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离伤 下——秋墨枫

走近一看，二人都是闭着双眼，唇边带着微笑。小安见若离脸上泪痕未干，却笑得极是甜蜜，小嘴一撇，叫道：“小叔

！”若离却理也不理，小安更是气恼，俯身就去推他。哪知刚与他身子一触，竟发觉他已全无气息，似乎已经死去！这

一惊非同小可，他双腿一软便坐倒在地，随即又赶紧抓起若离脉门探视，触手一片冰凉、全无脉息，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秋意安大震，手一松又跌坐开去，一时连呼吸也忘了，呆愣在场。

只听耳边有人轻叹：“若离……已经去了！”秋意安心口一痛，“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众人大惊，谢文彪抢上一

步将他抱在怀里，哭道：“小安，你不要太伤心了……”自己声音却悲苦至极，反倒是抱着这孩子才能略感慰藉。原正

康等也已赶了下来，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安却大哭起来，推开谢文彪叫道：“没有！小叔没死……他没死、他一定是睡着了，我去叫他……”扑到若离身上使

劲推搡，一面哭道：“小叔，你醒来啊！你答应了我要陪着我的……小叔……”终至泣不成声。众人见他唇边血迹了然

，眼中泪如雨下，哭的声嘶力竭，都是又痛又怜。却知道若不让他发泄，只怕会积郁成疾，便不去相劝。

洛华宫主心中长叹：“这孩子便如他父亲和若离一般，都是至情至性的人。”她至今待字，但小安却能激发她作为女子

与生而来的母性，虽然天性凉薄，但是对这孩子却喜欢至极，一直想要将衣钵相传。如今见他哭的伤心，心中也不免怜

惜。

而看着那紧紧相依的一双璧人，她心中又一片怅然。自己苦心算计多年，便是希望二人生死相搏、饮憾而终。孰料这二

人一战，却反而打开心结，遂愿而去。想到他们死前的微笑、眼中流露的神情，这向来视情爱如无物的落花宫主，竟止

不住心跳加速！这种感觉，是艳羡和……跃跃欲试？

转念又想，这惊才绝艳的两人一去，自己纵有盖世才情，又有何人可堪匹敌？放眼看去，硕果仅存的几位前辈都廉颇老

矣；而当世最为出众的俊杰之中，原正康、卫影娘正相拥而泣，显然也是陷于情爱，胸无大志；谢文彪、东方胜亦是如

此；唐人杰有勇无谋，不足称道；钟言气量狭隘，更加成不了气候；瞿义最富将帅之才，也仅限于此，没有王者之风；

铁寒衣则火候尚浅，仍需磨砺。细细一想，这些人便是联起手来，自己也丝毫未觉可畏。洛华宫主一叹，掩不住眼中落

寞。

过了良久，小安哭的声音哑了，渐渐平静下来，只抽抽搭搭地叫着“小叔”。自怀中取出那块玉貘，想到物在人亡，又

是一阵心痛，垂泪道：“你明明答应要伴我一生一世的，如今却拿一块玉来推搪我，自己逃的干干净净……”忽然心生

疑窦，抬头看向洛华宫主，问道：“小叔的武功明明在慕容……在他之上的，为什么会……”

洛华宫主一叹，闭目道：“是自尽！”

秋意安大震，众人也是一惊，都脱口叫道：“什么？”

“为了赎罪。”洛华宫主遥望天际，仿佛自语一般，“其实也不尽如此。他身负血海深仇，非杀慕容霁云无以告慰秋家

亡灵，但是慕容霁云一死，他亦势必不能独活。正是爱恨两难，今生他再无立场活下去，所以唯有企盼来世了。”

这番话说的人人心惊，虽是悲痛之中，但毕竟各个都是非凡之辈，很快便想通了原由。这一下更是心头巨震，道不清的

情绪滋长，溢满胸口却不知如何表达。

小安却是一阵迷惑，呆呆问道：“活不下去？为什么？没有慕容……他还有我啊，为什么活不下去？”

洛华宫主惨淡一笑：“情爱之事，你这小孩子又怎会明白？”一句话出口，心中一黯，不禁反问自己：“他不明白，你

又何尝明白？”

小安不再追问于此，转而问道：“那你说的赎罪又是什么意思？赎什么罪？赎谁的罪？”

“他自己的罪。当年神侯府那么多人命，他一直引为自责。所以他不但要以死谢罪，更加选择了一种惨不堪言的方式！

”

小安忽的站起身来，手按剑柄，狠狠盯着他，仿佛对方有一言不实，他便要扑身相刺。洛华宫主淡淡看他一眼，续道：

“慕容霁云功力深厚之极，若离要杀他不难，却必须以重手法对付。但如此一来，必然会让他痛苦不堪，若离爱他至深

，又如何舍得他受苦。所以他逼迫慕容霁云倾尽全力，却将他功力引到自己身上，然后哺以麻药，最后才震断他全身经

脉。如此死法简直比寿终正寝还要轻松。

“而若离自己，却……唉，他身受两人功力反噬，全身经脉势必寸寸断裂、骨骼尽碎、脏腑破败！此中痛苦，绝非人心

所能忍受……”——若离啊若离，这一个“情”字，真能让你付出至此么？

秋意安听得呆了，眼泪决堤而下，眼中迷茫。洛华宫主长叹一声，道：“其实适才他引水化桥、凌空而立，并非刻意为

之，而是他毕竟承受不住二人的功力，必须将部分化去。呵呵，好一招‘云消雨霁’，看起来叹为观止，又有谁知道其

中尽是血泪凝成？”

“住口！”秋意安一声大喝，怒发冲冠。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普天之下有谁敢对落花宫主如此无礼？他初生牛犊，悲愤

交加之下拔剑在手，直指洛华宫主，叫道：“是你！都是你不会！我……我听紫菱姐姐说过了，当年小叔本来忘了所有

的事情，就是你下药让他想了起来，他才会苦练武功为爹爹报仇……如果不是你，他本来可以活的好好的！”

洛华宫主一惊，瞟了跪在地上哭泣的紫菱一眼。八名侍女本来已经伤心欲绝，这时积威之下仍是忍不住一颤。紫菱哭道

：“宫主，奴婢……奴婢只是看着尊主实在可怜……”

小安却抢先道：“你……你还要吓唬紫菱姐姐！你这坏人，我……我杀了你！”他幼承庭训，若离从来只教他救人济世

，连打人骂人都不许，更遑论杀人了。盛怒之下说出这句话，底气大是不足。话音一落，挺剑急刺。众人都是惊骇，他

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如何能让他犯险？原正康、东方胜反应最快，立时出手要阻止他，孰料尚未近身，忽然被一股袖

风震开，毫无抵抗能力。其余人猝不及防，也都被震开，连六合刀王与玄素双侠也未能避免，各自退开两步。

也就是这短短一刻，洛华宫主第二拨攻势转向了秋意安，一双长袖随意纷飞，招式凌厉。众人心口一紧，知道此时要杀

落花宫主不难，要救得小安毫发无伤却是千难万难。顿时失声惊呼。却见小安断剑一挥，展开秋水剑法，将洛华宫主招

式一一化解，手法精妙之极。众人心下一宽，知道落花宫主手下留情，定是存着考较的心思，否则以她的功力，不出一

招小安便要重伤。

二人来来回回拆了三十余招，小安始终履险如夷，甚至转守为攻，招招进逼。洛华宫主心中欢喜，也随手将他攻势化解

。小安见状，怒火又生，一狠心拼着受伤使出了芥子须弥境，一剑化三，将洛华宫主围住。

洛华眼中一亮，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已将秋水剑夹住。秋意安顿觉一股柔和真气注入体内，犹如月华笼罩，将自己纷乱

的真气理顺，归入丹田。只觉得通体舒泰，畅快之极，心知对方出手相助，偏偏苦大仇深不愿领受。只急得满面通红，

奋力夺剑，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忽听洛华公主“咦”的一声惊叫，手腕一翻，秋意安把持不住，秋水断剑已被夺了过去。洛华宫主将断剑执在手中凝神

细看，一瞬间面色大变。又反过来看另一面，片刻后脸色渐趋平和，却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容苦涩，笑意不达眼底。

秋意安面红耳赤，气道：“你笑什么？我总有一天会超过你的！”洛华宫主点头道：“不错，你资质不在你父亲之下，

十年之内，修为便可以胜过我。”这句话一出，台上台下对这小孩刮目相看的人更加惊异。原正康等却皱起了眉头，心

知从今往后小安的日子是难以平静了。

洛华宫主扬手将秋水剑抛给小安，道：“自己看吧！”小安接在手中，果见剑面上细细密密刻着几行小字，显然是若离

于打斗时临场所科，可见他早萌死志，却不愿自己知道，所以才用这等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留下遗言。心中一酸，眼泪

又掉了下来，念道：“山花开处，愿求合葬；平安和乐，金针度人。”想道：“小叔是要我将他和慕容……和舅舅合葬

在爹爹墓旁，还要我平安快乐度过一生，用他所传的医术济世救人。可是、可是我怎么快乐的起来？”转过另一面来，

又念道：“往生阁中，洗尽尘缘；情之为物，如人饮水。”心中不解，“咦，什么意思？”

“这几句是写给我的。”洛华宫主一叹，道：“若离是告诉我，往生阁中藏有灵药，能够让人忘却前世，洗尽尘缘。而

‘情之为物，如人饮水’，则是……则是……”仰天笑道：“若离啊若离，你故意让我看到这世间情之至美，便是料定

了我这无情之人也会抵抗不了其中诱惑，宁愿洗尽尘缘、寻求真爱么？呵呵，你将神侯府那些人命算在自己头上，却仍

是不忘要惩罚我这罪魁祸首么？好、好，我一生机关算尽，却从来没有哪条计策使的如你这一招这么漂亮，好个秋若离

啊！”

笑声一顿，洛华宫主看着秋若离尸身，终于流下泪水，语调轻柔：“你一番苦心美意，我亦不忍拒绝。如今便如你所愿

，从此天下再没有落花宫主凌洛华这号人物！”话音一落，大昭公主身若飞仙，掠在洛水之上，凌波微步，绝然而去。

一场旷世之战，天下三大高手，两人毙命，一人归隐。神侯府、落花宫都陷入群龙无首之境，情势微妙，危及暗伏。原

正康等想到若离生前交代，果然是将一切都已料到，不由得深深佩服他的智计。

小安还剑入鞘，又呆呆跪在了若离身边，一言不发。白潋生正要上前抚慰，东方胜已抢先道：“前辈，如今武林局势生

变，三位前辈都要主持大局，小安便请交由晚辈照顾吧。请前辈放心，我自当待他有如己出！”白潋生、铁玄都是一愣

，黯然点头，道：“多谢了。”

原正康也上前道：“前辈，若离生前曾有交代，此次局势凶险，让我六大世家与武林盟联合，共保江湖安宁。如今便听

凭三位前辈差遣。”三人又点了点头，看着台下混乱喧闹的场面叹气。

谢文彪走到小安身边，握着他手轻道：“小安，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好了，谢伯伯自然会好好疼你的。就算……就算没有

你叔叔，小安也会开心起来的。”强笑道：“以前你叔叔最喜欢和谢伯伯在一起说笑了，每次他都笑得好开心……”声

音一哽，又流下泪来。

“谢伯伯，”小安忽然淡淡一笑，道：“小叔叫我开开心心过一辈子，我自然要听他的话的。其实……其实我已经不伤

心了，你看小叔，他笑的多开心、多美。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到他笑得这么美……”

风影阁《武林大事史》载：大兴龙祥九年重阳，凤仪台之战，天下叹为观止；神侯府主殉情，落花宫主隐退，群龙无首

，混乱四起；神拳门集合七帮、四十二堂之力，意欲夺武林盟主之位，废神侯府而自立，六合、铁剑、雪山三派联合六

大世家平乱，战火持续半年，为害之深，远甚天一教之乱；战后武林元气大伤，神拳一派就此除名；神侯府、落花宫亦

成一时昙花，风流云散；朝野再次分治，武林盟重建，铁寒衣登基武林盟主；然盛世不再，江湖人士常思昔日秋水山庄

之辉煌，引为遗憾……

七年后。

洞庭君山，秋家陵寝所在之地，秋氏兄弟墓碑之前，清俊的少年孤身一人，随意坐在地上，手中的竹枝在地上肆意涂画

，面带微笑，如话家常——

“小叔，我终于练完万剑归宗了。只是不知道这武功练了有什么用。哼，原伯伯、铁伯伯、东方伯伯他们根本不让我和

别人打架，上次忍不住教训了一下钟伯伯的堂弟，结果被他们罚了好几天不许出门。唉，我都快无聊死了，要是你还陪

着我，那就不会闷了……”言至于此，眼中现出落寞，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我也不是尽想着玩的，这几个月我经常易容了出去行医，救了好多人呢。呵呵，现在江湖上流传，有一位神龙见

首不见尾的‘安大夫’，医术出神入化，简直就是阎王敌！哈哈，我厉害吧？”

“小叔，我想过了，呆在家里不仅闷的慌，而且也救不了多少人。我还是去江湖上闯荡的好，当年你和爹爹被护在秋水

庄里，但是……还是免不了受伤害，与其如此，不如我自己去经历些风雨……”

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笑道：“爹、小叔，我今年也要满十四岁了呢。谢伯伯说，十四岁是个奇妙的年龄，他就是在

那一年和东方伯伯在一起的；爹爹在那一年遇到了小红，而小叔也是十四岁和舅舅成了亲。你们说，我会不会也遇到一

个……喜欢的人呢，哈哈……”

调皮的轻笑中，少年身子犹如轻烟随风飘起，落在洞庭湖面。踏水无痕，借着双袖挥动，在水面任意滑行，轻盈似仙子

。波光掩映中，倾国的容颜带着明媚的欢笑，清澈的眸子中透出未经世事的纯真，绝世的轻功，化作了赤子游戏人间的

伎俩。

黄昏的岸边，背着书囊的游客自无主的游荡中惊醒，飞速地展开宣纸，泼墨飞毫、妙笔生花。再抬头时，那摄魂夺魄的

一幕早已不见，若不是纸上画面清晰，他几乎要怀疑这只是一场无痕春梦。怅然而又欣慰地一叹，独爱美人声如梦幻：

“好像、好像……”话未完，泪先流——

好像那两个流传世间的美丽传说：知秋一叶，天下失色；若水离伤，云消雨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