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的包围之下,身体的一切感官再也感受不到除了压抑以外的其他任何讯息,我们就如同
突然陷入了一潭肉眼看不见的沼泽一样。
“的确如此。”我慢慢地点头,随后把视线狠狠地瞪到紫鸢的脸上,“是你干的好事
吧!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方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哎呀,这位少爷,火气不要那么大嘛!”紫鸢一直微笑着,一扬手,宫邸厚实华丽
的青铜大门在钝重的磨擦声中缓缓打开,透过洞开的门扉,可以看到花木掩翳的庭院中,一
幢精致典雅间透着奢华堂皇的传统清式建筑。
“请进。”仍然是深不可测的笑容,紫鸢微笑道,“朔月遗留的的命运,在这里等待
着你们。”
“祖母遗留的……?”悠睁着眼睛吃惊地问道。
笑而不答,紫鸢只是施施然行了个礼,然后转身走在前面。不得以之下,我和悠只能
跟在他后面。踏着碎白石铺砌的前庭道,穿过长满各种花草林木的修葺用心而巧妙的庭院,
我们从朱红色的正门进入到一幢看似主馆的建筑中。
沙沙,沙沙地,仿佛是盛满整个屋子的湖水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般,强烈的气息迎面扑
来,瞬间淹没了我和悠,吹得我们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用手遮挡住脸孔。零乱激烈的潮气散
去后,我和悠才慢慢垂下手臂,然后下一秒,我们就彻底后悔自己竟然进来了这样一个嘈杂
肮脏的地方。
或许这样的表达并不太恰当,因为事实上,我们眼前的这个富丽的大厅,干净得连一
颗细小的灰尘也没有:朱砂大门正面所对的是一幅巨大的白虎啸山图,然而具有强大震慑力
的,足以守护宅院免受异物寄宿的虎目已经磨损;画面上方是一块牌匾,上面用苍劲有力的
草书写着“家興人和”四个大字;虎啸图的下方是一张黑漆祭坛,虽然铺上了红色的丝缎,
但上面并未摆放任何神像或牌位;离神坛稍远处的右半厅,靠北墙摆放着一张红梨木雕花太
师椅,上面放着银丝刺绣的椅垫,与之相对的其它三面则是正式待客用的式样讲究的六张椅
子和三张茶几;太师椅旁边是一座屏风,屏风上面的图画旨在表现明媚的春光,白羽的山雀
停在桃花盛开的枝头,树下一个穿着白底红花长衣的少年正抬头仰望着满树繁花;左半厅的
墙壁正中竖立着一个古老的英式黄铜落地时钟,手工制作的圆盘状钟摆光滑如镜,一下一下
摆动出精确的弧度;时钟旁边则是一个镂雕着复杂画纹的华丽的立柜,里面放满各种各样美
仑美奂的高级工艺品;墙角摆放着一个唐三彩的一人多高的巨大花瓶,瓶面上洒脱的艳蓝流
泻出如同少女掩面而泣一般的纹理;随处可见的交错的矮屏和隔扇点缀着诸如“清明午酣”
、“重阳朱臾”、“中秋朗月”等节令小景;门廊附近的高挑的烛台则用巧妙的雕饰表现出
仙人捧花的轻灵飘逸……
……可是,这里的气息真的非常杂乱肮脏,神坛下面,台椅周围,屏风背后,大钟旁
边,柜子转角,花瓶里边,隔扇绉里,烛台猗角……总而言之,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旮旯之
中,都藏匿着“某些东西”,有些是清晰可见的精魅,有些只是灰黑一团的阴影,有些则只
有飘忽不定的意念……或成形或不成形的彼岸魂灵,仿佛被强大的力量所眷养保护着一般无
处不在,由它们所产生的各种混杂极端的声音和情绪充塞着我和悠的感受神经,在如此吵闹
的气氛的刺激下,我顿时感到头疼难耐。
身体不自觉地晃了一下,悠连忙在一旁扶我,同时小声问道:“旋,你还好吧?”
默默的点头,我努力适应着现在身处的这个吵闹的环境。看样子悠所受的影响没有我
的大,的确,从小时候起,我的眼睛就比堂兄悠的眼睛要好一些,而且对彼岸之物的感触也
比他来得敏感。
“该玩够了吧!”我忍耐着针刺般的头疼,几乎是用吼的对紫鸢说道,“告诉我,你
究竟想做些什么!?”
“我并没有想做些什么,”
紫鸢从刚进门就一直面带笑容观察着我们的反应,“我只是代替‘某人’取回之前借
给朔月的东西而已。”他顿了顿,继续微笑着说道,“那东西,现在由悠少爷继承着吧!”
“……借给奶奶的……”悠蹙起眉,困惑地问道,“……我到底继承了什么东西?”
“当然是,”紫鸢笑得不怀好意,“你的身体啊!”
悠
“……我的身体……”越听越觉得忐忑,事情似乎向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我的
身体怎么了?”
“我说过了吧?朔月曾经向‘某个人’借过一样东西,那就是她的身体。”似乎十分
乐于看到我们害怕的样子,紫鸢的笑容渐渐地漫上眼角,“当时她因为和‘某个人’打赌输
了,而必须付出身体作为代价,然而朔月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立刻用‘借’的方法保住了身
体,并且立下契约,约定在五十年后归还,而我就是这个契约的见证人和执行者。”像是为
了留下时间给我们理解一样,紫鸢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而现在,约定偿还的日子
已经到了,所以继承了朔月之名的你,悠,当然要把身体交给‘某个人’了。”
“……你说的‘某个人’,名字叫作綮缇吗?”奇怪地,听完紫鸢的叙述,我并不觉
得太过恐惧,反而从已经燃成了灰烬的契约书的签名上,联想到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
“对,就是綮缇。”紫鸢赞赏似的点着头。
回忆着契约书的内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了解这个契约的始末:彼岸之物想要夺
取活人的躯体,时常会和猎物定下一些如同陷阱般的赌约,如果那个人在打赌中侥幸胜利了
的话还比较好,万一输了的话,身体就会立刻被异物占据。很明显,当年即使聪明如祖母,
也没能在赌约中胜出,因此输去了身体的所有权,不过后来,她又似乎用了某种方法,“借
”回了自己的身体,并且和彼岸之灵们约定五十年后归还,但是,五十年过去后,祖母已经
去世,所以这笔债务便理所当然地落在继承了祖母血缘的她的孙子们的头上。如此想来,要
用自己的身体偿还赌债的,不是我,就是旋……
十分唐突地,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还好,被选中的人是我……
“别太过分了!”
旋的声音压得很低,看样子,他已经被这个无妄之灾给激怒了,漆黑的瞳孔暗暗跳跃
着愤怒的火星,似乎下一刻就会燎原,“祖母的契约与我们何干!?你们凭什么无视我们的
意志强行让悠来偿还!?”
“少爷们,难道你们不晓得我们这个世界的‘法则’么?”笑得十分暧昧,紫鸢慢吞
吞地回答,“在这里,约定、名字和血缘就是绝对。朔月以她的名字立下契约,而你们身上
流动着她的血液,当悠少爷承认他继承了朔月的血的时候,契约的名字就已经转移了,”一
字一顿地,以鸢尾花为名的男子笑道,“所以,现在的契约内容是——”
紫鸢的声音,仿佛冰棱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脑海里,随着他暗示般的嗓音,有一些话语
不由自主地从唇间一字一字逸散而出:
“以我闵悠之名,和綮缇订立契约……”
“不行,别说出来!!”旋急忙伸手想要捂住我的嘴,但紫鸢却更快地从他身后抓住
他的手,在异界之物强大的力量下,旋无法挣脱手腕上的束缚,只能徒然地睁眼看着我,眼
神中写满焦急。
可是,如同被人操控在手中的傀儡娃娃般,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声带……
“……约定……凭借金乌的光芒,寻找你的所在……”
——不行,不能说!
“……若我找到你的本体,将你的名字奉还,我将重获自由……”
——不能说!不能和“他”作任何约定!
“……但是……当日月三次轮转,第四日子时来临之际……若你的名字仍然漂浮在虚
空之中……”
——危险,停下来,停下来!
“……我的身体,就交给你……”
契约完成,强加在我身上的力量就此消失,我像是失去了支撑般忽然脚下一软,颓然
坐倒在地。明明只是说了短短一段话而已,我却感觉到如同一口气跑完两公里长跑似的疲倦
无力。
旋挣开紫鸢的手立刻过来扶我,同时瞪住那个一直面带笑容的紫瞳男子。从旋的表情
看来,他已经明白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我们已经没办法抽身而退了。
……的确,这场契约,已经……没办法逃脱了……
旋
“把刚才那段契约词归纳一下,”我愤怒地瞪着一脸诡计得逞般的笑容的紫鸢,狠狠
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三天之内,找出那个名叫綮缇的家伙,然后将他的名字还
给他,否则悠的身体就归他所有,是这样吧!”
“……嗯,有一点细节不太准确……”紫鸢微笑着回答,“所谓‘凭借金乌的光芒’
是指……”
“我知道,寻找那家伙的时间必须是在‘金乌当空’,也就是从日出到日落的这段时
间对不对?”我不耐烦地打断紫鸢的解释。从一见面开始,我就非常讨厌这个紫眸男子脸上
所带的笑里藏刀的表情。
点头表示正确,紫鸢仍然是一脸惹人厌恶的微笑,“既然你们已经明白了,那么就请
珍惜有限的时间,现在就开始寻找吧。”说着,紫鸢的身体悠然飘到半空,“我就不打搅你
们了,三天后,等赌约的结果出来时我会再来,两位少爷请多努力吧!”
就如同他的突然出现一般,紫鸢的身影轻轻一晃就消失在虚无之中,除了残留在空气
里的一丝鸢尾花的香味外,没有半点踪迹可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结束,真正的
麻烦现在才开始。
“真是伤脑筋啊,”耳边传来悠的叹息声,我转过头去,看见他很困扰似的苦笑,“
在这么大的地方,要怎么找呢?你有没有头绪,旋?”
“……你还真是冷静啊,”我蹙起眉打量着悠,“一点不像担忧害怕的样子嘛!”
“还好啦。”悠把视线移到前方的白虎啸山图上,口气有点飘忽,“对这件事,我还
没有什么真实感。”
闻言,我突然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和我相比,大概悠更像祖母吧,我真的学不来他
对待怪异事件时那种漫不经心的反应和随遇而安的平静哩!不过,也许这样自然的态度正是
悠特有的天赋吧,从以前的经历看来,他的眼睛虽然不如我的好,但是却更擅于和彼岸之物
作周旋。
“无论如何,我们先四处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吧。”一味站在这里浪费
时间也不是办法,我叹了口气,然后建议道。
悠点头同意,于是我们先在大厅里绕了一圈后,转过左厅东面的屏风向房子深出走去
。
忘记了究竟经过了多少个偏厅和房间,也数不清究竟转过了多少处回廊和花园,在这
样一个充满灵气的地方,我们根本记不清道路,每每才刚转了个弯,一回头却发现原本应该
蜿蜒在我们后面的道路已经消失,而前方还是长长的走廊,两面整齐罗列着一个又一个相似
而又有细微差异的房间。
“不行了……”额头上渗着细小的汗珠,悠拉住我停下来,“再这样走下去,我们会
连入口的大厅都会找不到的。”
“的确,我们现在已经走得很深入了。”我点点头,然后指着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房间
大门上的雕刻说道,“没猜错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走到宅院的南面来了。”
“咦,你怎么知道的?”悠凑过来看房门上的雕饰,然后疑惑地眨了眨眼,“石榴花
?”
“对,”我回答,“刚刚一路走来我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幢大屋是用二十四节气的花
木作为房间标识的,而不同花草所代表的房间又按照四季划分成四个区域,分别排列在以中
庭为中心的四个方向上。”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又补充道,“这是清朝中期,游牧文化向中
原文化靠拢学习时,江南一带贵族相当盛行的附庸风雅的做法,这个建筑习惯在一些地方甚
至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代。”
“原来如此,”悠思考片刻,然后说道,“这就是所谓的‘春东夏南,秋西冬北’吧
!因为石榴花是初夏的花朵,而‘夏’对应的方位是南方,所以我们应该是在庭院的正南方
咯。”说着,悠露出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容,“连这个都能注意到,旋你真的很细心耶!既然
知道了这个规律,那么我们就不必担心会迷路啦!”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现在连房子都还没走遍呢!”看着门上雕刻的盛开的石榴花,
我不禁感觉有些焦躁,“难怪奶奶当年的赌约会输掉,像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寻找,对我们而
言根本就是不公平的!”
“……或许吧……”悠轻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