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正蓝————舞枫秋恋

　　他们被粗鲁的从地上拽了起来，廉风几乎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他费力的抬起手臂，用仅剩的力气抓住韩飞的手，牢牢握住。

　　韩飞苦笑一下，来不及做什么动作就被几个男人推下了土坑里。他感觉自己的血又从那些旧伤口里流出来了，但这已经不再重要。廉风就躺在他的肩膀上，半眯着眼睛，呼吸薄弱。

　　一个男人手中拿着一团黑布，站在坑旁说道「千万别怨我们，谁让你惹到不该惹的人。早死早投胎啊！」说完张开手臂一扬，摊开的大布盖住了两人的身影，遮住了天。

　　韩飞把手伸进廉风的衣服中摸索，找出手机，犹豫着不敢按下号码。

　　廉风强撑开眼睛「报警？」

　　「说这里有人要被活埋了？」韩飞再度苦笑「我忘了这座山的名字。」

　　「我也不记得了。」廉风咳了一声，感觉甜腥的液体从嘴里流了出来「我们一起死吧。」

　　上面的人已经开始了动作，几人齐心往坑里填土。沉重的沙土一下下压在黑布上面，越来越重。

　　韩飞深吸口气，终于按下号码。

　　好一阵子，对方才肯接听。声音中有说不出的疲惫「洪义。哪位？」

　　韩飞握紧手机，眼泪一下子往上涌出，再也克制不住「我好想你……」

　　那头的人明显呆了呆，似是没料到会收到他的电话。

　　韩飞以为他不想再听到自己的声音，急忙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挂断，求你！」

　　洪义叹了口气「你说吧。」

　　「那件事，是我把磁碟掉换的，但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多阴谋……请你相信我！还有……一直想说，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是你让我看到未来……还有希望……」

　　「你们要离开香港了吗？」洪义打断他。

　　「我……好想喝你……煮的咖啡。还想吃你烤……的蛋糕。」韩飞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上方的压力越来越重，氧气大量流走，他拼命的张大口吸气，生怕洪义听不到他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洪义越听越不对劲，紧张的握紧身下的椅子「韩飞你在哪儿？你的收讯很不好，走远一点讲话。」

　　韩飞呼吸浓重，手机中的杂音却越来越大声「洪义，我爱——」

　　嘟——

　　他连放下手都做不到，沙土已经盖过了脖子，连吸口气都疼的厉害。

　　廉风就在他的旁边，可他再也看不到他的样子。只听见他开了口，气若游丝「呵……他拿走……你的心，我……有你的人。」

　　「廉风……」韩飞轻道「我不想……跟你死在一起呢。」

　　他没有再听到廉风的声音，一切开始静的可怕，连土埋在身上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脑中开始昏昏沉沉，记忆一片片不断浮现出来。

　　最清晰的，不是他深爱过的那个廉风。

　　而是某日的午后，那个笑的比太阳还灿烂，替他遮住了光的少年……

　　２９

　　窗边挂着白纱窗帘，被风吹的轻柔荡起。

　　房间的摆设走天蓝色路线，清淡典雅，给人温馨的感觉。

　　海蓝的床铺中躺了一个人，脸色红润，呼吸平稳，睫毛一动不动，睡的很沉。

　　洪义靠坐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的不压到他的身体，手里捧着一本故事书，轻声在他耳边读着。

　　室内很静，听不到任何杂音，只有他磁性的嗓音在四周回荡着。

　　他搬出了家里，在尖沙咀买了一套公寓，离海边很近，时而可以听见船过的气笛声。

　　这里还算很安静的，至少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打饶他们。

　　洪义放下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掀开被子钻进去把韩飞搂到怀里。

　　「很累，让我靠一下。」他把下巴舒服的抵在韩飞的肩头，忍不住握紧他被子下的右手。

　　韩飞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受过重创的身体有些伤痕是怎么也消除不掉的。就像那只残掉的右手，永远伤痕累累，断掉的筋骨再也接不上了。

　　「飞，我们的感情也接不上了吗？」他轻轻在他耳边说道，明知道他可能听不见。

　　那个恐怖的夜晚，当他终于从洪忻口中得知他们的所在地，赶到时已经太晚了。韩飞的呼吸已经停止，全身冰冷。他拼命的为他做人工呼吸，狂喊着他的名字，也只能隐隐听到一点微弱的心跳。

　　廉风死了。在他们赶到的时候，他早已经咽了气。但也许对他来说，能死在韩飞身旁，已是幸福。

　　而韩飞就这么沉睡着，再也没睁开过眼睛。任时间匆匆走过，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医生说，因长时间缺氧，导致脑细胞大部分坏死，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至于会不会醒，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医生还嘱咐他要时常跟他讲讲话，说些以前的事，有助于唤醒他的神经。所以最近几周来，他都对着这面无表情的男人自言自语，讲到实在不知道该讲什么的时候，索性弄来几本童话故事书，闲来就趴在他身边给读给他听。

　　他知道，虽然韩飞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但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渴望无暇的爱情。

　　即使度日如年，日子也过的飞快。

　　洪义在过了几乎与世隔绝的三个月后，终于有一位并不让他意外的客人造访。

　　洪忻在时隔三个月后第一次见到韩飞，他还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不惊不扰。每日仅靠营养液打入体内，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

　　好一断时间，她几乎不敢想起这个人。一个让她内心挣扎，恨入骨，却舍不得杀的人。

　　洪义像个老母鸡，戒备的坐在床边不肯让她靠近半步。洪忻苦笑，就在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休息够久了，爸爸让你即日回公司上班。」

　　洪义摇摇头「飞需要人照顾，需要人陪他讲话，我没空。」

　　「他如果睡一辈子，你就一直陪他囚在这个屋子里？」

　　洪义怒瞪她一眼，声音忍不住抬高「他不会一直睡下去！」

　　「同样的奇迹不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两次。」她恨心道。

　　「你以为他现在这样子是谁害的？！」这句话冲口而出，他立即后悔莫及。

　　洪忻无言的别过头，肩膀微微颤抖。

　　洪义弯低了腰，痛苦的把脸藏在手掌里「对不起……我没资格指责任何人。」他深吸口气，声音有几分抖动「每晚入了夜，我都敢到害怕。想起……我差点变成间接害死他的凶手……我就彷徨的不敢闭眼。他如果就这么一直不醒来……我都没有资格伤心，连哭的资格也没有！」

　　他突然抬起头，看见洪忻就站在眼前，像安慰一个受了伤的小狮子，轻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如果想让他好起来，就赶快振作吧！飞飞那么爱你，他怎么舍得用这种方式惩罚你？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连你都不振作，时间久了你自己都会觉得累，又怎么会有精力去照顾他？」她蹲下在他面前「听姐姐的话，重新开始你的生活。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你总要赚够钱养他一生是不是？」

　　洪义呵的傻笑起来，皱成一团的脸比哭的还难看「我……」

　　「我已经帮你请了两个特别看护，你不在家的时间里，她们会把他照顾的很好的。」

　　洪义望着她认真的眼睛，再转过头凝视了睡的昏沉的韩飞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一打开大门，洪义甩了公式包，边脱着西装外套边走近卧房。

　　两位看护见他回来了，都站起来相迎「先生，你回来了。」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什么起色？」洪义直直走到床边坐下，习惯性的伸过手摸了摸韩飞的额头。

　　两人互看一眼，无奈的齐齐摇头。

　　即使每天回到家都问同样的问题，得到的也都是同样的答案，他还是压抑不下满腔的失望。

　　「谢谢。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来陪他。」他淡淡的道，专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韩飞脸上。

　　床边的点滴瓶中还输着营养液，洪义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味道，他只担心每天这样韩飞会不会肚子饿。

　　松开了领带和袖口，他揭开被子放到一边。韩飞穿着浅蓝色的睡衣，上面还绣有可爱的小熊。是他亲手为他换上的，他知道韩飞最讨厌穿这种幼稚的东西，还是私心的买回来好几套。每次帮他换上的时候，都要在他耳边嘀咕：快点醒来吧，不然我每天给你换一件！不只有小熊，还有你最讨厌的Ｈello
Kitty!

　　他轻柔的抬起韩飞的腿，小心谨慎的帮他活动筋骨，这个功课每天要做两次，他从来不敢间断。从四肢到十指，半个小时下来自己也满身大汗，力气大了怕弄疼他，小了又怕起不到作用。如此也算一种减肥，难怪自己每天一回家就跟他腻在床上，还难得的没养出一身肥肉。

　　童话书翻来覆去读的快烂掉了，他怕韩飞听了耳朵也要张茧，终于还是换成武侠小说。可怜他不高的中文水平，往往读了什么自己都不能理解。

　　「飞，快醒来吧。我爱你呢……」每晚睡前，他都在怀中人耳边轻轻说着，从内心深处呼唤。

　　日历又换过一本，洪义也换了新发型。以前略短的头发终于长了不少，盖住脸庞，成熟了许多。骨子里那份孩子气不见了，时间总能改变一个人，如果韩飞醒着，相信也会为他的男人味沉迷。

　　可惜他不醒，无论洪义每日在他耳边叫他多少次，他都倔强的不为所动。

　　洪义觉得，这也是一种惩罚。但只要他好好的在身边，这种惩罚也很甜蜜。即使他为他神伤，为他叹息，还是甘之如饴。

　　韩飞的头发也长的很长了，过了肩膀。洪义舍不得剪，每天都细心的帮他梳理，比自己的头发还用心。

　　前几日爸爸突然到办公室找他，支呜了半天才说出话，劝他想想自己的将来，难道真为了一个曾经背叛过他的男人守一生。

　　他很生气，生平第一次对着父亲发脾气。看着他心疼的眼神，却怎么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暴跳如雷。

　　他不许任何人否认韩飞还能醒过来的机会，即使那真的很渺茫。

　　「我不是在骗自己。」今晚的月亮很亮，照在怀里的韩飞脸上，俊挺的五官仍然迷人「我说过要为你煮咖啡……看日落……我不想鼻子变长……」

　　他静静的看着韩飞分明的轮廓，忍不住张开嘴巴在他鼻尖轻轻咬了一口。

　　洪老爷子退休了，洪义理所当然的顶了上去。晋升为董事长后工作量也增加了不少，他觉得很累，不只是身体，心也是。

　　桌上堆积了大批文件等着他签名，他此刻却靠在椅子上发呆。

　　有多久了？

　　五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他却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五年。

　　自己就像一架机器，一投入工作就不知道停歇。下班时间一到却跑的比谁都快，怎么也不肯在外面多停留一刻。只因家里有一个他放不下的人。

　　香港商界风云变幻无常，一朝一夕都有大大小小的公司崛起或是坠落。他有时侯会觉得人生很无奈，他所有的努力，也只不过为了换来一人为他喝彩。那人却赖在梦中不肯醒来，那个梦必定甜美……是否是一个他给不了的世界？

　　时间像是指缝中的沙，你越想握紧，它越要不经意的流走。

　　洪忻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不再过问家里的生意，把自己的股份全部交给丈夫打理。两人的感情也比之前好，入赘的女婿的能力得到洪家人的肯定，他不但没有抱怨过洪忻以前的无情，反而对她更加疼惜。洪忻有一次说道，原来人学会包容才会快乐。

　　她还戒了荤，每天吃素拜佛，为曾被她伤害过的韩飞祈福。

　　四月飘雨的香港，在萬國殯儀館举行了一场庄严隆重的葬礼仪式。洪老爷子在洪宅安详的睡去了，得年７９岁。

　　虽然他早就退出了洪业的董事会，但这个消息发表后，股坛还是震动了一场。

　　洪义连日来为了父亲的葬礼奔波，又因公司的事操劳不已，简直心力交瘁。他已经好几天没踏进家门了，累了就趴在公司的桌子上小歇一会儿，然后又要马不停蹄的开始忙碌。

　　医生按期为韩飞做检查，他早已放弃了希望，他甚至不只一次的劝过洪义放弃，可每次提起都被他厉声拒绝了。

　　回到家里的那一刻，看着床上躺的人，洪义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看护早就换了人，见到他回来了，就不声不响的离开。

　　洪义很累，累到连脱外套的力气都没有。他就合衣躺在韩飞身边，微微侧过头去看他的脸。这个看护很细心，为他打理的很好，连一点胡渣都看不到。

　　岁月在韩飞身上没有留下痕迹，也许因为他睡着，没有喜怒哀乐。

　　洪义轻轻靠了过去，用下巴顶在他的心窝上，声音沙哑「你还要睡多久？」

　　十年了。整整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从最初的满怀希望，到现在的麻木，曾有过多少次他以为自己也要倒下去了，却总是因为那一点点的希望咬牙挺了过来。

　　飞，我快崩溃了，你知道吗……

　　「嗨，快醒过来吧，我把世界都给你。」

　　没有反应，不管他说过多少次同样的话，韩飞仍旧没有反应。

　　心底缠绕的哀伤几乎要压裂心脏，疼的难以呼吸。他紧紧闭上眼睛，揪着韩飞的右手按在自己胸前「你这么怨我吗？怨我不相信你的爱，还是怨我对自己的爱没把握？我知道错了，你罚的还不够吗……十年……你可以忍心十年不对我说一句话，不看我一眼。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的心碎了千百次，这还不够吗？你还要罚我到什么时候……飞……我们还有几个十年……」

　　他真的很累。神智已经快被拉走了，努力的眨了眨眼睛，拉起韩飞温暖的手轻轻亲了一下，找个舒服的姿势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这么多年，我没有放弃过你。所以，请你也不要放弃自己……」

　　海风从敞开的窗口吹扶近来，最后一班客船气笛响起，月光下的维多利亚闪着迷人的色彩，摇曳生姿。

　　洪义枕在最爱的人身上安心的睡着，唇畔带着丝丝笑容，似乎做了美梦。

　　被他压着的人，缓缓睁开了酸麻的眼睛，好一阵子聚不到光。他动作缓慢又笨拙的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然后轻轻放在洪义的头顶，温柔的抚摸着。

　　他不困，他已经睡了太久了，久到忘记了阳光长什么样子。

　　他静静的盯着窗外，神情如此祥和。他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让他几乎舍不得醒来。可是他知道梦的外面有一个等待了他好久的人，费尽心血的，想入他的梦来。

　　那些种种的不快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像获得了重生，心中一片澄清。没有恨，只有暖暖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