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强?你醒了吗?”是朱丹。
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应声了。
“君尚,你不是说他醒了吗?他怎么动都不动,也不应声?”
“我不知道,可他刚才真的醒了!他握了我的手,还发出了声音。”
“你们都别吵了,这里是医院!”医生撩起我的一只眼皮,一束刺眼的光照后,我眼前又是黑暗一片;然后是身上几处
,窸窸窣窣半天之后,听到一句“病人已经度过危险期了,让他好好休息,别再吵吵闹闹。”
像一句魔咒,听到这里,我就昏昏沉沉进入了无意识状态……睡前我知道有个人拉着我的手,很安心。
意识恢复的很自然,就像饱饱的睡了一觉,然后,醒了……唯一比较真实的感觉是,疼,很疼,浑身都疼。
我努力的睁开眼睛,上下眼睑像是粘到了一起,半天却只睁开了左眼,右眼似乎被罩着什么,动一动就刺痛。
我抬手想摸眼睛,刚抬起来就被人握住,我张口想喊,嗓子却只能发出“哼哼”的声音。
“小强,觉得怎么样?妈在这儿呢……”
我顿了一下,“妈……”只有气声而已。
“来,先喝点儿水。”是我爸的声音。
凉丝丝的水从唇口滑进喉头,顿觉舒服很多。
“你现在还不能喝太多水,润润喉咙就好。”说着我妈把水杯放到一边,两人将我慢慢扶好,然后就是我妈看着我流泪
,我爸看着我叹气。
“妈,我没事儿……”能出声了,虽然困难。
“都这样了,还没事?你以前挺让人放心的啊,怎么大了反倒……”
“好了好了,人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就别埋怨了。”我爸拍拍我妈的肩膀,看着我说,眼神中的心疼却清晰可见,两人
憔悴的脸色使得看上去越发显老了……
心里一番懊恼,这是我的父母、我的至亲,却让他们担心受累,岁数越大越不得安宁……
有人敲门,我们一起看过去,门没关。
“君先生,进来吧。”我爸开口冲门口的人说道。
“叔叔,您别喊我君先生,听着怪别扭的,您是长辈,叫我名字就行。”他边说便走进来,站在床脚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然后转过头来看我妈:“妈,这是……?”
三个人全都一脸惊讶的看向我。
“怎么了?”我问。
“小强,你没事吧?”我妈探手过来摸我的额头,上面好像有伤,我微微一颤。
“疼。”
我妈缩回了手,问我:“你不认识他?”
我轻轻摇头。我妈跟我爸对视一眼,又朝另外那个人望去,一副歉然的表情。
床脚那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呆呆的看着我,良久,只说了一句:“没关系。”
我们都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就踱了出去,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异常。
我妈回头一脸高深莫测的看着我:“你真不记得他?”眼神中有什么在闪烁。
“恩。”我闭上了眼睛,“妈,有点儿累……”
“那你再睡会儿,待会儿医生会来检查……”
我妈后面说的什么我没听全,这个身体虚弱的只会睡觉了。
(四十)
朱丹冲进来的时候,我妈正拿着小勺给我喂水,被她一喊,差点把勺子塞我嘴巴里头去。
她慌慌张张跟我爸我妈打了个招呼,两眼就死命盯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吧?你要敢说不认识你试试……”胳膊刚要扬
起来,转眼看到我妈一脸诧异,尴尬的放了下来,“试试能不能想起我来……”
“……”看着她那又着急又憋屈的样儿,我要不是头上身上有伤,我绝对笑抽过去,压抑着嘴角一脸疑惑的说道:“姑
娘,你认错人了吧?”
“啊?”朱丹的气焰在一刻之间灭了,半天再没说话。正当我妈想过来劝解的时候,她又笑了,拉了我的手说,“没关
系,就凭我的重要性,想让你记起来,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然后就开始了长长的叙述,从大学我们的相识,到后来的毕业,从她如何欺负我,到我如何被她欺负……开始我还在努
力憋着笑,后来却是使劲儿忍着泪……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好啦好啦!”我强笑着打断她,“怎么搞的声泪俱下的?早知道就不逗你了,难得耍你一回……”
“你!”朱丹的拳头眼见就要落到我身上,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冲子赶紧上来拉住。
“他浑身都是伤呢!”
“还有心思耍我,说明伤得不够,我打死他也活该!”朱丹满脸的愤愤,倒也跟着台阶下了。
我妈倒是帮腔了起来:“对!是该教训教训,你说你这几天让大家操了多少心啊,好不容易醒了还耍弄大家,就是欠的
!”
说着她伸手过来掐我的脸,没用力气,却像小时候别人家的大人宠溺小孩子一样,我眼泪突然有些忍不住了。借着大家
笑的时候,拉上了被子将溢出眼角的泪快速拭干。
朱丹跟冲子没呆很长时间,说是我们一家三口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不打扰我们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我爸我妈脸上都有点儿哀伤。
“萧强,”我爸坐下后开口说话了,“我跟你妈打算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真的?”我眼中的喜悦太过明显吧,我爸妈禁不住都是一愣,我急忙低头掩饰,“你们那里放得下嘛?那边的事情都
处理好了么?”
我妈也不说话,拉了我的手,一边摸着我的头发,上面还绑着绷带。
“老了,是该一家团聚,颐养天年了……”我爸笑着说。
我默默点头,心里一阵安心。一直口口声声地说“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也无所谓”……可只有心里清楚,一个人
的自己有多孤独、有多无助,尤其是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尤其是生病在床却不知道该告诉谁的时候,尤其是,面临
死亡满心恐惧的时候……恍然发现,我所谓的习惯,早已被无数次的不习惯所驳斥,真真正正毫无立足。
“傻孩子,哭什么……”等到我妈的手抚上眼角,我才知道,眼泪终是没有忍得住,“死倔的性子,有苦楚从来不舍得
说,又是何苦?”
“妈……”这一声喊完我就窝到了我妈肩头,知子莫若母,哪怕不能朝夕相处,她仍是敏感的、一点一滴的在了解你的
。
病房外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哭泣声、不甚清晰的说话声……只有这一处,此刻如此宁静。
也许是好久没曾这么宣泄过情绪,也许是身体的原因,总之……我很没出息的,趴在我妈肩膀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一缕金红的光线打在对面的墙上,已经是傍晚了。
房间里面静悄悄的,我爸我妈应该是出去吃饭了,这么想着我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因为一只眼睛上还蒙着纱布,
所以很不方便。
虚晃了两下的手被握住,我怔愣的时候,一个温温的水杯被塞了进来。
转了一下头,用另一边的眼睛看过去……
“你伤口还没愈合,不要喝太多水,润一润喉咙就好。”
“谢谢。”我微微往上挪动。
“小心点儿,我帮你把床摇上来。”
滑轮转动的声音,我的上半身跟着抬了起来。
将水杯送到嘴边,抿了两口,抓在手里,他接过去,放了回去。
“我爸我妈呢?”我没话找话。
“叔叔阿姨好像是去搞房子的事情了,说是今晚不回来了。”
“哦,麻烦你了……”
又是沉默。
“那个,你,不用在这里的,反正有医生和护士……”
“我陪你……”
“哦……那个,”我抬头看他,“咱们是……?”
“……”他也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恩……”我垂下头。
“真的?”声音很近,他已经坐到了我身边。
“……”
“没关系,”他突然笑了,“你慢慢就知道了。”
我诧异的抬头,眼前一暗,有什么东西滑过脸颊……他的唇。
(四十一)
之后的一个月,他常出现在医院,晚上、周末。除了那天的一吻,他再没做其它奇怪的事情,也不说多余的话,就是笑
笑的看着我,做一个护理病人的人所做的事。说实话,这种感觉就是,每天要面对一个俨然的陌生人,不是护士、不是
医生,他还在帮你解决吃喝,甚至拉撒的问题——很不舒服,很不安……可我爸妈却放心的把我交给了他。就连朱丹对
他的态度,也由刚开始的白眼换成了撇嘴,最后是面无表情,当然偶尔还是会放出几支凉飕飕的冷箭,不过说过就算,
听的人也都一笑而过。
这天,医院里一阵喧闹,似乎是哪里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一群医生护士都被调走抢救去了,直到半夜还听到急急忙忙
的脚步声。
我爸我妈上午还在,到了下午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说是有团购家俱的,等了好久才等到。
我本是想睡觉的,但是在医院卧床太久,腰都躺酸了;加上洗刷不便,天气又干燥,身上似乎招虱子了一样,刺痒的难
受。不敢太用力,只能避开伤口轻轻的按捏两下,算是缓解,仍然难过得很,尤其是背上——完全够不到。
正当我扳着胳膊努力往身后递的功夫,门开了,我维持着一个尴尬的姿势跟门口的人对上了眼。
他脸上的表情挺复杂,反正不是戏谑。走到我床跟前,也没说什么,微微将我上身扶起来,手掌在我后背轻轻的抚擦。
我一下子从尴尬中回过了神,又陷入第二轮窘境,浑身僵硬……
“好,好了,”不过几秒,我就开口了,“不痒了,谢谢。”其实我只是觉得越挠越痒。
“我帮你擦一下吧。”说着他转身去拿水盆。
“不用,不用……”我喊了出来。
他却完全没理睬我的拒绝,拎上一边的水壶,快步出了门。
开门声、脚步声都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尽管我在蒙着头装睡。
无视他喊我的声音,无视他轻推我的手,我紧闭着眼睛,绷着神经。
“呵呵……”很久未曾听过的戏谑声,“那咱们就从下面开始擦吧……”
然后我就真的感到脚下一阵凉风,被子被拉了起来,我慌忙探出脑袋,正对上他吊起的嘴角和带笑的眼睛。
“……”
“……”
之后便是沉默,我终究放弃了矜持,任他帮我解开衣扣,慢慢擦拭这身不见太阳的皮肉。
毛巾慢慢往下走,却在某处停住。手指抚上曾经感触过的伤口,一再的徘徊……我的身体有点儿颤抖,刚沾过水的皮肤
被一阵阵凉意侵袭,唯独那里火烧火燎。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很低。
“……”
“还生我的气?”这时抬起头来,“还是不肯认我?”
“……”
“呵,算了……我等你,哪怕要等到你这身上的疤全消了、没了,你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说着他给我拉上了被子
,拿着毛巾浸到水里,细细的搓洗。我看着水蒸气一点一点的升腾,模糊了他的脸,昔日看上去棱角分明的五官此刻变
得那么柔和。
低头咬着下唇,“怎么知道的?”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我去问过医生,他说你一切正常,发生失意这种事的概率是极低的,还被他笑话说‘当是拍电视
剧呢!’”
“还有呢?”我侧过头去看他。
“所有人你都记得,连朱丹的男朋友你都没忘记,怎么会单单忘了我?”
“为什么不能?”我挑衅的说。
“……”没想到他竟然噤声了,将毛巾上的水拧干,拉起我的胳膊,慢慢的擦拭。他砖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角有点
儿红。
“你……”我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一把抱住我,将脸埋在我的耳后:“只要你还活着,就算忘了我又怎么样……”
声音低沉,压得我胸口疼,明明那里没有伤的……
因为身上有伤,大多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直养了一身的肥肉。我看着多年来塑造的完美体形日益不成样子,想着银行卡
里不多的钞票哗哗流进医院,痛心疾首地说:“我明天出院行么?”
当时在场的有我爸我妈,朱丹,君尚,几个人极其有默契的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乖乖低下头,“等医生通知吧……
”
这天天气不错,君尚推了我到外面晒太阳。
“哎~”我懒懒得仰靠到椅背上。
“嗯?”他坐到一边的长椅上笑着看我。
“你是欠下了多少风流债,让人家老爸拎着刀子来找你讨?”开玩笑地说着,不过我确实是挺好奇的。
瞪我一眼,“凭我能留下那种隐患?……”说到这里,自傲的口气急速下降,“再说,我哪还敢……”我知道他怕让我
想起以前,心里愧疚。
“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公司当初买地盖楼的时候,负责人投机取巧,跟政府的人串好了气,吃了回扣不说,还克扣了人家农民的卖地
钱去炒股,哪想到赶上点儿背,却被套牢,拖来拖去硬是把老实巴交的老农逼急了。他哪里知道其中的千回百转,打听
到了买地的公司和老板的名字,掩着刀子就找过去了——于是,就有了我的“英雄救美”。
“还好是个胆儿小的,要不我就玩完了。”我依稀想起那满脸皱纹的老汉,拿刀的手都在颤抖。
“还说!你是傻子啊,拽了我跑不就得了,见了刀不躲还往上撞?!”
“我那不是没反应过来吗,再说,你的腿那会儿还拄着拐杖呢,怎么跑……”我低头看他的腿,忽然反应过来,我刚住
院那会儿就看他不瘸了,果然之前是骗我去陪他。
他大概看懂了我顿悟的表情,一脸窘相,满是愧疚,“那个,我去给你买午饭,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买到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