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南海死後一个月,电视和报纸对这场事件的深入报道才总算消停。
那段时间季真望一直住在季真希家里。季真希工作繁忙,早出晚归,季真望就像一个全职太太似的煮好饭等他回来,然
後两兄弟一起吃,吃完後就聊聊天,很快就到了睡觉时间。如果是以前,季真望晚上绝对会出去厮混,但由於阿超和李
南海的死,使季真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以前的兄弟不停追问,所以他干脆选择闭门不出。
其实黑帮就像一个企业,在势力范围内设有很多分部。每个小分部又有各自的首领,首领们从上层统治者那里得到一块
地盘的经营权,然後定期向上层缴纳营业税。首领之下又有很多员工,首领要负责发给他们工资。这笔钱绝对不多,和
工作的危险性相比,根本少到令人发指。不过却有很多人愿意为了那一小笔钱拼命,因为那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方式。
但和那些黑帮「员工」相比,季真望又有些特殊。虽然他已经加入贤门四五年了,但却不是「员工」而是「临工」。也
就是说,他没有固定的首领,不从首领那里领固定工资,而是周游於各个首领之间,随便打些临工,靠临时工资生活的
那种人。
所以即使一个月闭门不出,也没多少人觉得奇怪。况且现在他住在季真希家里,有大哥照顾他的吃穿用行,他根本一点
也不用为生计担心。不过他也明白,不可能让大哥照顾自己一辈子。所以他只是暂时在季真希家避风头,等风头过了,
再冲出江湖。
这一个月他没有夏瑾和夏兰的任何消息,不知道炎龙堂究竟对他们是好是坏。
只要想起那个叫陆风笙的人,季真望就总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某天晚上,两兄弟吃完饭後又像以前一样坐在沙发上聊天。话题很普通,比如说明天的菜色或者城市交通。但聊著聊著
,季真望发现大哥总有些心不在焉。有好几次,他都发现大哥用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望著自己,不知想说什麽。
「大哥。」季真望干脆自己挑明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这时季真希才抬起头来,静静注视了季真望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真望……现在警方非常需要一个贤门的卧底。」
「卧底?」季真望下意识重复一遍,其实他并不怎麽吃惊。因为以前的卧底阿超死了,那麽警方当然需要寻找另一个卧
底填补阿超的空位。而自己这个和季真希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兄弟,当然比其他人更加可靠,但同时也更加危险。因为如
果被贤门的人知道他和季真希关系,卧底很容易就会被察觉。
但对此,警方显然已经做好充足准备。只见季真希拿出一小叠证件,证件上的照片是季真望没错,但名字却被换了。季
真希把那些证件放到茶几上道:「警方已经为你伪造好各种证件,现在就只等你点个头。」
但季真望盯著那些证件不说话,嘴角微微咧开,发出一丝冷笑。他不是不愿意去当这个卧底,只是觉得还没征询自己意
见,对方就先把一切准备好了。这点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大哥,把这些收回去。」季真望把那一叠证件拿起来,还给季真希。
季真希还以为他不愿意,劝说道:「真望,我知道这很危险……」
话刚说到这里,就只听季真望笑了一声,打断道:「我又没说我不去。我只是让你把这些证件收回去,我不需要假名,
也不需要伪造的身份。季真望走到哪里都是季真望。」
「真望……」季真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顿了顿才蹙眉道,「你这样很危险。」
「危险就危险,反正我就是不改名。」季真望扬了扬下巴,有些孩子气地坚持道,「季真望就是季真望,绝对不会成为
另一个人。」
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说得很肯定。
闻言,季真希忽然明白了,低声道:「是因为夏瑾吗?」
因为夏瑾变成了另一个人,所以季真望才不允许自己也变成另一个人。
「和他没有关系。」季真望别开头去,不敢和季真希目光对视,这是他说谎的标志。
季真希当了他二十年大哥又怎麽会不明白,叹了口气道:「真望,虽然我理解你现在的想法……但何必和夏瑾怄气呢?
命是他自己的,路也是他选的……我们不能强迫他。」
「我不想强迫他。」季真望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只见他垂下头,抚住自己的额头,痛苦地说,「我只是不想听他
说那句话……他说,如果可以找点遇上我就好了,他说如果可以早点遇上我,也许选择就会不一样了……」
为什麽……为什麽就总是差了这麽一点?
就像十年前一样,当夏瑾从母亲那里逃出回到井字巷的时候,他们也是差了一点就能相遇。这次也一样,如果可以再早
一点相遇,也许夏瑾就不会选择成为陆风笙的替身了吧?
一想到这些,季真望就说不出的後悔和难受。
「真望……」季真希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安慰,只轻轻抚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傍晚,季真望来到靠近码头的一处政府救济区。
和井字巷低矮的平房不同,这个区由三十多栋密集的土砖楼房构成。但房屋却早已破烂不堪,别说电梯,连楼道都已失
修多年。
季真望顺著楼梯爬上去,一路看见好几个弹孔,很多都是新的,看来这里经常发生枪战。
用季真希的话说,这个区正好是贤门和炎龙堂争夺却激烈的一个地方。两派第一线的小弟们常常一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
,很多时候还会演变成枪战,非常危险。用帮派里面的黑话来讲,这里叫做「火笼子」,意思就是经常发生火拼。
但由於住在这里的贫民对毒品需求非常大,所以贤门和炎龙堂才都看上这块地盘。
按照季真希给他的地址,季真望爬上一栋楼房的第三层。本来还想按门铃,却发现门根本没关,从门缝中,季真望看见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蹲在地上吃面。男人大概只比季真望大四五岁,但满脸都写著沧桑和老成。
季真望正犹豫著要不要进屋,男人却抬头发现了他,起身向他走来。
「别傻站著,进来吧。」男人打开门,一把拉住季真望,把他拖了进去。
「最近手头拮据,没给你准备饭吃。」男人一边说,一边又捧起那碗面蹲到角落吃起来。
季真望有些哭笑不得,答道:「我吃过饭才来的。」
站在房间中向四周看了看,没看到任何可以坐的地方。房间中空空荡荡,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勉强可以称
之为「桌子」的东西,却因堆满杂物而显得像个垃圾场。
最後季真望也只能选择蹲在男人身边,试探性地喊了声:「胜哥。」
男人只顾吃,连头也不抬。
「胜哥,我是……」
季真望正想详细自我介绍,却被对方打断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把面汤喝个精光以後,男人擦了擦嘴,对季真
望道,「从今以後,你就跟著我吧。虽然我也不是很靠得住,但好歹在这火笼子里活了六年,也算经验丰富。你看我头
脑清晰,四肢健全,全身上下连个弹孔都没有,就知道我多不容易……」
说著说著,忽然瞥见季真望手臂上的枪伤。二话不说,一把抓过季真望的手,拉到近前观察了半天,才抬起头吃惊地问
道:「这伤哪儿来的?」说著还按了按那伤口,更加吃惊了,「怎麽连子弹都不取?来,来,我帮你取子弹。」
他又拉又按,把季真望痛得直皱眉头,急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怎麽不用?你这只手废了怎麽办?」
「真的不用了。」季真望急忙把手抽出来,苦笑道,「等它留在肉里,反正不痛不痒。」
李南海杀害阿超那天,季真望的右手也不幸中弹。後来季真希处理了他的伤口,但由於不懂取子弹的方法,就没有把子
弹取出来。後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没有时间再取子弹,不知不觉中伤口就已完全愈合,季真望也没感到什麽身体不适
,所以也就不管那颗子弹了。
而这个落拓的男人名叫「常胜」,给警方当了六年的卧底,也算季真望的老前辈。
「喂,新来的,给你一个见面礼。」说著常胜扔给季真望一把手枪,还不忘叮嘱道,「这手枪不是给你杀人,而是给你
吓唬人的。里面没装子弹,如果你有钱就自己买子弹来填。」
季真望哭笑不得地接过手枪,他对常胜的吝啬已经没有任何语言了。
「喂,你运气很好,今天晚上就有一场谈判,你要不要去见识一下?」
「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好不好。」季真望推开常胜的手。
「哦,对对,名字……」常胜想来想去,想破头皮,终於想出来了,抚掌道,「对了,你叫真望对不对?」
「对。」季真望略显疲惫地点点头,卖乖道,「以後就麻烦胜哥多关照了。」
谈判地点在火笼子的中间区域,一个类似会馆的地方。
虽然只有两层高,但却是火笼子里唯一一个不靠从别处偷电而照明的地方。
当常胜带著季真望来到楼下时,谈判已经开始了。抬头就可以看见从二楼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楼下零零散散聚集了很
多帮派兄弟。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明显分为贤门和炎龙堂两派,而是这里一群,那里一群,毫无规律地团聚著。
而常胜也没有带季真望去找属於自己的一派,只让和他和自己站在拐角的角落里。
季真望有些纳闷,问道:「为什麽人都是散的?」
「因为没有任何人组织,他们都是得到消息以後自发聚集起来的。但你不要以为那是那是他们的江湖义气,他们只不过
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已。」常胜压低声音小声讲道,「黑社会也是一个按职位高低拿钱的地方,地位越高的人就越风光。
而怎麽才能迅速得到高层赏识?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枪战中证明自己的勇敢,这也就是火笼子为什麽经常发生枪战的原
因之一。其实作为首领并不愿意小弟们去外面打架生事,因为那会影响他们的生意。所以发动枪战的通常都不是首领,
而是手下的那些小喽罗。喽罗们为了获得提升的机会,才不惜每天跟别人拼命。而今天,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再好不
过的机会。」
「也就是说,」季真望不由压低双眉,他听出了常胜话里的意思,「今天这场谈判会失败。」
常胜点了点头,肯定道:「十有八九谈不成。」
「既然你明知道这场谈判会演变成枪战,居然还给我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季真望恨不得把常胜掉起来抽打三天三夜,
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前辈了。
「你先别著急呀。」常胜急忙道,「我是来带你见见场面,又不是要你去跟人家火拼。到时候枪声一响,我们就躲起来
偷偷看。」
「我没你这麽好兴致。」季真望白了常胜一眼,起身欲走。
然而正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那栋会馆楼下停著一辆非常眼熟的车。
这辆车……不就是当日来医院接走夏兰的那辆车麽?
季真望不由愣住,呆呆立在原地。
难道……
一个猜想浮现出来,他不禁下意识地抬头向二楼亮著灯光处望去,心口仿佛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难道……炎龙堂
来谈判的人是陆风笙?不,轻轻摇头,否定自己的这个想法。这麽危险的事情,陆风笙不会亲自涉险……难道,来的人
是夏瑾!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传来。
楼上灯光忽然熄灭,变成漆黑一团。
「开始了!」常胜反应最快,还不等那些聚集在楼下的喽罗们开枪,他就已经冲过去拉住季真望的手,压低声音道,「
跟我来。」
然而季真望却一动不动,视线直直盯著二楼。
此时二楼上已经枪声一片,窗户裂开,玻璃碎片四处飞溅。聚集在楼下的喽罗们也全都沸腾起来,拔枪彼此射击。
「真望,快走!快走!」常胜使出全身力气,才终於把季真望拖到隐蔽处。
但季真望的全副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枪战最激烈的会馆上。他隐约看见一群人顺著楼梯跑下,那群人围成一团,保卫
著中心处的某人向那辆宾士逃去。季真望虽然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几乎已经肯定那个人就是夏瑾。
不知道什麽力量推动著季真望冒著枪林弹雨冲了出去。
「真望!真望!」常胜急得大喊,早已吓傻了眼。
但季真望此时耳边全是此起彼伏的枪鸣,眼前只能看见那辆宾士附近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冲出来干什麽,也不知道自
己想干什麽,但当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来到枪战中心。
「夏瑾!」季真望冒著弹雨、拨开人群向夏瑾冲去。
混乱之中,没人听见他喊什麽。
混乱之中,季真望已经抓住夏瑾的手。
夏瑾回过头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那一瞬间,忘了开枪。耳边忽然响起一片「少爷小心」的声音,夏瑾还没反应过来
发生了什麽事,就被季真望抱进怀里。接著就听到几声子弹射入身体的声音,夏瑾忽然怔住了。
这时那些保镖们已经打开车门,但季真望紧紧抱著夏瑾怎麽也分不开,所以只能把他们两个人都一起推入车中。
只听一声呼啸,汽车发动。
一路横冲直撞,撞出一条血路,才总算驶上公路,耳边的枪声终於小了下去。
「放开我!」後座上,夏瑾大叫,他还被季真望紧紧抱在怀里。
但季真望却什麽反应也没有,只发出了一阵虚弱的呻吟。
夏瑾下意识一摸,这才发现季真望背部已是一片鲜血淋漓,只觉心口一紧,顿时明白刚才危机时刻听到的枪声是什麽。
那是子弹射中季真望的声音。那些冲著自己来的子弹,全都被季真望用身体挡去。
「夏……瑾……」季真望迷迷糊糊之中,依旧呼唤著这个名字。
夏瑾先是一愣,随後又仔细看了看季真望的脸,终於把这个为自己挡枪的笨蛋认了出来。
「呵呵……」夏瑾发出两声冷笑,抚住季真望的头,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可惜我不是你想救的那个人。」
不过此时的季真望已经完全陷入昏迷,什麽都听不见了。
虽然车上的其他人都不认识季真望,但刚才见季真望突然冲出来挡枪,所以都以为他是自己人。这时,只见驾驶席上一
人转过头发问道:「少爷,这个人是谁?」
「不要多问,带他回去。」陆风笙冷冷下令。
当季真望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大床上,头顶是西欧风格的天花板。
这是哪里?
季真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正想坐起,却发现肩部和胸膛上裹了一圈很厚绷带,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才忽然想
起自己卷入一场枪战,为了保护夏瑾而被子弹击中,後来在车中昏迷,再後来……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下意识偏头向四周看去,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
「夏瑾?」季真望惊讶得坐了起来。
但对方对他露出一抹微笑,慢慢走到窗边,纠正道:「是陆风笙。」
他一开口,季真望立刻明白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就算夏瑾已经整容成了陆风笙的样子,但两人的声音却有些微妙的差别
。
「怎麽会是你?」季真望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浑身都已冰凉。
「本来就是我。」清清冷冷的声音。
「你怎麽会自己去那麽危险的地方?」季真望觉得非常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