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听他们的对话,尤为刺耳,他的喉咙还是一直无法发出声音,肯定是那些阡罗人对他动了什麽手脚。钟灵愤怒地用
手敲打着囚车的木桩,要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而那群阡罗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挣扎,却表现得无动
于衷。
江边上站了很多排队等着上渡船的人,那群阡罗人统统换上了最寻常的布衣打扮,只有领头的叶芒和一个身形相似的年
轻人手握兵器。
果然官兵注意到了他们,不怀好意地上前问道:「笼子里装的是什麽?」
「您看看。」叶芒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那官兵颇为好奇地朝钟灵走过来,在距离笼子不远处眯着眼睛望了望,钟灵急忙疯狂地捶打笼子,心想我一个大活人被
关在笼子里,你总不能视若无睹吧!
谁想那名官兵走到笼子前面,钟灵探出手去抓他的衣服,他却露出一脸见鬼的怒惧表情,急急忙忙后退,险些跌在地上
,「蛇……蛇……你们带……带这东西干什麽?它……它还要咬我!」
叶芒连忙陪笑,拉起那官员到一边去商量事情去了。
钟灵愣了。
蛇?
他四处一望,笼子里只关着他,根本连只蚯蚓都看不到,那名官兵的眼神再不好,也不能把他好端端的人看成是蛇吧!
钟灵一肚子的委屈,好想哭,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知道这一定是那些阡罗人的鬼把戏,他们既然有办法用障眼法,迷惑骆焰将自己绑走,也一定有办法对付这些官兵,
让他们「看到」笼子里面盘踞着一条凶狠的蛇。
这样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钟灵极其颓丧的趴在囚车里面,垂着脑袋。
世事如梦,变幻真快,不久前他还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南疆少帝,一眨眼竟然落为阶下囚,还被关在笼子里面。
果然尘归尘,土归土,一株小草成不了大气。
钟灵摸摸身上虽然沾了些污尘、却仍旧华美不凡的皇袍,生气地一把撕开,放在牙尖咬,放在手里搓,总之要把他一肚
子的委屈发洩出来。
正当钟灵在跟自己过不去的时候,他眼角的馀光一瞥,竟然看到江边、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
他如此卓而不凡,让人根本无法将视线移开。
骆焰高高瘦瘦的、面容清贵,即使来到民间,变装成最普通的衣衫,还是不像一个普通人。没一会儿他的周遭就围了一
群人,个个都在窃窃私语着研究他的来历。
(哪像我,这麽不引人注目,关在笼子里还没人理。)
钟灵刚想自怨自怜一番,忽然惊讶地回过神来——骆焰来找我了!
骆焰来找我了!
钟灵兴奋地从笼子里面跳起来,咚一下撞到头,痛得他呲牙咧嘴,可那声震动确实传到了骆焰的耳朵里。
他从很远的地方望过来,钟灵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一定是焦急、极之关心的。
骆焰穿过人群,徐徐向这边迈过来,正在这时候,身边的那群阡罗人讲话了,「糟糕!大哥,那祭司竟然赶了过来!」
「不应该啊,我们明明留下痕迹,引他去南边追我们了。」
叶芒冷冷一笑:「他若那麽好骗的话,也就不是骆焰了。我早就料到他会来。」
「那该怎麽办?」
「怕什麽,纵然他找到少帝,也别想把他带回去。」
「……大哥,你真那麽确定?」
「放心吧,这个男人,很快就会尝到他这一生最痛彻心扉的痛。」
钟灵的心里咯磴一声,他要对骆焰做什麽?会伤害他吗会杀了他吗?还是——要用什麽可怕的法术来对付他!
钟灵担心得要死,可他却完全意想不到,叶芒口中骆焰所受到的伤害……
是被他亲手所伤。
第九章
骆焰真慢,钟灵觉得他走了足足有一百年那麽久。这男人真可恶,明明知道我那麽想见到他,却还故意走得不紧不慢。
我若是能出去的话,一定不会饶过他。
我若是能出去的话……
骆焰越往这边走,钟灵的心就越是往下坠、往下坠,那股从心底浮起的厌恶感又开始作遂,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胸口血
液沸腾,有一股怨恨将要奔腾出来。
可钟灵极力忍耐着,他的骆焰要来接他了……要来接他了……
他们再不用面对陌生的别离和隔阂,再不用咫尺之间却相隔天涯,骆焰终究会明白他在承受的痛苦,而他也能够原谅他
所犯下的错……
犯下的错?没错,这个男人背叛了他,他将他的心攥在手中又狠狠捏碎,他把自己对凡尘的最后一丝幻想都破灭了,他
是人世间最肮髒下流的骗子。
这样的人……我为什麽要相信他?为什麽还要期待和他在一起?
可、我又真的是喜欢他,喜欢他那故作正经却又微微尴尬的神情,喜欢他温存又轻柔的亲吻,喜欢他永远凝望着我的那
双眼睛,喜欢他对我一个人微笑……
钟灵极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攀着笼子的边缘,站起身来,他气喘吁吁,全身的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
头太痛了,痛得他无法思考,撕裂一般要让他最后的希望幻灭。
钟灵终于知道一直以来折磨自己的是什麽,是敌人的蛊咒,也是他对骆焰那份犹豫、心存怀疑的爱。
爱一个人,为什麽不能完全去信任他?
钟灵说不清楚,太多太多原因了,他以为骆焰真正爱的不是他,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幻影,他以为自己为人的生涯不会
长久,而一切幸福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如果真的有一天自己将要离开,回到钟南山继续去做那默默无闻的小草,那他和骆焰之间这段往事又算什麽?难道让他
用孤独的馀生去咀嚼这永远都不会回来的甜蜜!不要……我不要……
头顶的幕布被人一把掀开,钟灵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
骆焰看到被囚禁的他,心疼至极,他整个人愤怒得像要着了火般的,抓着手下的牢笼将之一劈为二。
钟灵大汗淋漓地从里面跌了出来,神智晕晕沉沉,骆焰急忙将他抱了起来,用袖子帮他拭额上的汗水。
好热……钟灵在心中哀嚎着,为什麽那麽难受?为什麽我明明回到最爱的人身边,却连一刻钟都待不下去。
他睁开双眼,痛苦地望着骆焰,伸出颤抖的手指划过他的脸,想开口说话,却又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骆……」
「小草,别说话了。」骆焰心疼地望着他,用手指缓缓地从钟灵的穴道向他的体内输送真气。
这本是为了让他舒服一点,可被骆焰触碰的地方却像着了火般的炙烫,疼痛难忍,他不得不痛苦地推开他的手。
「……别碰我……」
骆焰闻言一愣,怔怔了半天,才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将钟灵的身体放在地上。
「你……你为什麽要扔下我……」钟灵痛苦地捂住心口,用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满脸不解地责问着骆焰:「
为什麽一次次的……我做错了什麽?」
骆焰脸上都是矛盾的痛苦纠结,他很想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他很想他很爱他,很想把他抱在怀中,可是……「小
草!你不要说了,你中了南后的蛊毒,她将咒法下在你我之间,你所看到的全都是幻觉!」
钟灵听到他的话,冷笑一下:「南后……?是谁……我没有听说过,她为什麽要害我……」
「她要害的不是你!而是少帝!十三年前她用同样的恶咒之蛊将少帝折磨得精神崩溃,我只好用金针封脑、抹去了少帝
的一切记忆,让他离开南疆……谁知南后又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你!」
骆焰的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烈焰,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祭司,也无法容忍敌人对他所爱之人的伤害!
「那个女人……我进入无华殿去铲平他们的时候,她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做挡箭牌,逃过了我的斩杀。后来我们在后院挖
出了南后的尸体,方才知道她早在我回去之前就算到自己必有一死,于是将自己的原魂用蛊水封印,抛却了自己的肉身
。她早就决定即使是死也要与我斗,所使用的蛊术十分阴毒!不落痕迹!我小心翼翼却没想到你竟然踏入无华殿……」
「你……你是说……她是趁那个时候……施蛊在我身上的?」
「我不确定,她想在我的眼皮之下面对你施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但是……」连骆焰自己都不敢确定南后是不
是在那个时候对钟灵下的手,他痛苦地抚住自己的额头,努力地回想。
可钟灵的心里却越听越烦躁,不知为何,有这个男人在身边,他就是静不下心来。脑海中越来越多汹涌的恶念向他袭来
,因为无法思索,他有时候望着骆焰,会觉得这是个全然陌生……甚至,是自己应该恨的人。
骆焰的话彷彿从天外传来一样。
「我不敢触碰你,不敢靠近你,因为你被恶蛊所控制,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恶梦般的幻觉。你以为身边每个人都不可信任
,都是你的敌人,越是爱的越深的人,现在便会恨得越切齿……」
钟灵突然打断他的话,「我为什麽要相信你?」
「小草,我……」这个问题骆焰实在无法回答。
他能说什麽?我是你最爱的人?
——现在已是最恨的人。
我爱你……?
——却伤害了你。
钟灵脸上挂着虚弱的微笑,但他眸中的光却冷酷而执着,「你是背叛我的人……无耻可恶的凡人,你欺骗我……伤害我
……」
「小草,是我的疏忽让你受到伤害……」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我有多伤心?」
钟灵说着说着,竟然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骆焰忧心地上前抱住他,谁知钟灵却蓦然间抬起头来,整张脸呈现一种癫狂
的苍白,他的眼神如毒蛇般阴鸷地盯着骆焰。
「你这个可耻的凡人!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你的……永远!」
骆焰的手被他紧紧握住,被接触的地方皮肤都变得乌黑,他知道钟灵体内的蛊毒已经达到顶峰,如果再不制止,很快就
会吞噬他的身体。
他从腰间抽出几枚金针来封住他身体的穴位,钟灵颤抖的身躯终于不动了。
可他的口中却发出完全不似他的狂笑:「哈哈哈……骆焰!你不必再徒劳了!我是没救的!」
骆焰一把按住他的胳膊,锁住他的脉搏,「南后!别再装腔作势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你将蛊术施在他身上,自己也
不能够远离!」
「哈哈,说得好!骆焰,这世上再没人比你更了解我,可你也根本就不了解我!
「我是不了解你,不明白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明明可以用你的本领造福南疆,却为了个人怨仇、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你简直就是南疆的耻辱!」
「耻辱?你这伪善的骗子才最可耻!你凭什麽佔据着教坛几百年,你有什麽本事?你就连和我比拼一下蛊术都不敢!哼
哼,骆焰,我会入宫全都是因为你!因为只有在皇帝身边我才能够看清你的嘴脸!」
「所以我不可能让你的儿子做皇帝!有你这样的母后,他会把南疆带入地狱!」
「我才不稀罕他做不做皇帝!我自己要做南疆最最伟大的蛊师!」
「你疯了!你现在的样子,连最低极的蛊虫都会唾弃你!」
「哈哈哈哈……骆焰,你嫌弃我的样子了吗?我可是有着你最最迷恋的身体呢……」说着南后竟然用那张苍白如纸的面
孔,摆出一个勾魂摄魄的微笑,用指尖勾上骆焰的脖子,轻盈笑道:「怎麽样?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你的小情人被
我的蛊毒逼疯了,恐怕你以后连碰都别想碰他了……」
「住口……」
「那麽多年,你的品味怎麽一点也没有提高?还是被这个愣小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呵呵,真是蠢透了。」
「给我住口!」骆焰的金针重重地朝南后的手臂穴道刺去,顿时鲜血如泉般喷涌出来。
南后被他锁住身体动弹不得,慌张道:「骆焰你疯了!你难道想杀了他吗?」
谁知骆焰毫不留情地吼:「杀了他!也比被你控制要好!」
「你——」
「我怎样?我是冷酷无情!可十三年前我为了顾及少帝的性命,对你手下留情,这才遗祸到今天,如果我再对你手软—
—整个南疆都会因我一己之私受苦!」
「你想清楚!他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南后发出绝望的尖叫。
那一瞬间,骆焰的眼中有着沉痛的犹豫和不捨,他那从未颤抖过的手,也不可抑制地勐烈摇晃起来。
「小草,我对不起你……」
一滴滚烫的热泪落在钟灵的脸上。
他奇怪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像粒灰尘般,从地面上浮起来,漂在半空中。
哦,原来他已经把这种感觉遗忘了。
这是,他的灵身。
他已经离开了不属于他的身体,重新回到自由自在的状态。
嘻嘻,真轻松。
可是,又有点难过。
钟灵低下头去,看到地面上的人,这才明白自己难过的原因。
骆焰……我要走了。
直到钟灵脱离了肉体,他才终于摆脱了了南后所施的蛊毒,想起骆焰、思念他、脸红的时候才不会头痛,不用那麽难受
,他甚至还可以漂得低一点,到骆焰的身边去,用手指轻轻撩拨他的衣角。
可骆焰不会感觉到。
他面对着眼前倒在血泊里的少帝,一言不发,整个灵魂都像被抽空了似的,全无力气地跪在地上。
钟灵很想扶起他,可他的灵身没有什麽力气,再加上在少帝的身体里耗费了太多太多灵气,现在就连操纵自己的方向都
不那麽容易了。
江边的人都傻愣愣地望着这一幕,叶芒走到骆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老兄,别那麽难过了。我早就想劝你不要追过来了,他若是跟我们回阡罗,也许结局会好一点呢。」
骆焰的眼睛漠然、无神采地从他脸上掠过,从地上站起身来,抱起少帝的身体。
叶芒不解地问他:「你要干嘛?」
「带少帝回帝都。」
「什麽?」叶芒不可思议地大叫:「你还没明白过来?你们的少帝已经死了——就算十三年前没死,现在也死得彻彻底
底了!你真以为自己是翻云覆雨的天神吗?次次能将他复活?」
「这与你无关。」骆焰冷漠地说,推开他向岸边走去。
「怎麽无关?」叶芒气得直跳脚:「我本来可以用这个人换解药的!结果现在变成死人,什麽也换不到了!」
「解药?什麽解药?」
「九轮採魂花的解药!」叶芒气冲冲地说:「十年前你们南疆的药师将我们的殿下害得晕迷不醒!我还没有找你算帐呢
!」
「这件事我没有听说。」骆焰还是爱理不理的。
叶芒拦着他,「那你现在听说了,把解药交出来。」
骆焰扯动嘴角,做了个很难看的笑:「没有。」
骆焰你笑得好难看哦……
钟灵在半空中嘟着嘴抱怨,为什麽你总吝于把自己的笑容给别人呢?
人家也只是想向你要救人的解药,又不是要害人,你难道不能帮人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