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斜眼看了一下那些早点,淡淡说:“不用了,我一会儿自己去吃。”
“哦。”欧阳搜肠刮肚地又想出一句:“去上班吗?”天知道他在云飞面前从来都是个话匣子,像今天这样冷场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了,但他没有办法,能够这样站在云飞面前而不逃开已经花去他太多心力。
“不是,是办点儿事。”云飞话有保留地说。
欧阳的心一阵难受,分隔六年竟会让两个无话不说的人生疏到这种地步。他露出一个更深的笑容,说:“那你去忙吧,我也该回去了。”
“好。”云飞公式化地点了一下头,越过他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低声问:“你……刚才是来找我的吗?”他还记得出门时看到的那个仓皇离开的背影。
“啊,那个,我、我……”欧阳心乱如麻,笑得牵强,抓了抓头说:“我走错了而已,我把你家看成我家了,谁让这里都没有标号,还每一栋都长得一样,真是的,呵呵呵呵。”
云飞在他的干笑声中大步离去,没有看见欧阳在笑过後的落寞神情。
欧阳的父亲是文化局干部,吃过早餐就上班去了,家里就只剩欧母和他,母子俩闲话家常地磕了一上午的话,聊起过去六年的生活,欧母又抱怨又心疼的话让欧阳无奈,却感到非常温心。到了中午正准备吃饭的时候,门铃响了。
欧母在厨房忙活,欧阳便去开了门,一看见来访者便惊讶地叫了出来:“姐!”
欧瑛踩著高根鞋踏进屋来,一股女强人的气势,看到欧阳,不留情地赏了一个暴栗,骂道:“臭小子,知道回来了麽!”
“好痛!”欧阳抱住头惨叫,他姐的暴力倾向果真一点没变,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敢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回来了,这电话一定是妈打的。
“你还知道痛啊?当初走的时候,你知道妈多伤心吗?六年来没半个电话,只知道寄钱回来,家里很缺钱吗?”欧瑛的指责是针针见血的,说到气愤的时候就在欧阳手臂上狠捏一把。
欧阳虽然有锻炼身体,手臂上也练得小有肌肉,可他姐的手劲大,这一下去还是相当痛的,忍不住频呼大叫“妈”。
欧母听到儿子叫就急忙跑出厨房来,见是女儿在欺负儿子,连忙上前劝解,颇有点母鸡护小鸡的架势。
“妈,你别挡著,让我打!不打我不痛快!”欧瑛把精致高贵的小挎包往旁边一甩,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算了算了,他都回来还打什麽啊,再把他打跑怎麽办?”欧母苦口婆心地劝著,一手还护著欧阳高大的身子。
欧阳识相地狗腿一下,说:“姐,我不敢了,您消气,消气,别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啊。”
欧瑛妩媚的双眼瞪了他一会儿,终於不甘不愿地收敛了怒气,边踢掉高跟鞋边说:“看在妈的面子上,哼!”
欧阳连忙跳出母亲的保护圈,谄媚地递上女用拖鞋,对他姐笑著说:“您用,您用。”
欧瑛提著小挎抱走到客厅坐下,欧母继续回厨房忙活午饭,欧阳生怕再受攻击,离她坐得远远的。
欧瑛飞过去一个眼刀,说:“坐那麽远干什麽!过来!”
欧阳乖乖地把屁股挪了过去。
“怎麽突然想回来了?”欧瑛放柔了脸色问道。
欧阳笑笑,不好意思地说:“工作丢了。”
“丢了?”欧瑛有些不信,挑起细眉看著他。
欧阳六年前离开S市到外地读大学,虽然高考分数不高,但也很幸运地吊上了二批的尾车,读上了一个相当热门的专业,广告设计。四年大学读完後,他托老乡来了口信,说是被当地的一家广告公司录取,於是决定不回来,继续呆在那里,只在每个月寄钱回来。现在工作仅仅两年就丢了工作,未免太儿戏了。
“嗯,我把一个项目搞砸了。”欧阳似乎不愿意多讲。
欧瑛观察了他一会儿,说:“你现在不想说就算了,既然回来了就别走,爸再过一年就退休了,我毕竟是嫁人了的,没办法照顾两个老人那麽周全,这个担子终究是要落在你这个当儿子的身上。”
欧阳顿了一下,才说:“我这两天会出去找工作。”
欧瑛把他当小孩一样拍拍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说:“不急,再休息一段时间吧,没钱花就先跟我拿。”
欧阳几乎失笑,玩笑说:“拿你藏起来的私房钱吗?那我还不如跟姐夫借!”话音刚落就被欧瑛用力捏了一下耳朵。
“哇,痛!”欧阳连忙护住耳朵。
欧瑛冷笑,说:“你姐夫的钱也是我管的!”
欧阳一边揉耳朵一边嘀咕:“也就姐夫受得了你这母老虎。”
想当然,耳尖的欧瑛当即又赏了他一个暴栗。
欧阳机警地躲过,笑笑说:“借钱就不用了,我还有点积蓄。”
欧瑛话题忽然一转,问:“见过小飞了吗?”
欧阳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说:“早上刚见过,不过他急著有事办,没怎麽聊。”
欧瑛把云飞当做自己的另一个弟弟,轻叹了口气,说:“你回来就多找找他,他这几年变得厉害,沈默寡言的,有事又不肯跟人说,说起来,我也挺久没见过他了,上次见面还是云叔叔忌辰的时候。”
“姐,云飞……”欧阳不知道该不该问,想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云飞他为什麽不当医生?”
欧瑛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云叔叔过世的时候,他……”欧阳想他一定很痛苦,很无助,而那时候的自己却没有在他身边支持他,心,骤然痛起来。
欧瑛想起那段时间的云飞,心疼地说:“他哭都没哭一声,一手操办云叔叔的丧事,也不让我们帮忙,我们看著都难受,可又有什麽办法呢?我们不是那个能接触到他内心的人。”说到最後一句,欧瑛紧紧盯住欧阳的眼,似乎是在指责。
欧阳仰面躺在沙发靠背上,手臂盖住双眼,过了一会儿才沈沈地说:“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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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後,欧瑛赶著回家伺候丈夫孩子,用力捏了一下欧阳的耳朵就提著小挎包乐颠颠地走了。
欧阳揉著发烫的耳朵在厨房里跟母亲抱怨:“妈,你好歹管管欧瑛,成天这样动手动脚的,你就不怕她打你孙子?”欧阳在欧瑛背後从不管她叫“姐”。
欧母一边试汤的味道一边不以为意地说:“这点你放心,小瑛不打小孩子。”
“她怎麽不打啊?”欧阳为自己忿忿不平起来,说:“小时候我手臂上的乌青都是她的杰作,有时候还咬我呢!”
被这麽一说,欧母似乎有点印象了,笑著说:“谁让你小时候长得又肉又结实。”
“妈,这个理由我不接受。”欧阳满头黑线,他小时候是有点婴儿肥,但进入青春期後就因为拔高而显得瘦削高挺,但欧瑛对他的蹂躏可是从未间断过。
欧母呵呵笑,说:“不然你说为什麽?小瑛可没咬过小飞。”
被母亲一说,欧阳脑海中浮起云飞小时候的模样,或许是因为五官过於漂亮,使得他整体看起来比较纤细,甚至有点瘦弱的样子,也就是因为这样,欧阳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用“公主”来形容他。
欧阳忍不住附和母亲,点点头说:“他那个样子,咬下去也只有骨头。”
欧母正在盛汤,没有听清楚他的话,转头疑惑地问:“你要吃骨头吗?”说著,用汤勺捞起一块大大的猪骨头。
晚上七点,准时开饭。
欧阳分别给父母夹了菜,欧母笑眯眯地伸碗接过,欧父就显得有些拘谨,轻咳了一下掩饰尴尬,毕竟儿子之前从未做过这麽孝顺的举动,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吃完饭,欧阳怂恿父母出去散步,把洗碗的活儿一臂揽下。六年前,他刚离家的时候什麽都不会做,别说洗碗,洗个杯子他都未必能洗好,现在不同了,他一个住的时候什麽都得自己干,洗碗洗衣服已经是常事。
欧母看到儿子这麽孝顺,忍不住抹了抹眼睛,欧父难得地露出赞赏的表情。俩老搀扶著出了家门,脸上都带著欣慰的笑意。
洗好碗又洗了个澡,欧阳回到房间,还未开灯,就透过窗户看见对面的亚麻色窗帘被拉开了,云飞正坐在房间里聚精会神地浏览著电脑屏幕。
欧阳没有开灯,走近了窗口,将日思夜想的人看得更仔细了。
云飞的头发不像白天看到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几缕凌乱的刘海耷拉在额前,身上穿的白色衬衫打开了最上面的两个扣子,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他微垂著双眼,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
不期然,云飞抬起了头,与欧阳偷窥的视线撞个正著。
此时欧阳相当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开灯,隔得这麽远,云飞应该看不到他被抓包的惊慌表情。
云飞只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看电脑,他那种漠然的态度让欧阳感觉非常不爽,不经大脑的冲动让他抓著窗棂前倾大喊:“云飞,我有话跟你说!”震天动地的声音恐怕两栋小楼的住户都听见了。
云飞又抬起头来,这回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离开座位走到欧阳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一会儿,欧阳房里的电话就响了。
欧阳盯著对面窗口抓起电话,不用听声音就叫道:“云飞。”
云飞悦耳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有话过来说。”然後电话就挂断了,欧阳看到他重新回到电脑前坐下。
挂上电话,欧阳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冲到云飞家楼下,在指尖快触到防盗门按扭的时候,忽然胆怯了,也忽然清醒了。
他是疯了啊?明明没有勇气面对云飞,还说什麽有话跟他说?天知道他刚才只是一时昏了头脑!
他想往回走,转身走了一步,一想到云飞正在家里等著他,便又迈不开脚步了。
如果不把握好这次机会的话,他跟云飞会不会就从此行同陌人?
想到早上相遇时彼此言语上的疏远,欧阳决定见一见云飞,他们需要好好谈谈。
欧阳按下按扭,“毕”一声之後便听到电话拿起的声音,他还没有报上名字,云飞便为他把防盗门打开了。
同样是五楼,同样是朝南的501房,云飞家的门虚掩著,等待著他推门而入。
云飞家里的摆设跟六年前一样,只是角落里的红漆供台上又添了一张遗像,旧的有些发黄那张是六年前就有的,是云飞的母亲。崭新的遗像上,云飞父亲微微笑著,直视前方的双眼射出睿智的光芒。
欧阳关上门後,云飞从房里走了出来,双手插在裤兜,随意中又带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他投过来的目光让欧阳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好,下意识地就朝云飞客套地打招呼:“云飞,我没打扰你吧?”
云飞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些变化,但快得不及捕捉,他淡淡应道:“没有。”
看见欧阳手足无措地站著,云飞率先坐了下来,抬头问他:“有什麽事要跟我说?”
欧阳望向供台,露了个勉强而伤感的笑,说:“我先给云叔叔上香吧。”
云飞起身来到供台,抽出三根香点上,然後递给欧阳。
欧阳举香三拜,上前插入香炉。
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云飞波澜不惊的眼里。
云飞从厨房里端了两杯清水出来,其中一杯放在欧阳面前。坐下来後,云飞把弄著杯子,并没有先开口的打算。
“云飞……”欧阳先开了口,在云飞去厨房的这段时间,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总算想好了要说的话,不至於两人相对无言。
这实在是糟透了的情况。欧阳必须承认,眼前冷静的云飞给他莫名的压力。
云飞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用眼神示意欧阳继续。
欧阳忍不住多看一眼云飞拿著杯子的手指,问道:“听说你在教钢琴?”
“没错。”云飞简短回答。
“为什麽?”欧阳面对云飞的冷淡有些沈不住气。
云飞把菱形的唇一抿,似乎对他的提问感到不快,说:“你这麽问是什麽意思?”
欧阳索性把话挑开了说:“云叔叔不是希望你当医生吗?你答应过他的。”
云飞看向父亲的遗像,只片刻就收回了目光,冷冷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欧阳没有想到会从云飞嘴里听到这样决裂的话,心里的难受简直无法言语,一时之间说不话来。
幸亏气氛并没有一直僵持下去。
“欧阳。”云飞意外的叫唤让欧阳不禁窃喜,但随即发现云飞并没有看向他,而是流连在透明的玻璃杯上,用看似热络,实际客套的语气问:“你这六年来过得怎麽样?”
欧阳有些失望,仍打起精神笑笑说:“大学毕业後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了两年,待遇还不错,所以存了点小钱,不过前阵子把一个项目搞砸了,所以工作也丢了,目前待业中。”
云飞听完後点了下头,沈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当初为什麽会选离这里那麽远的大学?”
欧阳心里一惊,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我的成绩有多烂,如果不填那些穷乡僻壤的学校,恐怕就上不了本科了。”
“是麽?”云飞轻声反问,话语中似乎夹杂著冷笑:“看来那一年S大没有降分录取本地生。”
该死!欧阳暗骂,怎麽每次撒谎都在云飞面前露了马脚!心虚地看向云飞,见他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欧阳只好装傻干笑。
云飞离开沙发进了房间,出来的时候拿了一本相薄扔给欧阳,说:“这是我们高中毕业的聚会照片,洗好送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所以就一直放在我这儿,现在还你。”
欧阳打开相薄,入目的第一张是他们的集体照,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他和云飞互捏著脸朝镜头大笑。那两张扭曲又好笑的脸孔让欧阳忍不住笑出了声,回忆起当时的气氛,欧阳有些得意忘形地对云飞说:“你的鬼脸比我丑多了!”
“哦,是麽。”云飞冷淡的反应犹如当头冷水泼下,浇熄了欧阳的一腔热情,让他瞬间从照片中的愉快时光回到了现实。
他们之间难道真的不能挽回了吗?
欧阳将几欲出口的话忍住了。
不敢问,问了就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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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夏日炎炎正好眠”,用在此时此刻的欧阳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头顶高速旋转的吊扇发出呼呼的声响,听在欧阳耳里与催眠曲无异,他心安理得地趴在了课桌上,半闭著眼,十分惬意,偶尔睁开一只贼眼偷望身旁赏心悦目的同桌云飞。
同桌将近一年了,欧阳从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云飞,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副女性的裸体画,明明哈得要死,却不敢正眼望过去。
当然还有一个小原因,就是云飞的拳头很硬。
二人同桌以来,欧阳一直努力学习去遵守他们之间的《三八协议》,即:过线者,打死无怨!刚开始的时候,欧阳还有些不以为然,频频挑战,到後来实在是受不了那石头一样的拳头砸在脸上才含怨屈服。
他就不明白,云飞长著这样一张漂亮动人的脸蛋,怎麽会有如此暴力的倾向?由此不得不感叹一下上天是公平的。
在欧阳看来,云飞应该是一个非常不好相处,甚至很拽的人,可是说不上为什麽,他一见到云飞,那贱骨头就作祟,不粘上去还就浑身不舒坦,为此他没少在暗地里大骂自己是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