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屏障,竟然没受一点伤。
幸好大祭司今天在。
刑誉大大庆幸一番,虽然他最近都因为少帝的事而烦心、神出鬼没的,但在迎接阡罗使臣的这天,大祭司却风尘赴赴地
赶来了。
他那身从未沾染灰尘的白衣,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骆焰一下子瘦了好多,刑誉惊心动魄地想,都快赶上我这个老头子了。
从来没见过他这麽伤心,整个人被掏空了似的,陷入了一个俗人最深、最深的绝望当中。
即使是十三年前少帝的事,也没有带给他这麽大的打击。
他整个人都被击垮了,失去了往日的丰神俊朗,就连眉宇之间那抹逸然和澹定,如今也消逝无踪。
刑誉很想去劝劝他,可以自己的年纪,在大祭司眼中恐怕只是个未脱凡胎的小孩,更何况他的痛苦……自己琢磨不透。
如果说是因为与少帝之间的误会,那麽少帝就在宫中,就不能去解释一下?非要躲着不见、两人苦苦折磨对方?
刑誉真是想不明白。
从阡罗使团中走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之所以说他干净,也是万花丛中一点白,在一堆披红挂彩的人当中,只有这
个少年穿得一身清清淡淡,找不出三种以上的颜色。他手中拿着一把白羽毛扎成的扇子,在手中轻轻挥着。
脸上的笑,就像孩童一样天真。
「大人。」少年上前一步,态度礼貌,说出的话却很直率:「我们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见你们的皇帝,结果他却避而
不见,是不是太不给我们面子?」
他和刑誉交流的时候,一直用别人所听不懂的汉话,声音里透着古怪,使周围的众人很不满,纷纷都说:「刑誉,你在
跟这个小子嘀嘀咕咕什麽?」
刑誉顿时明白自己落入了对方的算计,这些年来因为他汉人的身份,在南疆一直是别人议论纷纷的对象。对方在来访之
前一定是有调查过南疆的情况,所以一出招就是阴狠毒辣,专门在他的身上作文章,想要让周围人对他心生疑窦。
「大人,听说你们的皇帝病了?是什麽病啊?素来以神医药术闻名天下的南疆,竟然连自己皇帝的病都治不好吗?」
他的话咄咄逼人,刑誉正想反唇相讥过去,却突然听到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谁说我病了?」
众人一抬头,只见少帝一脸清爽的笑意,从大殿的屋顶跃下来,翩然落地。
少年禁不住击掌叫了下好:「没想到少帝竟然比我养的鸟儿还要灵巧。」
他的这声称赞,大概自以为很唯妙唯肖,可钟灵并不喜欢被人形容成鸟,满脸不悦地瞪了下他。
「过奖了。我对太多毛的东西没兴趣。」
说着他嫌恶地望了眼少年手中的扇子,和他身后花花绿绿的那群鹦鹉。
「你们这是干什麽?要表演给我看吗?」钟灵问。
少年也不生气,恭敬地自我介绍道:「我是阡罗国的使臣——叶芒。」
「我不管你叫什麽,你是来做什麽的?」
叶芒微微一愣,没想到南疆的少帝比自己讲话还直接,尴尬地笑了笑:「听说少帝您重病在身心情不悦,我们是专程来
看望你的。」
「好了,我没死,你们也看够了,可以回去了。」钟灵极其冷漠地回道,甩手就要离开永和殿。
叶芒笑着用手中的羽毛扇来挡他,钟灵不以为然挥开,没想到那羽毛扇看似轻薄,却重得可怕,扇子刚刚压在钟灵肩膀
上,他的身体就快要被压扁,连路都走不了,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南疆众臣看到少帝被袭击,愤怒地冲上前去,耳边却听得大祭司一声低吼:「全都让开。」
大家正不知道他要干什麽,却见骆焰从指尖弹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正落到那少年所握的扇子上面,顿时那羽毛扇着了
火,叶芒尖叫一声丢开手,愤愤然瞪着骆焰,「你是谁?」
方才他在人群中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只觉得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形如死灰,看起来是个不需要提防的傢伙。
叶芒还在心中冷笑南疆也不过就是这些笨蛋,他一个人就能搞定。
可这男人却轻而易举就破了他的法术,还将他最心爱的法宝付之一炬,叶芒气得眼冒凶光,
再也顾不上跟这些人客套,对身后的使团喝道:「还愣着干什麽?」
他用的是阡罗语,在场的苗人听不懂,只觉得现场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每个人都冷汗倒流。
只有钟灵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从地上坐起来,冷漠地望向一边的骆焰。
说是冷漠,那眼神又是极其专注的,像是黏在那个男人身上似的,收不回来。
钟灵在心中暗骂,想要收回视线,却怎麽也管不住自己,呆呆的,望着他。
四个月没见,他真的变了好多。
钟灵想想自己镜中那张枯瘦的脸,苦笑着心歎:我们都一样。
这还是那个神采奕奕的大祭司吗?
——如果不是回望着我的那双眼眸还是那麽深情温柔,我几乎都要怀疑……我的骆焰是不是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还没有离开,他就要先一步而去,只是为了不想承受失去爱人的忧伤?
钟灵搅尽脑汁地想,也想不透为什麽,骆焰会时时处处避开自己,甚至为此将他软禁起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四个月,
他直到今天才有精神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太迟钝了?
我明明知道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个那麽关心我的人在守望着,为什麽我就不去抓住他的手?
是什麽力量阻止了我?
钟灵抱着头痛苦地倒了下来。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要一想事情,就会头痛欲裂,全身像被无数的牙齿啃噬似的,无一处不痛。
今天更严重。
「骆焰……」钟灵在痛苦中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呻吟声,本以为他会马上过来握住自己的手,就像他对自己承诺的那样。
可是骆焰刚刚向自己走过来,钟灵的身体立刻就向后跌去,背后不知何处有极其霸道的力量在拉住他的肩膀,一个熟悉
又陌生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不要过去!」
「谁?」钟灵害怕地回过头去,四处张望。
「你难道忘了吗?这男人欺骗你!重重地伤害你!你还要去自取其辱吗?」
钟灵愣怔地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声音,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传过来。他害怕的在自己身上四处摸索,想
要找到那个「自己」藏在什麽地方,撕裂般的尖叫声却彷彿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汹涌得要将他淹没:
「离开他!要不就去杀了他!」
钟灵的眼前越发的模煳,所有的人都离他越来越远,广袤的苍穹更是如巨兽般要将他吞没。
突然之间,天就黑了。
「啊——」钟灵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永和殿长长的阶梯上滚落下来。
从骆焰的指尖飞出一道银色的丝线,牢牢地缠住钟灵的腰,止住了他下落的势头。钟灵伤痕累累地坐在殿前的台阶上,
神智已经几近昏迷。
他看不清骆焰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担忧还是漠然?看他的样子并不想让自己这麽死了,可又为什麽不肯靠近一步?
「就趁现在!」
阡罗人叶芒的眸中闪过一道阴冷的光,他对着身后的众人喝道:「我们走!」
他急掠起身形就朝跌下台阶的钟灵飞去,单手便抱住了他的腰,朝永和殿的外面飞去。
骆焰哪里容得他在南疆做出这种事情,永和殿四周佈满了机关和障网,叶芒一闯出去,就被无数的暗器夹击而来,他身
后的使团成员飞身赶至,竟然视死如归地包围在他的四周,帮他抵挡那些飞袭而来的凶刃。
大殿上面一时血雨横洒、羽毛横飞,惟独没有惨叫声音。那些阡罗使臣彷彿没有生命的木偶,任由再凶狠的刃器扎在身
上,都不疼不痒的。
骆焰顿时想到了什麽,他一步上前,手中射出一道金光,朝叶芒的背后喝了一声:「破!」
顿时包围他的那群五颜六色的羽毛像炸开了一般四下飞舞,骆焰在这一团混乱中找到了熟悉的少帝的身影,上前去想将
他救下来,结果一伸手,只抓到一手染血的羽毛。看来真正的少帝早已在他们疲然对付那些障眼的使臣时,就已经被叶
芒带走了。
阡罗国的天魔神功,出神入化人鬼莫辨,连见多识广的祭司骆焰都会被矇骗。
骆焰不禁深深地懊悔,他一开始就应该陪伴在少帝的身边,可是……
钟灵在一阵颠簸中渐渐恢复了神智,头痛还是一阵一阵的,更糟糕的是,他现在还被绑起来了。
四周漆黑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钟灵闻到了原木被刨光后的气味,看来他应该在一辆木製的马车上,只不过这马车四面
封锁,还盖着厚厚的幕布。
正穿行在他所不知道的道路上。
钟灵的喉咙乾涸,他想开口呻吟,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马车的外面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他需要很仔细才能够
听得清楚。
「六哥,你说这南疆的皇帝真的疯了吗?我刚刚抓住他的时候,他对我一顿乱咬,瞧把我的胳膊咬的……比南疆的蛇还
狠呢!」
另一个声音噗嗤笑了,「任谁突然被一群外国人绑架,都会生气的吧!更何况他还是皇帝呢!」
「我看他咋那麽不像呢!」
「不是不像,南疆的皇帝是中了毒心蛊了。」
「啥蛊?他们南疆自己人也会中蛊吗?」
「正因为是自己人,才更容易中啊!我一看到他对周围人都满脸不信任的眼神就知道,王朝上下已经没有一个他可以依
靠的人了。」
「难道说他的臣子都背叛了他吗?」
「这我不清楚。之前派来打探消息的探子说,南疆的少帝是隔了十三年后又重新找到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麽谁也不
知道。」
「哦,不是说那个大祭司对月祈求,才终于把少帝求回来的吗?」
「切~这种鬼话谁相信!纵然是我们阡罗的的天魔功也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我想十三年前少帝压根儿就没死。」
「他没死的话,又去了哪里啊?」
「嗨,这个谁知道。不过我听说,那时候少帝失踪之前,也是变得神神唠唠的,对谁都特别仇视,他把整个寝宫里的人
都赶走了,也不容许大夫和祭司接近他。他把自己关起来,没多久就不见了。」
「还有这麽古怪的事?比老祖宗的大法还厉害!」
「你猪头啊!拿这个小毛孩儿皇帝跟老祖宗比,被大哥听到不敲破你的头!」
「嘿嘿……说起来,大哥让我们抓这个皇帝究竟要干什麽呢?看他疯疯癫癫的,也帮不了我们啥忙!」
「诶,说你傻,你马上就流鼻涕!不动动脑子啊,他再不济也是个皇帝,看那祭司费九牛二虎之力也要把他找回来的样
子,就知道他的地位有多重要了!」
「可在我们阡罗,皇帝分明就是个摆设嘛,只有老祖宗才是最最厉害的!」
「嗯,海这边的等级制度跟我们不一样,谁晓得他们干嘛要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的话!」
「那我们是要拿他去威胁南疆人,将南疆的地盘送给我们吗?」
「你猪脑子啊!这麽块儿杂草丛生蛇虫横生的地盘谁要,你想你儿子生下来就被叮得满头包啊!」
「哈……哈……是,那我们费那麽大劲抓他回来干嘛?我们并不准备和南疆为敌,对吗?」
「是呀,惹毛了那群毒虫谁也兜不住,大哥这次已经很冒险了。不过,为了拿到九轮採魂花的解药,这也值得。」
「……九轮採魂花,是传说中申殿下所中的毒吗?」
「嗯,申殿是老祖宗最信任的人,可十年前却被一个从南疆来的毒师下药陷害,从此晕迷不醒。」
「啊……九轮採魂花,我想起来了!是那种吃下去会忘了自己是谁,在轮回中历经九世,才能够想起今生今世的花?」
「是呀。」
「可我不太相信,真的有那种吃下去会让人灵魂出窍的魔花,这麽说申殿还没死,他只是……暂时沉睡?」
「笨啦!对我们来说申殿已经死了,如果找不到解药的话,申殿就要历经九世才能够还魂,到时候都几百年啦?我们都
去哪了!」
「……这倒也是。唉,南疆怎麽尽出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老祖宗说,这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解药!假如我们找不到解药的话……」
「什麽?老祖宗难道要降旨杀我们吗?」
「屁啦!老祖宗是那麽没人性的吗?气死我了你——」
「那……那他究竟怎麽说的嘛……」
「老祖宗说,如果找不到解药,那就带另一朵九轮採魂花回来。」
「哪?为什麽?」
「……嗯,我想……老祖宗是要自己吃吧。」
「啥?老祖宗疯了?这花吃了是要死的,他要是死了我们怎麽办?」
「……」
「六哥你怎麽不说话了?我这次难道没说错?」
「我……我想这次……你真的说对了……如果申殿下回不来的话,老祖宗只好到那九世轮或里……去找他了……」
「啊!我真的说对了,哈哈哈……慢着!这有什麽可开心的?老祖宗、老祖宗真的要去死吗?」
「哎呀!你给我小声一点!若是让大哥知道我把这事告诉你这笨蛋,我就会被他敲成笨蛋啦!」
外面虽然吵吵嚷嚷却是一片欢腾的气氛,这群阡罗人并没有凶神恶煞的气息,如果不是隔着一层牢笼,钟灵也很想和他
们称兄道弟。
两个小兄弟叽哩咕噜半天,最终被一声如雷鸣般狂怒的吼声给打断了。
「两个臭小子!叫你们拖车,竟然把车给我拖到沼泽里面!我要把你们统统喂鳄鱼!」声音凶巴巴的,却很熟悉,钟灵
听得出来是那个在永和殿上笑得温温和和的少年叶芒,他在外人面前和自家人面前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嘴脸。
好在,自己是外人。
两个小兄弟被叶芒噼哩啪啦痛揍一顿,一脚一个踹到沼泽地里推车去了,钟灵感觉自己待在囚车里面还蛮舒服的,至少
不用受蛇虫叮咬,也不用费力气。
除了离他的家乡越来越远,他没什麽好担心的。
而家乡……南疆……有那个男人的地方,本来就不是他的家乡。
他听刚才那两个年轻人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心蛊,这种蛊他从没听说过,骆焰也没对自己提过。
是什麽时候中的?被谁下的蛊?他都懒得去想了。
只是觉得很安心,离骆焰越远的地方,他就感到越安全。
那男人已经成为自己最怕的人……越是想见到他,越是怕。
——离开他。不想亲手杀了他的话,就离开他。
内心深处又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喧宾夺主地吵闹,钟灵都习惯了,起初他还在想这傢伙是从何而来,后来连这个问
题都懒得思索。
晃晃悠悠的囚车把他的瞌睡虫一个个都叫醒,它们一开始兴奋,钟灵就抑制不住睡意,倒了下去。
再醒时,竟然看到了阳光,遮盖笼子的黑幕被掀开了一片,钟灵能够看到外面了。还是南疆那灿烂到刺眼的阳光,很亲
切,又很让他这个即将离开的人迷惘。
「跃过这道江,就再也不是南疆的地面了。」一个阡罗人颇有感慨地说。看来他对逃出这可怕的地方很庆幸。
「说来奇怪,就连南疆的草木毒物都是知道地域的分别的,过了华澜江,到了江北,就再也找不到南疆这样的景致。」
「就连草木都知道恋家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