。」
照片里,两名穿著日式浴衣互相搭著肩膀,
笑得特开怀的男子。少年的视线不禁凝聚於一名陌生,有著刚毅却又稚气的人身上,他手指轻轻地,触摸著那个人的面
容,笑著回应:
「好……」
从摩天轮走出来时,天色也渐渐变成昏暗的颜色。
「对不起啊,小学。」男子轻抚著少年的脸庞,一脸歉然。
为什麽要说对不起呢?
「爸爸只能先让你待在那里了……不好意思。」
所以,幸福马上便破碎了。
最後的下场,
还是一个人--被独自遗弃在冰冷、黑暗的角落。
没有人听得见他凄厉的呼喊,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
「没关系……」
明明已经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却依然极度渴望著温暖。好想,
再一次回到那座游乐园……寻回当初幸福的感触。
等到梦破碎了,而他再度醒过来时──
又是另一个黑暗的世界,要他面临著,
要他被动的去强迫接受这个不争的事实。
「唉,这个孩子……平常割割手腕,烧烧烫烫的就算了,
现在还被打成这样……」
「话不能这麽说呀,为了救那孩子,伊武先生也是死得很凄惨……欸,你看过那一卷录影带没?」
「看了、看了!当然看了。那景幕好可怕啊……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最後竟然是被鸡奸──这黑道制裁的手段,真的好残
忍……」
是谁……在说话呢?
骨头,疼得无法动弹。
滴答、滴答地……好像,是什麽仪器的声响在耳边作祟。
鼻间充斥著一股浓厚的消毒水味道,好恶心,灼烧在胃底翻滚。而周围隐约传来的窸窣声音,在一片宁静的空间显得特
别的吵杂且不舒服。
「是说,这可怎麽办?平常捐钱提供这孩子生活的费用都没了……」
「哎,
那些钱不是听说都是伊武先生偷自家老大的吗?所以才会因为欠了一屁股债,把孩子丢在孤儿院里,到处跑路啊──」
「真的是为了那个孩子吗?」
「伊武先生好像是要替兄弟挡刀,结果不小心错杀了老大的女人……」
「挡刀?奇怪了,这个和老大的女人有关联吗──」
「总之,为了避免麻烦,等他伤势好了就丢给随便一家当免费工人吧,
虽然阴沉得像鬼一样,但头脑倒是挺聪明的……」
雪白床单下的一双手,被紧握的手指死命地捏成拳头,在门扉阖掩、关起的刹那,一室的宁静,让满身挫伤、缠绕绷带
的男子,悲痛地倾泻出嘶嘶低鸣。
为什麽……为什麽没有来救他?
全都是谎话,谎言!
什麽会再见面……什麽会再重逢……全部都是骗人的!
「阙朝阳」根本就不是英雄……为什麽不救他?
为什麽!为什麽救不了他?!
才和自己见不到几次面,就断绝一生的父亲。以及一个自己毫不相识,却残存於这个世界上,仍然苟延残喘活下去的男
人。
他内心最憎恨的人,究竟是谁?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又存在於哪个地方……?没错。
从现在开始,他要自己去取得……渴望、渴求的「东西」!
35Rt.
而他,所渴求的──
只是想寻找一个,可以倾听自己痛苦的人。
只是想得到一个,可以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什麽也不再去想,惨白的手指紧抓著那张泛黄的照片,唯一能希冀的对象,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人身在何方呢?
那个人……就在这里,等待著,
「我」的到来。
*
「朝……朝阳……」
宛如受伤野兽般低吟的呼唤,
流进昏沉的意识里,由交叠掌心传递来的丝丝冰凉,正好缓冲了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汗水,泪水,悔恨,懊恼。
一团混浊的喘息在嘴巴里沸腾,朦胧之间感觉到身旁的男子拉起他的手背,
贴在那一张汗湿的脸颊上,
嗓音略显颤抖地说:
「对不起……」
十一月八号,
所谓的生日,
连庆祝都还来不及贺喜,便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而他也非常荣幸的在那一天,感染到重病,至此卧床不起。
高烧不退的情形,已经持续三天。即使吃了感冒药,
却丝毫没有起色。
渐渐开始焦急的富学厘,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地静待在床边,日夜不停替他换过冰枕,
如果,病况再继续发烧下去……朝阳的身体肯定会更加恶化。
好似与自己毫无关联,朝阳眨著湿润的眼睫,从炽热的地狱当中慢慢苏醒过来。在梦里,彷佛有人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大声嘶吼著希望他不要离开,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我、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走……」
那个人的声音,
笔直地传到自己的内心,朝阳茫然地任由男子将他从床铺扶起,
然後一步一脚印的走下了床。身形如一抹幽魂,
轻飘飘地走过熟悉的陌生廊道。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偌大客厅,
家俱上布满了些许尘灰,有多久没有整理了呢?
恐怕,
是从自己进入虎口的那个时候……
重见光明的庭园,绿叶染了一点淡黄,天气阴冷,几不可见的银线雨丝,飘忽地垂落下来,
为这一片孤寂的天空增添离别的哀伤。
望著前方越来越近的高耸大门,朝阳漠然地垂下眼睑,将全身的重量依附在对方怀里,
喑哑难听的嗓音流泻:「好冷……」
富学厘一手托著男人的重量,另一手则忙碌地把那道繁复的门锁层层解开。在他掌心完全覆盖在感应器上,做完最後一
道程序时,
「喀嚓」地一声,大门敞开了。
光明,自由的道路。
「好冷……」朝阳窝在他的怀中,
神情呆滞地不断重复著这句话。
「冷?」富学厘猛地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连件保暖的衣服都没替他准备,赶忙脱下自己的外套,
直接套住男人单薄的身躯。「这样暖了吗?」
「好……冷……」拉扯著外套衣领,朝阳扭曲著两道浓眉,身体瑟缩颤抖,唇瓣发紫地沙哑出声:「好、好冷……好冷
……」
呆然地凝视著看似轻轻一捏,生命就会碎裂的男人,富学厘搓揉他的掌心,冰凉得暖不起来,
原有的健康肤色……究竟是何时,变得如此枯黄惨澹?
「在这等我……我去拿衣服给你?嗯?」富学厘苦涩地勾起笑容,以手指帮朝阳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黑发,旋即,
便转过身往那栋禁锢彼此身心许久的牢笼前进。
瞳眸里流盪著一丝阴晦黯涩的情绪,滢滢地像是泪光在闪烁。毫不留恋地,挥开那件残留了属於那个人的味道和体温,
墨绿色的羊毛外套。
应声,
掉落在地。
朝阳抬起腿,奋力地用双手推开那一扇漆黑铁门,
呼嚣吹拂的冷风,让胀疼不已的脑袋,
有些清醒了。
他赤脚踩在柏油路上,往外头的世界踏出那一步,吃痛地承受了蹒跚的脚步。速度,慢慢加快,
逐渐加快──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所以,还要再更迅速!
心脏疯狂骤跳,害怕身後的人会追上自己,在这一条漫长的路途、荒无人烟的道路,
能不能逃出去?这一次若是再被抓到,下场也许就是死亡……
还不想死,还不能够死!
他还没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
怎麽可以轻易死去?!朝阳胸口开始抽疼起来,咬牙切齿地仍然催促著自己拼命摆动著疲累的四肢。
忽然,
他看到有两团刺眼的光线,正一闪一烁地直往自己接近,下一秒便不假思索的张开自己一双手臂,横挡在对方的驾驶道
路上!
「叭──叭叭──叽……」
紧急刹车的刺耳声响,随著轮胎摩擦在地面的尖锐噪音一并划破天际。一台鲜黄色的计程车,
路线歪曲地横摆在道路中央。
车门碰地被打开,
一脸惶恐地急跳下车的驾驶人,以为自己撞到人了,焦急的大喊:「先、先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叫救护车?对对对不
起,
我今、今天才刚上班,什麽事情也不懂──」
朝阳愣然地摸著还在跳动的心脏,他还活著……太好了。松懈下来的情绪,
让一双虚软的腿,顿时跌坐在柏油路上。
「快……拜托!快带我离开这里……!」他冷汗涔涔地抓抠著地面的碎石、落叶。「求求你……送我到XXX路……快一点
!」
穿著轻便、年约三十出头的男子闻言,
傻愣地抓了抓脸颊,随後抬起手调整一下自己鸭舌帽的角度。
「那、先生就先上来……咦?」
他睁著眼,望了一眼急促呼吸、脸色不佳的男人,内心疑惑地嘀咕几句,
「这家伙虽然病奄奄的……不过好像在哪看过……」
男子走至朝阳身边,将他一手搭在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到後座先躺著,
旋即自己再坐上计程车驾驶座。
重新调整回正确的跑道方向,年轻的驾驶人俐落地转了几圈方向盘,脚底踩下油门,
往前开驶一段路程後,他始终难掩好奇地偷瞄了身後的男人。
「欸……先生,你感觉好面熟啊,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面?」
「……」
「那个、先生……呃?」
从後照镜所照射到的男人面孔,泪流满面地扭曲在一起。
朝阳蜷缩的身子依靠在门窗旁,哭得泣不成声。
逃出去了。
从那个地方……逃出去了。
可为何他的眼泪,
还是掉个不停?
只有一个人。
一个答案。
人性都是自私的。而他,自然也不例外。
36Rt.
忧伤蓝调的英文歌曲,悠扬地回绕於一室。
「喂?老姐呀,爸的消息……你有找到吗?」脑後系著马尾的少女边对蓝芽耳机说话,双手边忙著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
打。
「嗯嗯……还没有消息啊……」
少女单手支颐,失落的叹了气,语气略含抱怨地碎碎念著:「这些人民保母的家伙啊,平日办事效率这麽慢!治安可怎
麽办?要是老爸不小心出了什麽意外──」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忽然响起,少女疑惑地看了一下时间,「姐,你等我一下喔,
外面好像有人在敲门。」这种时候会是谁来家里找她?
(自己小心安全,可别让奇怪的陌生人进到家里面来啊。)
从小代替母亲照顾自己的姐姐多心的疑虑,让少女忍俊不住地噗嗤笑了,她抓起桌上的手机,「好啦、好啦,你别操心
啦。说不定是阿骂(注:奶奶)忘记带钥匙……」
套上拖鞋、啪搭啪撘地走到门前,她将手机塞进口袋里,
调整好耳机,随後伸手解开铁门的锁,
把门板往内移开了一些。
「请问是哪位?」少女有礼貌地扬声问道,
可当她看见来人的容貌时,却赫然说不出话了。
「晴……琳?」
站在门外的男人,头发略长而乱糟糟,穿著一身松垮单薄的深蓝浴衣,脸孔沁满冷汗,脸色惨白难看,一双充血的眼睛
和红通通的鼻子,五官笔挺且深刻明显,
确实是他本人没错──
「爸、爸……?」少女连忙打开门扉,视线上下打量著男人,这才发现到他没有穿鞋,是打著赤脚走回家的,两只脚底
板脏污得一片灰黑,
还有被碎片扎到渗血。
朝阳目光惧然地瞪视著许久不见的女儿,浑身遏止不住地疯狂颤抖,是因为天气的寒冷,还是内心的激动,
两种感受交织於一体,
让他在霎那间的松懈,
崩溃地痛哭了起来。
「呃呜……呜呜……」他摇晃地往前踏了几步,双手抓住女儿细瘦的手臂,五官悲働地扭曲著,扯开难听的嗓子,向她
放声大哭:「啊啊……」
宁静的夜晚,男人嘶哑的哭声破碎地,混杂在寒冷夜风中,
凄厉得几欲撕破人心。
少女咬著下唇,情绪随著父亲的悲嚎流下两行泪水,已经完全听不见耳机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