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长的火车汽鸣声划破了S市夏夜的寂静。
拥挤的人流从各节车厢的出口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此时已接近午夜,冷清的火车站一下子火热起来,人声鼎沸。
人潮渐渐消散在各个出入口,一个高挑的身影挎著背包慢腾腾地从最後一节车厢的出口步出,步调悠哉地往月台出入口走去。
月台的灯光是昏黄的色调,充斥著一种分离的愁和重逢的喜,挎背包的高挑身影走到了灯下,忽然停住了脚步,从深蓝色的牛仔裤里摸出一包烟,骨节分明的手握著烟包上下晃了晃,低头衔住露出的黄色烟嘴,然後点上了火。
灯光下,男人明朗帅气的面容被喷出的烟雾模糊了,幽亮深邃的黑眸透出一抹疲倦。挺拔的身子懒散地靠在墙柱上,修长双腿随意交叠,吞云吐雾间,目光望著墨蓝的夜空,神绪有些飞远了。
“先生,你在等人吗?”月台工作人员一早就看到了这个男人,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装扮,忍不住过来询问。
男人回过神来,看了工作人员一眼,薄唇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把烟抽完我就走。”
火车站向来不是什麽太平的地方,尤其受到抢劫犯的青睐,工作人员警惕地看著他,礼貌地问道:“先生,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男人不以为然地挑挑眉,眉宇间似乎有抹嘲讽的神情,他笑笑从身後的背包里摸出有些破旧的皮夹,抽出身份证递到工作人员面前,吸了一口烟,戏谑地说:“小姐,我是良好市民,坏人没有像我这麽帅的。”
工作人员严肃的脸上窜过一抹红晕,迅速接过身份证低头查看。这是一张旧版的黑白身份证,上面的面孔有些呆和青稚,但仍看得出眉眼俊朗,是眼前的男子无疑,头像旁边是姓名,端端正正写著“欧阳”,下面的籍贯地是S市。
欧阳指著上面的名字说:“我姓欧名阳,可不是有姓无名。”他的声音低沈沈,带著笑意,似乎对此已经习惯了回答。
工作人员翻看了一下身份证就还给他,说:“下一列火车快到站了,你不要久留。”
欧阳收起皮夹,扬扬手中已燃熄灭的烟蒂,说:“我这就走。”说完,拉了拉肩上的背包便走了。
出了火车站,一丝清凉的风吹来,欧阳来不及感叹这天赐的凉爽,肚皮开始高唱起了“空城计”。
当你离乡背井多年再次踏上故土,你最想吃的是什麽?
五星级饭店的佳肴?
著名的家乡小吃?
或是马上就能开动的方便面?
欧阳最想吃的是妈妈亲手煮的红枣糯米粥,那份清甜一直留在他记忆深处,多年来魂牵梦萦。
他想家想得都快疯掉了。
无须伸手就有一辆深红色的出租车开到他面前,看来司机是守株待兔很久了。
出租车在深夜的道路上飞驰,欧阳摇下车窗,飞掠而来的风吹散了车内浑浊的空气,让昏沈的脑袋清明起来,他不由得关注起眼前一闪而过的景物。
街道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他记得那个路口应该有一间书店,但经过的时候,他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间酒楼;他不知道那座高高隆起的建筑是什麽,司机告诉他,那是这两年刚落成的商业中心,是逛街的好地方。
“你是外地来的吧?”司机好奇地问。
欧阳笑笑,转头继续看窗外。
车子停在一条深深的巷子前,太黑太暗以至於看不到尽头,但欧阳摸黑都知道怎麽走,因为他太熟悉了。
走到一栋老旧的楼房前,欧阳掏出钥匙,手指有些颤抖,试了几次才对准匙孔插进去,坚固的防盗门必须用力推才会发出艰涩的声音缓缓打开。
还是老样子啊。
欧阳为这个发现轻笑了一下,突然感觉自己并没有离开太久,只是出去走走又回来了。
老式的楼房没有感应灯,欧阳数著楼梯级数慢慢走,一共五楼,最後停在一扇铜绿色的铁门前。
手中的钥匙翻了翻,他决定不用,伸手按下门铃,期待著门由内为他打开。
铃声响了三遭才听到屋里传来走动的声音,欧阳突然紧张起来,手心里都是汗。
“谁啊?”伴随著木门打开的是一句睡眼惺忪的问话,屋内的人隔著铁门斜眼扫过高大的身影。
“妈。”欧阳迫不及待地叫道,激动得声调微微走样。
“小阳!”门外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母子俩的脸,欧阳看见母亲的脸上添了岁月的痕迹,她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急匆匆将门打开。
“小阳你怎麽回来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啊?”欧母将儿子拉进屋里,打开了客厅的灯,转身再看儿子,皱了皱眉说:“你这孩子,在外面也不知道照顾自己,整整瘦了一圈儿!”
欧阳拉住母亲流连在脸上的手,感觉特温馨,露齿笑了一笑,像个青涩的毛头孩子。
“妈,我回来了。”
欧母叨念的话一下子没了,眼眶聚起泪水,她不好意思地伸手抹了一下,说:“你啊,当初说走就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都不知道你怎麽狠得下这个心。”
她像是责备又像是埋怨的话让欧阳不由苦笑,这时候,一个身影从房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戴著眼镜,不满地嘀咕:“谁啊,半夜三更的……”他抬起头看到欧阳,惊了一惊,脸上睡意全没了。
“爸。”欧阳叫了一声,又补充道:“我回来了。”
“嗯。”欧父顿了一下,平静地应了一声。他的表情从震惊、喜悦到板著个脸只是几秒的时间,但都一幕不差地落入了欧阳眼底。
“小阳你吃饭了吗?”母亲永远最了解孩子的需要,欧母一语中的。
“还没呢。”欧阳笑了笑,说:“妈,我想吃糯米粥。”难得的时刻,让他这个大男人撒一撒娇也可以吧。
欧母笑开了颜,说:“我这就去给你做。”
客厅里,父子迎面而坐,彼此都有许多话想说想问,欧阳看著父亲,几乎就要开口了,可就在目光接触的那一刻,他从父亲的眼神里明白到他们父子之间或许并不需要太多言语的交流,许多话早在出口之前已经彼此明了。
欧父还是打破了沈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麽事?”欧阳听出父亲语气中的严肃,脸上紧绷了起来,隐隐感觉到是与那个人有关。
“小飞的爸爸前年过世了,是心脏病。”欧父摘下眼镜,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欧阳十指交握的手骤然泛白,过了一会儿他才能平静地问道:“云飞他现在怎样?”
欧父重新戴上眼镜,无奈地说:“小飞大学毕业後本来可以直接到市医院报道的,但他拒绝了,现在在一家琴行当钢琴老师,晚上还开了个钢琴补习班。”
“他、他没当医生?”欧阳震惊得脑袋都空白了。
“没有。”欧父又叹了口气,痛心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怎麽了,明知道老云盼著他当医生盼了多少年,可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退缩了。”
欧阳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离开的六年里,云飞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他恨不得立马冲到那个人家里问清楚,这只需要几分锺的时间,他们两家的距离仅仅是两段相同的楼梯,可他没有勇气。
他没有勇气面对云飞。
2
熟悉的房间里是一层不变的摆设,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欧阳拉开窗帘,窗外的世界已经完全漆黑下来,隔著玻璃,他看见对面的窗口紧紧关著,亚麻色窗帘将两个相对的窗口分隔成两个世界,也将两颗心分隔了。
走近窗口,是否就意味著能靠得更近一些?
带著这种想法,欧阳情不自禁将头轻靠在玻璃上,深深地望著那个既远又近的窗口,这一刻,他有些期待云飞将窗帘打开。
至少他想知道现在的云飞是什麽模样的,他已经不是自己一直幻想中穿著白大褂、握著手术刀的样子……
“小阳。”
欧阳回过神来,开了门,看见母亲手捧一套蓝色睡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这是我给你新买的睡衣,也不知道你什麽时候回来,就一直放在我那边了,你赶紧洗个澡睡一觉。”欧母把睡衣往他怀里一推,催促著他往浴室去。
“行了,妈,我又不是外人,还要你带路啊,你先睡吧,一会儿我洗完就睡。”欧阳哭笑不得地看著母亲。
欧母看著他,忍不住又摸了摸他脸,说:“你在外边吃了苦,回家来我哪还能不给你操点心。”
欧阳笑笑,说:“我也没吃多少苦。”他为母亲理了理鬓发,发觉黑发里藏了许多银丝,顿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六年啊,他确实是离开了六年,六年并不是什麽都没有改变。云叔叔死了,父母老了,那云飞呢?自己呢?
终於将母亲哄去了睡觉,看她一步三回首叮咛的样子,欧阳想笑,却发觉他更想哭。
洗完澡,全身舒坦了许多,欧阳枕著双臂躺在久违的床上,因为早前在火车上就睡了一觉,现在吃饱喝足更不觉得困了,脑袋格外清醒,思绪就飘到了遥远的回忆中。
那是他跟云飞的初识,也是刚搬到这个小区的第三天,他的父母带著他到云飞家里拜访,云飞的父亲跟他父亲是在上山下乡时认识的,许多年的交情。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都只有八岁。
没有见过云飞之前,他从不相信一个男孩子可以长得这样漂亮,粉嫩的皮肤,长长翘翘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巴,就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一样。
当他谄媚地将自己的形容告诉云飞以期望得到他的赞美时,云飞毫不留情地一拳挥在他脸上,趾高气昂地说:“我不是公主,我是骑士!”
欧阳那天顶著一个乌青的眼圈哇哇哭著回了家,从此之後,他再不敢对云飞说“公主”二字。
想到这里,欧阳一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眼窝,仿佛当初那一拳的痕迹至今还留在上面。
云飞很聪明,读书很认真,而他则是完全相反。云飞的成绩在班上是头一名,他的话,不是倒数第一,便是倒数第二,哪天老师心情好,偶尔也会让他当当倒数第三。那时候,他爸常常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人家小飞,你怎麽就不能跟他学学呢!”
欧阳喜欢恶作剧,上课时拿纸团扔人,扯前面女生头发,猖狂一点还会拿粉笔块扔老师,结果通常是在教室门口度过一整天。可他从来不对云飞恶作剧,用他自己当时的话说:“他长那麽漂亮,下不了手。”事实真相是他对云飞的拳头心有余悸,自然那麽小的他绝对不会承认。
每次见到云飞,欧阳都厚著脸皮去搭讪,而云飞经常是爱理不理的。後来云飞告诉他:“你那时候讨厌死了,像只苍蝇一样,要不是看在你是欧叔叔的儿子,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上了初中,欧阳跟云飞同校,更巧的是他们还同班。那时候防早恋跟防贼一样,男生女生是绝对要分开坐的,老师看他们俩住在同一片小区,於是安排他们同桌了。
这对欧阳是一个好消息,对云飞,那可得仔细斟酌了。
欧阳到现在还记得,当老师点到云飞的名字,告诉他坐到自己身旁的时候,云飞那张漂亮的脸是如何地不爽,甚至在坐过来的时候还用直尺在桌面上狠狠画了一条线,瞪著好看的眼睛对欧阳说:“别过线,不然揍你!”
这条“三八线”简直是欧阳整个初一的噩梦,想起来都胆战心惊,直到初二,他跟云飞关系融洽了,这条“三八线”才渐渐失去作用。
天色在时间的流逝中悄悄变幻,黑夜过去,天亮了。
欧阳看了床头的闹锺一眼,不知不觉已经快七点了,他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锻炼身体,此时正是机会难得,於是决定去跑跑步。
衣橱里的衣服都是离开时的样子,欧阳从中翻出一套运动服,白色上衣、灰蓝短裤,是他跟云飞一起去买,云飞挑的。
云飞说:“你买东西,干嘛让我挑?”
欧阳说:“你眼光好啊,你说好看就一定好看!”
云飞不屑地白他一眼,说:“运动的时候要穿那麽好看干什麽?你分明心术不正!”
欧阳想云飞永远不会知道,他只是想让一个人的目光长久驻足在他身上。
换上了运动服,欧阳打开房门,见父母的房门还紧闭著,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溜了出去。
早晨的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清新的青草味,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切实体会到“一日之计在於晨”的意义。
欧阳绕著这片住宅小区的外围跑了一圈便大汗淋漓,看到有杂货店开门做生意就上前买了罐矿泉水,一边喝一边慢慢往回走。
这里跟六年前并没有多大区别,欧阳仍然看到那家以前经常光顾的修车铺,他和云飞的自行车都是在那修的。
尽管修车铺还没有开门营业,欧阳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面挂在门口的沾满锈迹的招牌上有两个小小的字,是用白色修改液写上去的,分别是“欧”和“云”。写字是欧阳的主意,这样一来,就好像这间修车铺成了他们两人的专属,虽然事後被修车的大叔狠狠骂了一顿,但却没有擦掉那些字。
没想到,这块招牌至今还存在。
欧阳伸出手碰了碰那两个扭扭曲曲的字,神色复杂地笑了笑。
走过修车铺不远就能看到一家早餐店,专卖馒头包子和豆浆,许多学生都喜欢来这里吃,当年的他们也不例外。
欧阳为父母买了豆浆和包子,咬著一个馒头继续往回走。
快接近楼口的时候,欧阳放缓了脚步,心不在焉地吞下最後一口馒头。
再走下去就是云飞住的那一栋楼房了,不知道他现在起床了没有?
这样想著的同时,欧阳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云飞家的楼下,那个曾经按过无数次的防盗门门铃近在眼前。
只要轻轻按下去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按,还是不按?
欧阳站在防盗门前天人交战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见到云飞该说些什麽,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仍旧是那句话,他没有勇气。
欧阳转身的这一瞬间,防盗门倏地打开了,走出来的人正是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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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自然知道身後的防盗门开了,但他没有勇气察看,甚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当他提著豆浆包子的手臂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猛地拽住的时候,他几乎窒息。
“欧阳?”
是云飞的声音!
欧阳有一瞬间的眩晕,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张懒散的笑脸:“嗨!”
眼前的云飞仍然是漂亮得让人眩目,细长迷人的双眼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琥珀色瞳孔中映著自己的身影。欧阳发现他变得成熟了,六年前稍长的头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刘海梳到脑後,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优雅而精明的样子。
云飞松开了手,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说:“真的是你。”
欧阳逃开他的眼神,垂著眼看自己手中的豆浆和包子,笑容已经变得僵硬,急切地想说点什麽,可脑中却是空白一片。
云飞淡淡地问:“什麽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欧阳当机的脑袋逐渐恢复正常,极力笑得平静,说:“回来得太晚就没过去找你,怕吵醒你。”
相当蹩脚的谎言,他吵醒云飞的次数100根手指都数不完!
云飞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唇角,说:“你妈一定很高兴。”
欧阳点点头,又看著手上的早点,问道:“吃早饭了吗?我刚买了点豆浆和包子,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