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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工作天,路上车不多,行人也很少,路边摊的老板无聊到不行,翻著已经看过几十遍的报纸,因为重复看太多次,
开始对影剧和体育版反胃,只好打开根本没有兴趣的社会和财经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他的名字叫林宗达,是个年轻力壮的开朗青年,工作是卖臭豆腐,白天他一个人在家门口看摊子,晚上母亲偶尔会出来
帮忙。他的月薪,为了不要让大家心生怜悯,他通常不说。臭豆腐一盘也才二十五,跟一罐爱肝差不多,他们的地点又
不好,根本赚不到什麽钱。
宗达常常在想,他的工作内容,与其说是卖臭豆腐,不如说是醒著顾摊子。他没什麽机会做到生意,大部分时间都在打
哈欠,或是偶尔替报纸上的人画画假发和刀疤,就是想尽办法不要睡著,大庭广众下流口水是会坏形象的。
就在他正要把报纸撕了折飞机的时候,一台机车停在他的摊子前,他赶紧站起来招呼:「你好…啊,是你噢,阿辉。」
叫阿辉的男子停好车子,走到摊子边。宗达说:「很难得看你过来耶,要点什麽?」
「我除了跟你点臭豆腐以外还能点什麽?」阿辉无奈地问。
「很多啊,臭豆腐多泡菜臭豆腐少泡菜,连你想单点泡菜都可以。」宗达说。
「一份普通的臭豆腐就好。」阿辉很习惯宗达那种油嘴滑舌的痞子样,没再搭理他,兀自走到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臭豆腐送上来以後,宗达也坐了下来,凑得很近,亲腻地说:「今天怎麽突然想吃臭豆腐?平常都没看你来吃过。」
「没什麽,只是想说今天不来,可能就没机会了。」阿辉淡淡地说。
宗达眼睛转了一下,装作没听出什麽言外之意的样子,笑著问:「为什麽?」
阿辉眼皮抬起来瞪了他一眼,他最讨厌宗达装傻,宗达只要想逃避什麽就会这样,装成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但他觉得
这并不是豁达,比较像是无赖。
看阿辉没有回答,宗达双手交叉在胸前,把上半身往前压在桌上由下而上暧昧地看著阿辉说:「欸,反正这段时间也不
会有多少客人,我们到里面来一遍吧。」说完宗达还伸出舌头舔起嘴唇来,一副蓄意挑逗的样子。
阿辉默默伸出手,让宗达看他手指上的戒指。宗达抓起他的手说:「哇,好酷喔,你在夜市买的啊?」
阿辉有点使劲地抽回自己的手。「这是对戒,白痴,我有交往的人了。」
宗达从桌子上起来,开著腿,手抓著两腿间的椅子边缘,满不在乎地前後摇晃起来。「所以呢?」
「所以,」阿辉加重了语气。「我和他要一起去台北找工作了,所以以後才会没机会过来看你这烂蕃薯,这样你是听懂
了没有?」
「你们也要去台北?」
「这里工作太有限,到台北还有机会拼一拼。我们还年轻,都想试试自己的可能性。」阿辉拿出二十五元放在桌上,站
了起来。「你也一样,老大不小了吧?」
「不老更不小,我是一尾活龙。」宗达对阿辉眨了一下眼睛说。
阿辉叹了一口气,跨上机车。「做点改变吧你,你想一辈子这样?」说完,就骑著机车扬长而去。
宗达突然觉得阿辉的话很有道理,卖臭豆腐无聊死了,赚得又不多,他根本没有理由留恋这种工作。台北的生活肯定比
这里更多彩多姿,去了只会有收获,不可能有任何损失,要他一直埋没自己才是损失呢。像他长得这麽漂亮的人,窝在
这种乡下卖臭豆腐,连要摆帅气的姿势给路过的人看都没啥机会,闷都闷死了。
不过,如果要抛下父母到台北去,也得他们同意才行。於是当天晚上,宗达收起摊子,还非常慎重地准备了辞呈(老妈
说过谈重要的事态度就是要慎重),趁父母都坐在电视机前时放在母亲面前。
「这是什麽?」母亲看著辞呈问,父亲也从报纸後面探出了头,不过马上又回到报纸後面了,大概觉得不是什麽大事吧
。
「妈,我要辞掉工作。」宗达认真地说。
「什麽工作?」母亲歪著头问。
「我帮你顾臭豆腐摊子的工作啊!我现在很慎重在跟你说话喔!」我每天打苍蝇摺纸飞机委屈死了你还给我忘记!他就
知道在老妈心中顾摊子根本连个工作都不算!
「噢,对。那…」母亲咳了几声,正经地坐直了起来。「为什麽突然要辞?」
「因为卖臭豆腐没有未来啊,呃…也不是啦,这样会否定全天下卖臭豆腐的,我是说,臭豆腐甚至不是我喜欢的食物,
如果是顾鸡排摊的话,我可能还会想要偷吃,可是我从以前帮你顾摊子到现在,都没有偷吃过臭豆腐耶,卖臭豆腐不适
合我,我需要新的工作。」
「所以…你想顾鸡排摊?」母亲问。
「不要,虽然很诱人,但是吃多了会胖,这年头身材很重要的。」如果连外表都没了,宗达在这世上就真的什麽甜头都
吃不到了。
「那你想做什麽?」
问到这个,宗达就伤脑筋了。「我不知道耶,我只知道我的目的地是台北,要去干嘛还没决定。」
听到台北,母亲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她坐到自己儿子身边,握著儿子的手说:「你知道吗?宗达,妈妈最近刚好也在
想一样的事。」
宗达皱起眉头,不太相信妈妈的话,因为太突然了。平常很难讲话的父母突然变得很好沟通,你都要怀疑一下是不是发
生了什麽事。「真的假的?为什麽?」
「其实啊,妈前几天在菜市场遇到了周士哲的妈妈,你记得周士哲吗?」
他在脑子里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印象很模糊。「我国中同学?」
「对!就是那个帮你拿乾净的衣服的同学啊,有一次你不知道吃到什麽东西,在学校里上吐下泻,因为爱面子还不想告
诉老师,自己躲在厕所里乾脆翘课,记得吗?」
「喔喔!」他叫了出来。「记得记得!你说周士哲喔!他就以前国中坐我後面的啊!」
他想起来这个同学是谁了,士哲当年是个瘦小的男孩子,其实也不算太矮,就是太清瘦。宗达身材也不魁武,但至少肩
膀挺得起来,有男孩子的样子,国中时就风度翩翩走路有风的,周士哲则单薄地像女生,总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看书。
他的国中小考考卷几乎都是周士哲在改的,因为老师习惯叫他们向後传,他记得周士哲做事很细心,总是改得很仔细。
士哲国文很好,一点点笔划写错都改得出来,但是数学超差的,常常多算分数给他。
母亲看他想起来了,笑著又拍了拍他的手。「就是他。妈听说他现在在台北发展得不错,你知道他是做什麽的吗?」
「补习班国文名师噢?艺名周哲。」他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不是,是配音员。你听过这种工作吗?就是电视上那个大长今啊,校园迷糊大王啊,天上人间啊,帮里面的人物说国
语就是配音员的工作,听说赚很多耶。」妈妈说。
「我能了解你看大长今和天上人间,但是你看校园迷糊大王做什麽?卡通频道不是你的频道吧?妈。」宗达问。
「我的重点是最後一句,你有没有在听?」妈妈收起笑脸认真地问。
「有啊,他赚很多,那又怎样?关我什麽事?」宗达被母亲搞得莫名奇妙。
「他们家之前可是辛辛苦苦在还房贷的,现在不但房贷还完了,还买了新车,重新装潢房子。就士哲一个人在当配音员
喔,他一个人就赚那麽多,你觉得怎麽样?要不要也去试试看?」
「既然能赚那麽多钱,这种工作大家一定抢破头吧?我的头壳再硬,多破几次也是会痛的耶。」之前宗达因为被公司开
除,听老妈的话去考过好几次公务员,但是想也知道,这种金饭碗根本轮不到他捧。
「妈知道,不过这次情况不一样,我很迂回曲折地帮你打听了,配音员这一行要入行不容易,试的人很多,成功的很少
,现在市场上还是很缺配音员。你觉得怎麽样?我们有士哲啊,而且你声音很好听,机会很大吧?」母亲用鼓励的眼神
看著他。
「什麽叫我们有士哲?我跟他都几年没见了。」
母亲叹了口气,似乎在怪他大好机会摆在眼前竟然还不懂得用脑筋。「几年没见又怎样?你们国中时不是一起拥有过很
多美好回忆吗?啊?在你呕吐拉肚子的时候帮你送衣服,这样的感情不够深吗?」
「妈,那是我应该要谢人家耶。让人家知道你吐在衣服上拉在裤子上都够丢脸了,谁还理直气壮拿这点去攀交情啊,这
点起码的羞耻心我林宗达还是有的。」
「总之你知道我的意思!」母亲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我知道,你叫你儿子去跟人家攀关系,去低声下气求人家拉拔。」这种事之前早就干过了,不过附近的公司听说他之
前捅出的娄子後,都不愿意用他。
「就是这样。」母亲露出「真高兴你听懂了」的表情。
「好吧。」没有其他大有来头的亲戚,也没什麽特殊才能(他坚决反对性交易),攀关系也没什麽不好。「可是…我去
台北要住哪里?你要给我租房子的钱吗?」
「这一点妈早就帮你安排好了,如果你愿意去,可以住在桃园阿姨家,他们家离桃园车站很近,走个十五分钟就到了。
」
「桃园离台北很近吗?」宗达不常去北部,对这些事一点概念都没有。
「当然很近,桃园不就在台北下面?」妈妈说。
「是噢,好吧。」
隔天,作战开始。宗达找出了国中毕业纪念册,先翻到自己的照片,赞叹过「怎麽这麽帅」以後,才去查士哲家的电话
。打去以後,谎称要开同学会,问到了士哲的手机号码。
他不是故意说谎的,只是他觉得很少有人在知道别人要跟自己儿子攀关系以後,还会把儿子真正的手机号码说出来。
他打了很多通电话给士哲,通通没人接。他觉得很奇怪,难道那家伙知道是我吗?不可能啊,那麽久没联络,而且他们
国中时也没互通过电话,士哲怎麽可能知道是他打的。
配音员真的能忙成这样吗?连吃饭时间打都没人接。他心里碎碎念著。
後来,他心有不甘地在凌晨快一点钟时又试了一通。其实他不觉得这个时间电话有可能接通,只是,如果之前士哲都是
故意不接电话的话,他要在他睡得正香甜的时候吵一吵他。
电话嘟嘟地响了,士哲没有关机。他在心里笑著:被吓醒吧被吓醒吧,你越不理我,我就越吵你,怎样?
但是电话接通了,而且传来的是相当清醒的声音,士哲好像根本还没睡。「喂?我是周士哲,请问哪位?」
天啊,他的声音还真亮,他国中时就是这样说话吗?宗达回想著。
「喂?」听到没人说话,士哲又试探性地喂了一声。
「噢,呃…周士哲,好久不见,虽然…现在也没见到面…我是说我们好久没联络了耶,还记得我吗?我是林宗达。」宗
达想全力营造老同学多年後又重新得知对方消息的感动,但是好像没成功。
电话另一头,士哲顿了几秒,等到他觉得奇怪,正要继续说话,士哲才说:「不记得。」
「怎麽会?我国中的时候坐在你前面耶!每次你去福利社我都会叫你帮我买饮料,然後都没给钱啊。人家欠你钱你怎麽
能忘啊?我还偷过你的鱼排耶,你留到最後要吃的你忘了吗?其实好像也不算偷啦,在你面前我就直接夹起来咬下去了
,你都不记得吗?」他边讲心里边觉得不妙,自己随口说出几件陈年往事以後,才发现以前不是在欺负士哲就是占他便
宜,好像根本没对他好过。
「不记得。」士哲说。
太好了,忘记也好,通通忘记就不会对我有太多恨,他心里想。不过,他还是得设法唤起周士哲对他的记忆才行。「还
有就是…有一次我不知道吃到什麽,在厕所里上吐下泻,你从教室追出来看我,後来还帮我去校门口拿我妈送来的衣服
,然後把脏衣服拿去丢,这个你也忘了噢?」
我咧更营养咧!他在心里狂骂脏话。没想到最後竟然还是要靠这种鸟回忆来攀关系。
「喔,」士哲很平静地回了一声。「这我倒是有一点印象,你那个时候虽然很虚弱,还是有力气威胁我如果说出去就一
辈子交不到女朋友。」
太好了,宗达这种行为就是所谓的恩将仇报,这个时候就是应该转移话题。「那个…你这麽晚还没睡,在忙什麽?」宗
达说。
「工作,我刚收工回到家里。」
「是噢,好辛苦喔,这麽晚才休息。」
「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士哲显然不想三更半夜了还叙旧聊天,他可是累了一天。
「其实是…我听说你在当配音员。」宗达说。
「嗯。」士哲简单应了一声。
虽然他的本意是想叫士哲直接给他工作,让他马上赚大钱,但是士哲也许已经不是国中那个会让他随心所欲地欺压的男
孩子了,他得换个方法才行。「其实我最近很迷配音,呃…不只我,我妈妈也好迷配音,她最喜欢韩剧了,她说韩剧男
主角的声音都好性感,你配过吗?」
「配过几部。」
「真的噢,太酷了!我们好想看看你们的工作情形,可以去参观吗?」
「参观?你和伯母都要来吗?」
宗达脑筋很快转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最好了,我妈真的好想看看现场配音,不用看太久啦,瞄几眼就好了,能
拍照更好。」
「一下子的话应该没问题。」
好啊!宗达在心里暗自欢呼,到时候只要跟士哲说老妈身体不舒服或什麽的,随便编个理由就行了,他当然一开始就打
算自己去。「下个礼拜方便吗?」
士哲叫他等一下,似乎是在翻行事历之类的东西。「下礼拜三下午你们可以过来,我给你录音室地址。」
「好,多谢喔。」他赶紧拿出笔来抄下地址,心里窃喜著第一步完成了。
见面三分情,直接北上当面跟他谈会比较顺利一点,当然到时候就得绝口不提国中时的事了,大家都几岁了?谁还记恨
小时候的事嘛,对不对?
他林宗达终於要发达了,他心里想。他会赚很多很多钱,买很炫的车子,还会每天上夜店,在按摩浴池里洗澡,过著幸
福美满的生活。
他在自己的MP3里放了林强的「向前走」,准备要在火车上听,这首歌超适合他现在的心境,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梦想
和希望(或是说…充满妄想和欲望)。因为实在太陶醉了,他在火车上听歌的时候,不小心就跟林强一起唱了起来,他
的那一句「齁───我什麽都不怕───」还吵醒隔壁的小宝宝,他只好不断跟小宝宝的爸妈道歉。
不过这件事没有影响他的心情,现在什麽事都影响不了他的心情,就算阿辉现在当他的面说他的男朋友技巧比宗达好上
一千万倍,宗达也不会生气(反正阿辉一定是在酸葡萄)。就这样,他虽然止住了自己的歌声,但是止不住嘴边的微笑
,他就这麽一路上一直断断续续窃笑到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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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妈妈是天才,真的是天才,桃园虽然在台北下面,但是搭火车要半小时才能到。什麽叫桃园在台北下面?垦丁也
在台北下面,菲律宾也在台北下面啊!要不要乾脆叫他去住菲律宾然後每天通勤!?
看到阿姨给他准备的房间以後他更是一肚子火,根本就是临时空出来的储藏室嘛,虽然晚上视野不错,但是太克难了吧
!东西摆得到处都是,晚上睡觉一翻身还会撞到故障的除湿机耶!他乾脆去住在碗橱里面,然後等谁派猫头鹰寄入学信
给他顺便改名叫哈哈波特算了!
在北部人生地不熟的,还要这样被糟蹋,他本来是来台北享福的耶!他打电话打算跟母亲说他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