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是白说嘛!这么高,好人跑一趟还气喘呢!要玩儿就说我身体不好,就不让。那你让我干活怎么不想我身体不
好?长工累了地主还让歇会儿呢。我连扛活的都不如!”
“有你这样孩子吗?说你爸爸是老地主?我限制你玩儿了吗?从休学这一年的歌星演唱会、球赛你哪场落了?哪场是因
为我没同意,或者是我不给你钱,你没看成的。你说得出来么?只要你说出来一次,我就承认剥削你。”
这点小亦还真说不出来,但又觉得不能这么示弱,就转着弯儿说:“雇个保姆还得给工钱呢。”
爸爸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想搞老美那套是不?行。从今天起,你干家务我给你算工钱。就当我雇个保姆。据劳务
市场最新保姆排价,一个月保吃保住,外加300到400工资。看在我是一个单身汉,家里活儿比较繁重。我一个月给你开
价500人民币,还管吃住。行吧?”
小亦瞟了爸爸一眼,撇着嘴没说话。
爸爸接着说:“既然你是自力更生了。那有些话就不得不提到桌面上来说清楚。活儿你干了,钱我给你,肯定不克扣你
。逢年过节还能加点补助。但有一点很关键,除了吃住,你就靠你挣的钱养活你自己。什么出去玩儿的路费旅费啊,看
电影吃零吃啊,医院的药费啊,全你自个从这500里开。行不?行,就咱俩签个合同,即日生效。”
小亦只是身体里血管出了毛病,并不代表脑子弱智。五百块钱零花够,医药费够什么。光上医院做“彩超”,看一根儿
血管就要两百多。小亦还不是省油的灯,一次要看四根。跑一趟医院就得靠借债为生。五百块钱明摆着活不下来。
小亦放低了音量作最后抗争:“那当然不行了!”
“知道不行就好。只要这家一天不是你挣钱养活,你就别要求太高。洗碗去!”爸爸把遥控器又拿起来了,一副凯旋的
样子。
哐啷一声,小亦用力把两个碗罗在一起,蔫头蔫脑的上了厨房。
每回跟爸爸拌嘴的结果都是这样,有理的都说成没理的了。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绕的这个弯儿。一不留神小亦就被带
进套儿里了。争到最后已经不是小亦之前的初衷,是爸爸稳赢的话题。整个一暗箭伤人于无形。就凭这点,小亦寻思还
得给爸爸当段时间的儿子。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到单位去了。走的时候一再叮嘱小亦,一定要在他下班之前清理掉排骨。他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看见
满屋子飞狗毛。
小亦狠狠心,牵上排骨去了菜市。菜市人多眼杂。小亦打算买了菜,借着乱胡劲儿把排骨撂哪旮旯。全当自然走失,心
里也不会太内疚。
带着排骨在菜市绕了一圈,小亦把该买的菜都买了,就寻思怎么扔掉排骨。排骨脖子上没套项圈,小亦也没用绳子拴着
。排骨很自在的到这个菜摊闻闻,那个菜摊看看。小亦瞅准排骨到海产区看螃蟹的空当拔腿闪人。待急匆匆的走了几步
回头一看,排骨哈吧着小短腿儿在身后紧跟着呢。
小亦丧气的往地上一蹲,真不知该怎么办了。父命难为,情谊难舍。小亦掂量再三,现在而今眼目下,还是爸爸的脸色
重要。
小亦让排骨靠路边趴着,命令式的说:“就在这趴着,别动。”
排骨照着做了,趴在地上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小亦一起身,排骨也麻利站起来预备跟着。小亦用手指着排骨,严厉的说
:“趴着!不许动!不许跟着我!”排骨哼叽一声又趴下了。小亦掉转头快步离开,怕慢一步就会舍不得。
走出大概五十米,小亦忽听身后有人说:“二斤排骨。”
“好嘞!”哐啷一声肉案子响。那一刀生生是剁在小亦心口上的。惊的小亦刹住脚步急忙回头。
路边上排骨还好好的趴着。旁边是个肉铺,里面老板犹如一只浑身脂肪的红猪,正给一个买主剁猪排骨。小亦绷紧的神
经松弛了。排骨看见小亦突然回头看他,以为招呼他呢,赶紧撒着欢儿过来了。
又一次失败的行动。小亦拎着一斤绞肉两把菠菜坐在楼下的石凳子上。排骨在小亦脚边蹲着,深情的闻着那一袋儿绞肉
。
小亦确实没招儿了。不敢想象晚上爸爸回来会如何把排骨从阳台上扔下来。难道排骨命里注定要被摔死?要知道排骨已
经从阳台上摔下过一次了。小亦一直以为大难不死视而神,此后必定有鸿福。谁知道倒霉的命数是改不了的。
那是排骨在蒋志家忍辱偷生长达半年之久的一天。小亦上蒋志家玩儿,正看见蒋志把排骨倒提在阳台外悬着做一周一次
的身体锻炼。排骨周身感受着大自然的沁人心脾,被蒋志甩来甩去的活动着筋骨。蒋志说为的是促进一下血液循环。免
得排骨老了脑部动脉硬化,得老年痴呆。
小亦看不过去让蒋志赶快把排骨撒开。蒋志说锻炼时间不够,还要再坚持十分钟。小亦看着心疼,寻思玩儿狗也不是这
个玩儿法,就拎着排骨前腿往回拽。蒋志死活不放,拽着后腿往外拉。两个人在阳台上推来搡去的。
排骨本来就被吊的难受,现在又被两人当风箱扯,真是生不如死。于是他抬起头准备争取点自主权。小亦被咬了一回长
了心眼儿,看见排骨抬头连忙撒手。谁知蒋志也怕咬着,也把手松开了。排骨周身一落空,在楼下雨棚上折了个个儿,
就向外自由落体了。
楼下那家的听到自家雨棚被砸的山响,冲到阳台上扯着嗓子叫道:“楼上扔什么呢?”两人全傻眼了,齐刷刷的缩在阳
台上蹲着。
蒋志压低嗓门儿责问:“我都给你了,你干吗撒手?”
“他、他要咬我。”小亦话音有些哆嗦。
听见楼下那家没再出声。蒋志慢慢站起来,向楼下望了一眼。小亦背上冒着冷汗,还在地上蹲着。这里可是六楼,猫掉
下去都没什么生还希望。小亦抬头瞅着蒋志,想从蒋志脸上读出排骨的情况。可蒋志向楼下望了半天,毫无表情。
“摔死你赔!”蒋志撂下一句话就往屋里去。
“怎么是我赔呢?又不是我故意扔的!”小亦挺委屈。
蒋志下楼去了。小亦站起来没敢往下看,头晕脚软的紧跟着蒋志下了楼。
排骨小小的身躯躺在绿化带里,半眯着眼睛,嘴里淌着血水。
小亦浑身冰凉,不敢向前。蒋志倒不怕什么,向前跨了一步,蹲下扒拉扒拉排骨的后腿。排骨抽搐了一下,张着嘴,已
经叫不出来了。胸前和脸上的白毛都被染成了红色,混着地上的泥土,变得脏兮兮的,象泥地上被车压过的破毛线。
蒋志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提着后腿把排骨拎了起来。排骨看起来比平时长一块。蒋志说是骨头断了闹的。排骨的身躯
被拉得很异样,已经不像一条狗了。蒋志把排骨拎到小亦面前。小亦心口一沉,本能的向后退。他被排骨的样子吓着了
。
蒋志冷笑了一下说:“就知道你是假喜欢他。变个样子就害怕了。全他妈都一个样。”
小亦干涩着声音还没来得及辩解。蒋志已经拎着排骨跨出绿化带。
“蒋志!蒋志!”小亦在后面边叫边追。他不知道蒋志要做什么。
蒋志走到垃圾堆,甩手就把排骨扔了进去。
“他还没死呢。”小亦着急了。
“快死了。你看他都不会动了。吐血呢。”
“他只是摔晕了。巷口就有宠物医院。医生会救他的。”
“那些医生是骗钱的。他们连感冒都治不好。”
蒋志不容分说,拽上小亦就走。小亦不甘心的回头看着,感觉排骨随时能站起来。但排骨始终没有动。小亦的下嘴唇开
始哆嗦。
回了蒋志家,小亦还不死心,嘟囔着想下楼去看看。蒋志没看小亦也没说话。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动弹,小亦不敢一个
人上垃圾堆哪儿去。
小亦搞不懂蒋志怎么能这么冷静。好歹排骨也曾经和他爸爸共享一个名字。但也说不定这就是蒋志冷静的原因。不过那
会儿小亦还没想到这点。
要走的时候,小亦问蒋志:“要是那个全身骨头断掉,躺在地上吐血的是我。你是把我送医院还是扔垃圾堆?”
“......”
“说啊,送医院还是扔垃圾堆?”
“我把你就地埋了。”蒋志突然大笑起来。笑够了改口说:“开玩笑的。当然是送医院了。”
“那你为什么把排骨扔垃圾堆?”
“他是条狗嘛。早晚会死在那儿的。”
“狗命不是命?”
“命跟命不一样的。人命总要值钱一些吧。”
“值多少?”
“嗯......应该比狗命值一些......”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小亦还在耿耿于怀,终于把蒋志说怒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他不过就是一条狗。卖也才二十多块。抱到医院去治二百都打不住。最后还不是要死!会算账嘛
?”
小亦被蒋志凶的不敢说话了,悻悻的离开。
虽说是过失性失误,可小亦还是认为是自己害了排骨。头一次杀生感觉总是很奇怪的。小亦连着半个月不敢路过那个垃
圾堆。上蒋志家总是绕个大圈子,就怕路过垃圾堆的时候,排骨突然从里面跳出来咬住他不放。
小亦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良心不安。所以他觉得有良心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这些难过懊悔能折磨死人。蒋志倒
是该干嘛干嘛,吃的下,睡得着。还不忘有事没事刺儿小亦两句,说他多愁善感象个丫头。小亦被蒋志刺儿多了也觉得
自己很不男人。所以他一方面为排骨遭遇自责,一方面模仿蒋志的硬派作风,极力争取跟蒋志站在同一高度笑看人生。
排骨终于把塑料袋添开一个窟窿眼儿,贼溜溜的拽了条绞肉出来。小亦忙把肉换了个手拎着。看着脚边肥头大耳的排骨
,小亦心里很明白:四个月前在垃圾堆边拣到的这只贱狗不是当初蒋志养的排骨。一切只是巧合罢了。
就象蒋志头一眼看见排骨一样。小亦头一眼看见这狗在垃圾堆找吃的,就觉得他象极了排骨。其实街上跑着的京吧儿狗
都一个样。可小亦就觉得这条狗亲。他随口喊了声排骨。这狗回头瞅着小亦,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扑到小亦腿上。野狗都
是贱脾气,见有人招呼就寻思能要到吃的,管你喊他什么都紧溜套磁,完全是职业习惯,是求生的需要。可把小亦哄的
就象看见了排骨在世。于是小亦前面走,这狗后面跟。哥俩一块儿回了家。
从那天起,小亦坚持让自己相信这只狗就是从蒋志家阳台摔下来的排骨。因为蒋志走了,小亦总得在身边留点什么。
磨磨蹭蹭的快中午了。小亦还没给排骨想到妥善的安置。正犯愁呢,突听的排骨狂吠起来。小亦顺着叫声看去,排骨正
在路中间站着。一个穿蓝白格子衫的人被挡着过不来。那人往哪边走,排骨就往那边追着咬。追得那人没地儿躲没地儿
藏,急的原地直转悠。
“排骨,过来!好狗不挡路!”
小亦大声呵斥着。可惜没用。排骨也算这院儿出名的一霸。除了后楼那只霸王猫不敢招惹,这片里凡是长腿会动弹的,
排骨一律不放在眼里。
小亦上前把排骨轰开。穿蓝白格子衫的人感激的看了眼小亦。一打照面才看清,这人是楼下住的那个小哑巴。小亦赶紧
低下头,冒了一身虚汗。他最心虚的就是看见这个小哑巴。
小哑巴怕被排骨咬着,快步进了楼道。排骨还在后面叫着,气焰十分嚣张。
“怎么还在这儿呢?”身后一声怒呵。
小亦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前波冷汗还没退呢,后波冷汗又出来了。大中午的爸爸怎么回来了?小亦垂着手站着,
没敢说话。排骨赶紧闭了嘴,往小亦脚边钻。他知道小亦的爸爸不待见他,立刻乔妆成一条斯文的好狗,讨人欢心。
“还没看好风水?”爸爸指着排骨问。
“扔在外面有人要欺负他么。”小亦低声解释。
“他这精神头还怕被欺负?他不满大街咬人就不错了。”爸爸刚亲眼看见这条恶狗在欺负人,肯定不相信小亦的说词。
“行了,也甭说了,就扔院儿里吧。谁爱捡谁捡。说不定过两天他自己就跑了。”爸爸说着拿脚驱排骨。排骨还往小亦
脚边凑,想小亦护着他。
“滚!”爸爸一脚踹在排骨肚子上。排骨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哼叽哼叽的叫唤。
小亦心里怪不舒服。但又不敢替排骨回敬爸爸两脚。只有扭头不看,狠着心上楼。
进屋小亦把绞肉和菠菜往饭桌上一扔,就回自己屋生闷气去了。谁知爸爸抄起绞肉和菠菜跟了进来。爸爸把菠菜往小亦
面前一递,说:“五十块钱就给我买这么点?”
“你说要肉要青菜。我不都买了么。”小亦绷着脸说。
“你这脑子不回弯儿的。看见合适的菜就不知道多买点?这够吃什么的。”
“攒丸子汤!”
“那这也攒不了两顿儿啊!赶紧拿剩下的钱再去买点。”
“你不说剩下的给我跑腿儿嘛?”小亦叫嚷起来。
爸爸眼珠子一鼓,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你这不大白天抢人吗?回扣的也太多了吧!”
“让你去买你不去。回头又说我赚你钱。有你这样的吗?”
“哎,你这孩子……”爸爸歪着脑袋瞪了小亦半分钟,说:“我也看出来了。不就为那么一条破狗嘛。瞧这两天你这闹
。行,难得赶上你心情不好,这回就算了。”
爸爸拎着菜上厨房了,剩下小亦在房间里憋闷着。
排骨就这样被留在院子里了。小亦总是很不放心。夜里常听到排骨在楼道里叫。还有好几次听见排骨挠门。但因为爸爸
在,小亦只有捂着耳朵当没听见。直到接连下了两天大雨,排骨的叫声终于消失了。
小亦寻思排骨跑远了,有点难过。但每次出门,小亦还习惯性的在院子里、小区附近张望一阵,希望能看见排骨。一到
晚上,小亦就趴在窗口打着手电往院子里照,想着排骨夜里没地方去,可能会回来。
折腾了好几天,排骨没找到,倒是楼下的小孩儿很坚持的跟他妈说夜里看见飞碟了,还有外星人在院子里逛游,跟他打
招呼。结果小孩儿挨了他妈啪啪两巴掌,差点被送到心理医生那儿备案。
排骨确实是走了。从此小亦就落下了毛病。走在路上看见谁牵的京吧狗就要小声喊声排骨。他为的也不是把排骨找回来
,就为看看排骨现在跟了什么人家,过得好不好。
这两天小亦有点发烧,每天一大早就要上医院打针。小亦已经习惯了,自从得了这病,感冒发烧成了家常便饭。这已经
跟医院浩了一年多了。小亦对跑医院烦透了。一趟趟往医院跑,一次次的听医生那些模零两可的话,就是没个有效的治
疗方案。小亦都替那些医生累的慌。但谁叫自己得的这病发病率这么低,二十多万人里才赶上一个半个的。医生们都没
见过,对于治疗自然也无从下手。爸爸曾给小亦宽心说:“死马全当活马医吧。就当给世界医学事业做贡献了。”不过
小亦从不觉得这是句安慰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