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姿势麻木,动了动嘴,喉咙像火燎一般,说不出话。
无尘扶我起身,将碗放在我唇边。
等我喝完,师父把我放回原位,掖好被角,转身往外走。
“师父!”我哑了嗓子叫。
无尘停住脚步。我却又盯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出房间。
身上又是一阵疼痛,默念着心如止水,心如止水,脑中的画面却是接连不断。
不可以这样认输,若是再这样容易被牵动情绪,病殃殃的身子还没有接近他恐怕就病死了,以后还要怎样报仇。
若是能够不想就好了。偏偏每日每夜都不得安宁,连做梦都是家破那日的景象,每日三次,吃的都是师父不知道从哪里
找的名贵药材,再苦的药都我能吞下去,只是病痛上来好似在刀山火海中游走,身体疼得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吃过的
所有尽数吐了出来。
自己也能感觉的到,数月下来,离鬼门关越来越近了。
师父在身边一日一日的看着,脸上不动声色,眼中神色亦发深邃难辨。
不因为我心有杂念而骂我训我,静静的用内力缓解我的疼痛。那些内力进入了身体便如石沉大海,数次下来,天下没有
人能受得了。
“师父,要不然,你杀了我吧。”疼得难以忍受,终于向师父说出了憋在心中的话,自己身体不好也就罢了,原来神仙
似的一个人,不过数月,瘦了几圈,脸颊也凹了下去,憔悴如此,让我情何以堪。
杀了我,一了百了,我既用不着想什么报仇的事情,又可以免除病痛。
这世上,我唯一亏欠的就是师父,死在他手里,我也心甘情愿。
“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在我面前寻死的。”依然是淡然的语气,递过一碗熬好的药,“你死了,谁给我做饭洗衣。
”
我双手捧着那温热的药碗,一口一口的喝着,忽然,眼泪就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滴在碗里。
怎么这样的没骨气?
对着那人挥舞着匕首口口声声挑衅叫嚣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师父在身边,明明已经安全了,却又控制不住
自己的软弱。
“师父……”颤着手捧着药碗,声音破碎,带了浓浓的水气,“师父……”
无尘歪着头看我,忽然伸手在我头上揉揉:“臭小子,我养你十年,你还未报答我,我怎么能让你就这样奔向极乐?”
“臭和尚……你一个出家人,竟然还求什么报答。”想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出来,眼泪却如同破江之堤,无法控制的流
出来,我揪着师父的衣服,头抵着他的胸膛,泣不成声。
头顶被人轻轻的抚摸着,那人显然不习惯用这样亲昵地动作安慰人,动作轻柔而僵硬,我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地哭了出
来:“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原来……
比起身体,心里疼得更加厉害。
从没有任何概念的家人,父亲、母亲、姐姐,在脑海里慢慢浮现,哪些遥远的过去,慢慢的变成真实的回忆。
从未如此真实……
那时家门口堆满了告状的人,严厉的父亲总是被我的恶作剧气的浑身发抖,拿着戒条到处找我,娘一边拉着他一边让姐
姐来找我,雅儿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也总是先一步找到我,语气恶劣的让我逃跑……是了,如果俞秋远在的话,会帮着
母亲一起拦着父亲……
我怎么一直没有想到,所谓幻像,显示出来的,一定是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东西。
例如当时我心中最在意的师父……和……我的身世……
为什么没有看出来,那个少年是藤罗,为什么没有看出来,那所有的一切,都不是虚幻。
藤罗他一直什么知道,什么都知道,却在一旁看着我慢慢沉沦,无法自拔。
背叛,欺骗,瞬间之间天地变色,天崩地裂。
“无思,静心!”
内力从无尘的掌心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体内,这次毒发的猛烈,我不愿意再浪费师父的体力,咬着牙,将身体缩成一团,
却仍疼得到处翻滚,跌下床,卷着被子在地下打滚。
我会记住的,藤罗,这疼这痛这折磨,全是你给的!
“罢了罢了,或许是我前世欠你的……”随着一声长叹,无尘走过来扶起我,“你也不像是能控制住自己心性的人。”
“师……父……”
师父眼中一片淡然超脱:“你可知道,这绝情毒,不一定是要用解药来解的?”
不用解药来解,又用什么解?
明明看出了我的疑惑,无尘却不回答:“无思,你若是没有恢复记忆,是否就不会产生恨意?”
“?”
“我终于懂了,原来方丈说的话……”无尘又看我一眼,笑,“恩怨纠葛,爱恨痴癫,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我正在呆滞间,忽然被无尘点了周身的穴道,后背几个大穴被人摁住,身体一紧,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冲向无尘的指尖。
一瞬间,我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心猛地沉下去,奋力挣扎:“师父,住手!”
背后人没有出声,手上却抓得更牢。
身上的痛楚慢慢散去,我咬着嘴唇,不敢去看身后的人。
终其一生,我再也无法还清无尘对我的恩情……
四十六、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收回手,长吸一口气打坐。
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沉的透不过气来。
门被人用力踢开,翁易扬冲进房子,看见屋内的情况,蹙紧了眉头:“无尘,你这个疯子!”
无人应声,师父盘腿坐在地上,呼吸逐渐变得缓慢而悠长。
翁易扬转头看我,目光如刀:“即没慧根又没天资,你到底为什么对他作那么多,还舍身移毒去救他!这绝情毒性偏寒
,你觉得你能受得了?还为他搭了二十年的功力,你就甘心从此以后做一个废人?”
“留着他对你和藤罗都没好处,这样无用的人,”他越说越气,挥刀指着我,“你若下不了手,我来除了他!”
我费力的躲过他的攻击,刀风刮过脸颊,有些酥痒,拿手一摸,竟然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以为你躲得了么。”见我躲开,翁易扬冷嘲道,“之前还一副不怕死得样子,现在怎么知道惜命了?”
“这命是我师父给的。”我看他。
翁易扬脸色一沉。
师父拍拍衣服,慢慢站起来:“这才是我教出来的臭小子。”没事一样的笑。
翁易扬脸色难辨,看看我,又看看师父,终于垂下手,叹道:“无尘,我真是看不透你,不过你既然如此,应该也是想
通了吧。”
师父微笑不语。翁易扬看着他,目光坦荡,带了三分惋惜,三分欣喜。
他对师父一向都是不冷不热,我本来以为他真的对师父无情,谁知他这时说话又和我想的不一样。
原来不是无情,只是这情,和师父想要的有所不同。
知道给不起,才一直冷言相对。
师父问:“你怎么会来这里?”说话间,身体有些不稳,不动声色的坐在椅子上。
翁易扬道:“我来和你告别的。”
师父偏了头去看他:“我以为你会留在藤罗身边。”
我心里一跳,转头去看翁易扬。
“那小子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翁易扬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天他还称呼我一声大哥,若是处的时间
长了,就不知该怎样了,不如早点离开,”他看我一眼,“他要是有什么事情我再过来。”
我知道他是在威胁我,心里恨恨,转过脸不去看他。
师父仿若没看见我们之间的暗涌一般,继续问翁易扬:“那青锋呢,你不要了?”
“用着顺手,丢了确实可惜。”翁易扬摇头,“但说来说去,也不过一把剑而已,加上再多的流言也无法一统天下,我
要再去争夺,反而随了他们的愿,反正这事有人挑起自然有人收拾,我也不管了。”
他显然知道是谁放出的谣言,但却不说出来。
夜晚,听得院子里有人低声说话,我披了件衣服走出去,看见师父正和翁易扬正在下棋。
月色如水,朦胧的照在石桌上,泛起一层清冷的光,普通人根本看不清棋盘,那两人却不受影响,下的行云流水,怡然
自得。
无尘一手捏着棋子,一手在桌上轻敲,双眸微眯,身上似乎罩了一层浅白的银光,脸部轮廓朦胧,连挂在腰间的酒壶都
闪着莹净的光,一如既往的人,一如既往的表情,却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纵然原来也是风华绝代,让人一见倾心的人,但是没有现在这样晶莹剔透,一丝俗气都没有,似乎在下一瞬间就会羽化
成仙。
“将军!”棋随声落,他对翁易扬浅笑,“我赢了。”
“这棋局过了那么多年,总算被你破了。”翁易扬叹道,“我就说哪有无人能解的死局,不过这棋也够难,你棋艺精湛
,天下难逢对手,竟然也过了这么多年才破解。”
“不是不能破,而是看不透,难为你为了一局棋天天往庙里跑。”无尘大笑,提起酒壶,拿过桌边的杯子,倒去里面的
茶叶,斟满酒。
“原来我都不知你的本性竟是如此。”翁易扬摇头,“嗜酒如命啊。”
“世事无常,又有谁说的清楚。”无尘举杯一饮而尽,笑得开怀,翁易扬望着他,严重的担忧一点一点化解,也仰脖喝
尽杯中酒。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他们,似乎天地间只剩了那两人,举杯谈笑,豪情四溢,所有的恩仇旧事都一并消除了。
莫名想到师父的法号。
无尘……无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师父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干净的不带杂质,若是我心怀内疚同情于他,反而侮辱了他的作为。
我苦笑一声,抬脚要走,却听得无尘在身后喊:“无思!”
我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心下已经明白了什么,可是却无法转头去看他,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听他剩下的话。
“无思,我打算回皋山了。”
终于发现,他要说,我怎样逃避还是能听见,于是转过头去看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
“你的事我不便插手,但善恶到头总有报,在我走之前,我会把我所知道一切都告诉你。你要怎样处理都是你的事情,
但你要记得,”无尘静静的说,“冤冤相报永无止境,爱恨痴颠不过一念之差,不要让自己后悔。”
四十七、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翁兄刚刚成为武林盟主……”
随着师父和翁易扬淡淡的讲述,那时的事情如同影像一般,一点一点在眼前闪过。
“若是我能够出人头地,你就会把胡姬嫁给我?”
紫衣男子握着手里的剑,硬是按下了满身的杀气,瞪着面前夷族装扮的男子,厉声问道。那男子已经被吓得面色惨白,
到那人漫漫扬起剑,才连连点头。
“那好,你要记得你今天做过的承诺!”恋恋不舍的看看一旁忧心忡忡望着自己的修理女子,紫衣男子转身离去。晚年
没有听到背后那人低声低语,和女子瞬间煞白的脸。
“我女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嫁一个汉人。”
翁易扬是一个传奇,初出江湖就连挑当今江湖十大高手,打着讨教的名号去找各门派掌门过招,凭着一身无人能及的武
艺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闯入幽冥教的后山纯属偶然,当时那里已经血水遍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惨不忍睹的少年尸体,只剩两个伤痕累累的
少年杀红了眼,没命的厮杀。
两人年纪相仿,也不知道打了多久,已经筋疲力尽,打法中全然没有什么武功章法,扭着身子打成一团,不久,其中一
个占了上风,压制着另一个,抓起匕首就往深下的人身上刺去。
这两人以性命相搏外人本就不应插手,可是偏偏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林中有暗器射出,直奔着那占了上风的少年死穴打
去。
那少年已经发现,但若是这时躲开,只要松了手,身下那人的匕首马上就会从自己脖子上划过。
于是翁易扬随手捡起一粒石子,帮他弹走了那暗器。
只是瞬间,战况已经尘埃落定,那少年带着满身的血迹站起来,另一人早就没了气息。
这时,翁易扬才知道,他参与了武林中最恶名昭着的幽冥魔教的教主选拔的仪式。但对于翁易扬来说,魔教正道不过是
两个不同的名字而已。
那稚气未脱的少年,自然就是藤罗。
之后翁易扬凭借一身好武艺称谓武林盟主,正准备去向胡姬提亲,却被人拖住,说是要用重金聘请他护一趟镖。
“你知道那镖是用来做什么的?”翁易扬苦笑着看我,我摇头。
“那是江南富商送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贺礼。”翁易扬叹道,“庆祝他三月以后,和苗族公主胡姬的大
婚。”
“那趟镖的镖主是江南白家。”翁易扬说,“当时听到这件事,我已经气急,赶赴苗疆去质问那人为何不受承诺,自然
不会去护这趟镖,听说那白家后来找了一个小门派……对了,就是天地教,那时这派名不见经传,但掌门武功不错,人
也宽厚,于是他们还是把镖护走了。”
“好像就是那一阵子,”师父缓缓道,“江湖上闹的最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就是江南白家与幽冥魔教的恩怨。”
“恩怨?”我一愣,这事我竟从未听说过。
“据说是白家的护院不小心打死了魔教右护法刘靖宇的独子。”师父答道,“那时我已是少林主持,云游时路过江南,
听说这里有盗贼出没,江南原来治安良好,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江湖人都在谣传是魔教报复,不过碍于当时的白道
势力,没有下手。”
江南白家家大业大,又素以乐善好施闻名,和官府武林门派关系都不错,魔教再怎么放肆,也得有些顾忌。
魔教——白家——官府——正道人士,这四者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上,没有人会轻举妄动。
那些日子,翁易扬一致被苗族族长安抚软禁在边疆,直到三个月后,胡姬被护送到京城成亲的消息走漏,才红了眼一路
杀过来。
没有人能想到作为武林盟主的翁易扬疯起来也是这样不要命,所过之处,尸横遍野,顿时天下大乱,朝廷一面派了官兵
围剿,一面快马加鞭急送胡姬到京城。
顿时间翁易扬众叛亲离,各门派联手官府,追截堵杀。
在这混乱的关头,原本的平衡关系,自然而然的破裂了。
于是魔教趁虚而入,便有了那日的白家惨案。
这趟浑水,被幽冥教趟了个通彻,先是血洗白家,接着又帮翁易扬劫走胡姬,本来就坏的名声从此更上一层楼。
可惜那胡姬在那场混战中受了重伤,经过师父极力挽救,虽然回光返照了一阵,终于还是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