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的世界,我们在中间浮沉。
没有任何知识可以倚仗,靠的只有古老的血脉相互牵连,闯过一个又一个暗夜……
笼子里缟素的妖精;夜半突然出现的美人,高举的镰刀;
傩祭上的青光,若隐若现的鳞,还有虬龙悲怆流下的眼泪;
黝黑的书房,意外的契约;随时会消失的身体,轻轻一个吻,加速蜕变的感情……
女装的白先生,陌生的熟人,身后尾随的影子。
诡异的墙壁,浓郁的花香,无名的油画……
华丽的金斛,突袭的咒语,带走了一个人,那个人还能不能回来?
旋,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个魑魅魍魉弥布的世界么?
幻 灯 奇 谭
之 一 萤 如 星
“悠,快醒来,我们就要到了!”耳边传来旋那扰人清梦的声音。
好困,头疼得好像快裂开了,我决定装作没听见,继续睡我的觉。
“悠,起来!”旋用手拍我的脸,这似乎是他叫醒我的习惯。
不得以,我只好睁开双眼,对上旋那双黑如夜空的眼睛。
“你这家伙,总算醒过来了。”旋伸手揉我的头发,他的一个习惯,就是常常把我当
小狗一般照顾,甚至忘了他还比我小了半年这个关键问题,“怎么样,头还昏么?”
“有点。”所以说我讨厌坐巴士,也不喜欢学校的修学旅行。从汽车启动开始,我就
晕车晕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来时却只觉得更加难受。
“忍耐一下,到了旅馆再睡好吗?”
“嗯……”,我不太情愿地答应着,可是眼睑却已不争气地磕上,头依然昏昏沉沉,
耳中充斥着同学们兴奋嘈杂的对话,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有料到,这次的修学旅行,竟又是
一次令我毕生难忘的经历……
感觉到汽车慢慢停下,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到了吗?
难得从学校解放出来的同学们,似乎都不愿意在车子里多呆一分钟,全部一窝蜂拥下
车去了,……身边,突然变得很安静呢……
……这里,就是鸿轺乡吗?
透过因沾染一路风尘而变得模糊不清的车窗玻璃,我模糊看见一个包裹着深沉绿色的
灰调世界。远处黛青色的群山层层迭迭延绵成天幕尽头的无边苍穹,缕缕升起淡青如烟的云
雾。银丝一般的山涧缓缓自山脚下蜿蜒流过,黄杨木的房子矮矮隐没在浓厚的树荫之下,重
叠出斑驳的墨色阴影。
透过不太真切的阳光的零乱落影,我注意到,那边的树荫下,孤单地站着个小女孩儿
。
矮小的身材,梳着齐鬓的娃娃头,身穿一套绿底金纹的小褂,绣了丝丝缕缕精致的苇
蒲,还仔细地翻出两行荷叶锦边。下身穿着一条与外褂同色的唐缎花染短裙,露出白皙纤细
的小腿。
非常可爱,一个古典而清秀的孩子……是这里哪户人家的小姐吧?
小女孩抬头,避开喧哗的同学,将目光投向神色茫然的我。我一愣,然后无力地笑笑
。
小女孩也笑,白嫩圆润的小脸上笑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带着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透明
清澈。
太过晶莹的笑容,不禁令我心中升起一丝颤栗——清淡得,仿佛不存在于真实中一样
。
……对了,不可以和陌生人打招呼……特别是在阳光无法直接照射到的背光之处……
意识恍惚间,祖母很久以前的叮嘱忽然闪现在脑海中。但大概是受到晕车折磨的关系
,我的思维似乎和行动有着很大的脱节,就像被笑容固定了视线一样,我始终没办法移开目
光。
时间点滴流逝,好像过了很久,又像不过只有转瞬。深浅浓淡的灰色,夹杂着一层又
一层石青墨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我的视野包裹得严严实实,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个
分不清身在何处的我,以及那晶莹得如同月夜萤火的,小女孩的笑容。
嗯……我现在应该是在修学旅行中的吧?
为什么……四周会,这样安静……同学们活蹦乱跳的身影,什么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
了呢?
还是……我除了那孩子清澈的笑容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一双有力的手,压在我的肩上。
身边的层层灰与绿的幻觉,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残雪,迅速消融开去。我闭上眼睛,再
睁开时,便看见我的堂弟,闵旋,站在我身边。
“看什么呐?那么出神!”旋把目光投向窗外。
我转头再看时,那个小女孩已经不见身影;我视野所及的,是一群下山猴子般精力充
沛的同学,以及为了令他们安静下来而伤透脑筋的可怜班主任——现实中应当有的,热闹而
充满活力的景象。
——果然,那孩子,的确是,来自彼岸的居民呢!
嫁入闵家的祖母的家族,几乎每代人都会出那么一两个能够看到彼岸的东西的人。而
到了我们这一辈,似乎便由祖母遗传到了我和旋这对堂兄弟身上。当然,我们也只是“看到
”而以,压根没有其他的力量,在电影小说里那些降妖治鬼的能力是与我们完全无关的。不
过即使如此,这种能够“看见”的体质还是为我们添了不少麻烦。祖母在世的时候,就时常
告诫我们,不要在昏暗的地方和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见到低着头走路的人,就要装作没看见
,千万不要与它们四目相触。
小时候的我,不了解自己到底通过血缘继承了什么样的能力,也不懂为什么要遵守那
么多奇怪的规矩,只觉得祖母定的规条太怪异也太专横,所以那时候的我,并不喜欢祖母,
总是躲着她,甚至在她去世的时候,我还曾经暗自庆幸终于可以永远摆脱被邻居们称为怪人
的她了。
不过,在她去世后,我和旋却仍然见过她一次。就只有仅仅那么一次,看她用透明的
,感觉不到温度的手轻轻抚摸我们的头,用听不见的声音慈爱地说着话,直到那时,我才真
正清楚看见了,祖母那双漆黑的瞳后所蕴藏的深沉的感情。即使只剩下魂魄也好,往生的人
们也仍然有放不下的东西吧?那时候那个小小的我,第一次懂得生灵和死魂之间不可逾越的
鸿沟,以及,别离的寂寞。
“没什么,随便看看而已。”我收回目光,胡乱扯了个谎。若让旋知道,我刚才又一
个不小心犯了禁忌,因而差点陷入幻觉中的话,他不狠狠教训我一顿才怪!
“没事就好,”旋伸手拉了我一把,帮助我站起来,“老师叫我先带你到旅馆休息一
会儿。”
我偷偷瞄了站在我身边的旋一眼:实在是令人相当意外啊,他竟然没有留意到那孩子
的存在。因为和小我六个月的旋相比,我的眼睛其实不如他的好。那些细小的精魅,我是完
全看不见的。我所能看到的彼岸之民,只有那些强大的,或者执拗的灵魂而已。但也正因为
这样,我能够看见的东西,也许才更加危险。
可是,那女孩……
踏着一脚深一脚浅的步子走下巴士,我最后透过灰蒙蒙的车窗,看了一眼那层浓郁得
仿佛永远无法化开的树荫……
为什么呢?那样清澈的笑容,却让我读出了,关于谁的,深切的无助和悲哀……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种情况,总之我是对自己的体质彻底绝望了——哪有人会晕
车晕到开始发起烧来的!?由此看来,拜发烧所赐,这次两天一夜的修学旅行,我大概只能
在旅馆的房间中独自度过了。不过,仔细想来,其实一个人呆在旅馆里,也没想象中那么糟
糕,至少比和大家一起走在山路上,不知会遇到什么东西来得强。如果再看见早上那个小女
孩的话,我实在没有把握自己不会再次陷进那些几乎可以腐蚀人心的幻像之中。
傍晚,好不容易等烧退下来的时候,与我被分配在同一个寝室的同学们,载着愉快的
笑声回来了。
“你真的想象不到,鸿轺这里到底有多么漂亮!”推门进来就冲我大叫,完全没考虑
到我是个病人这个要点的,是经常被女生们笑称“铁炮弹”的侺明,“用比较文诌诌的说法
,应该是……如诗如画吧!你不跟我们一起去走走,实在太、太、太可惜了!”
“咳咳,是吗?”我努力笑一笑,权当回应侺明的幽默,说实在的,不去这个还没下
车就遇到“那种东西”的地方游览,我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对啊,侺明说得对,这里真的很漂亮哦!”有着一副高挑身材却长着一张孩子气的
脸庞,个性也活泼得令老师们苦笑不已的,副班长肜平也立刻接腔,“你知道吗,我们住的
这家旅馆后面,原来是一片很大的芦苇畔呢!刚才我们趁吃完饭的当儿去看了一下,哇噻,
竟然飞了一大群一大群的萤火虫咧!”说着,肜平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小的虫笼子,伸手递给
我:“看,这些就是我和侺明辛苦了半小时的战利品!”
小小的虫笼子里,十几个小光点明明灭灭,荧荧闪光。
真的好漂亮呢,那些晶莹透明的细碎光辉,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令我想起那个身穿碧
绿小褂的,有着清澈笑容的小女孩的脸……
嗯,其中有两个光点,似乎特别明亮……模模糊糊的,我好像看出了一点什么……
“哇——!!”我不禁惊声大叫,手里的笼子差点被我抛了出去。
“你鬼叫鬼叫个什么劲啊!”侺明和肜平同时对我吼回来。
“这……这个……”我为难地看着装满萤火虫的笼子,再看看一脸不解的粗线条二人
组,最后求救似地看向最后走进房间来的,神情阴沉的旋。
——这个,我手中的笼子里,除了萤火虫外,还装着——两只小妖怪啊!!
干巴巴的,比甲虫大不了多少的身材,穿着白色素缟布衣,提着个一明一暗的小灯笼
,头顶生了两只仿佛角一般的突起。这两只在平常人眼里不过是比较大比较亮的萤火虫的小
东西,竟然,竟然睁着一双与身体不符的又大又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突然想起祖母在我们小时候讲过的传说,这种妖怪,应该就是璃儽吧?由荧火虫幻化
而来的小妖精,栖息出没于盛夏的湖泊泽畔间,只有几十天的生命,经常被鸦天狗和戊黿等
等级稍高的妖怪当成食物,于人完全无害的弱小精魅。本来,以我的眼力,平常是无法看见
这样的小妖怪的,可是今天大概是因为发烧削弱了我的体力的缘故,沉睡在血液中的“那方
面”的能力反而增强了不少——每逢生病,我总是能够看见更多平常看不见的,彼岸的居民
。
这两个小鬼,似乎已经被侺明和肜平摆弄得相当凄惨,如果再不放走它们,等明早的
朝阳照在它们身上,必死无疑!
一定要劝服那两个不知究里的家伙放掉它们才行!我心里这样想到。因为无论是有心
还是无意,抹杀彼岸之物,都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就算只是璃儽这样低等的小妖怪也同样
不能轻视。否则,就等于和“那个世界”建立了联系,被无形的牵绊束缚在一起了。可是,
问题是,要如何劝告看不见它们真面目的侺明和肜平放掉他们呢?像这样困难的问题,我只
好用眼光向旋求助。
旋沉着脸色,向我摇了摇头。——他肯定是劝过了,只是效果可想而知。
“呃,那个……”我开始试图劝服那两个在不知不觉中抓住了璃儽的家伙:“你们不
觉得那两只最大的虫子看起来很可怜吗?干脆放了它们吧!”——我没说谎,不信你们试试
被两对泪汪汪的眼睛盯着看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发烧烧到脑子了吗?” 肜平作势要摸我的额头,“只不过是两
只虫子而已,有啥好可怜的!”
“可……可是,你没听过这样一个传说吗?”情急之下,我只得开始编故事:“传说
野外特别大的荧火虫,是游荡在野外的屈死的无主孤魂,等待着七月鬼节时的往生时机。你
们抓住它们,它们就只能继续徘徊在人世,你们就不怕会遭到亡灵的诅咒吗?”我好歹是听
怪谈长大的人,慌忙间掰起故事来,虽然漏洞百出,不过咋听之下还真像有那么一回事。
“不,不会吧?那个只是传说来的吧?”瞧侺明和肜平的脸色,那两个单纯的家伙果
然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开始动摇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不是有许多科学家声称不相信法老的诅咒,结果死于
非命吗?”我继续装腔作势地说道:“反正只是放掉两只萤火虫而已,也没多大损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