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逸天被问得一怔,忽然自嘲的一笑,「多少人看出来了,就只有你糊涂。」
「什么?」顾明非呆呆的,完全摸不着头绪。
「对你好,自然是喜欢你,想让你一生快活。」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他的视线。
顾明非却仿佛听到轰的一声,脑中似乎有什么忽然炸开了,脸上热得像有火在烧,愣愣的半晌说不出话。
大哥虽然宠他,亲密的话却是极少,这突如其来的「喜欢」两字,若要说是兄弟间的亲善,着实不像,然而若要往别的
地方想,又觉得好生亵渎。
大哥的心思,又让人如何猜得透呢?琢磨了许久,顾明非仍是不敢轻下定论,索性低头,「大哥向来宠我,明非都知道
的。」
凤逸天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似乎翻涌着什么,沉默着一言不发。
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顾明非怔怔叫了一声,「大哥--」
像是在想什么,凤逸天微蹙着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你早点歇着吧,什么都别想,好
好睡上一觉。」
「大哥,你要去哪?」
他被问得一怔,一时间也没想好去哪,只是有些事没弄明白,想独自静静地想一想。
「若没要紧的事,陪我一会成吗?我心里......乱得厉害。」顾明非抬头,眼神有点幽黯。
凤逸天见了,立即点点头,和衣在他身边躺下,「睡一觉就好了,别胡思乱想。」
顾明非应了一声,挨着他的身子,安静地闭上眼睛。
顾明非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眼睛却懒洋洋地闭着,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从没觉得床上这么舒服过,温温热热的,怀里就像抱着个暖炉,还隐约带着淡淡的松香气息,温暖而让人心安的味道
,就像少年时偎在大哥怀里。
大哥--
一个机灵,他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大哥的睡颜近在咫尺,自己整个人则贴在他身上,手臂紧紧圈着他的睡侧,头偎靠着那修长颈项,一条腿更嚣张地
横压在他的膝盖。
顾明非吓了一跳,慌忙抽回手脚,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
他初进宫时,精神绷得极紧,对大哥更极尽依赖,连睡觉都不肯放手。
大哥不爱让人近身,偏偏他睡相极其不好,一觉醒来往往是手脚并用,像章鱼似的缠在大哥身上,只是积习难改,虽说
不知被教训了多少次,他却仍改不了。
好在大哥没醒,不然见到眼前情形,必然又要被教训了,暗吁了口气,他越过身边人,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想到衣摆
一撞,竟把榻边一只青玉狮子拂在地上,发出一记清脆声响。
「你在吵什么?」逸天揉了揉眼睛,语气恹恹的,分明还没有睡醒。
「没......没什么。」慌忙将那玉狮子摆回原处,顾明非扔下一句,「大哥你歇着,我先回府里去了。」便脚底抹油地
溜了。
按按额头,凤逸天支着身子坐起来。
览秋早已备妥热水,见他起身,便伺候他洗漱净脸,接着又去柜子里取了件凤纹白锦袍,替他穿戴妥贴。
由着她动作,凤逸天忽然问:「览秋,你说,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
她一怔,继而抿唇笑问:「陛下说的是顾小侯爷吗?」她自小伺候凤帝,有些事自然看得清楚。
蹙了蹙眉,他似乎有些苦恼,「你向来知道朕的心意,栖桐也早巳看出八九分,为什么就他不明白呢?」踱了几步,他
困惑的道:「或者,是朕做的不好?可
是也没人教过朕,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他抬了抬眸,漆黑的眼睛带着沉郁,像个懊恼的孩子。
览秋跟了他多年,从没见他这个样子,心头忍不住一软,「陛下对顾小侯爷是没话说的,怎会做得不好呢?只不
过......」
凤帝看她一眼,「只不过什么?你但说无妨。」
「只不过陛下是君,顾小侯爷是臣,陛下的恩宠,在顾小侯爷看来,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想不到别的地方去。」
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他听得一怔,独自想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欣喜一笑。「朕明白了。」
顾小侯爷府上,这几日来极是热闹。
第一天,沈栖桐牵着两匹汗血宝马,臭着一张脸找上门来。侯府守卫只当是顾小侯爷又得罪了日隐大人,谁知见了顾明
非的面,他只把马缰往他手里一塞。
「景璇送给你的,好生喂养着,别饿死了。」脸上阴晴不定,看着顾明非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妖怪。
顾明非一愣,奇道:「大哥赏赐的?宫里派人传旨就成了,为何要日隐大人亲自送来?」从前他也不是没收过赏赐,向
来都是宫里传了旨意,侯府大开中门跪迎领赏的呀。
「不是什么赏赐,是景璇送给你的。」沈栖桐哼了一声,也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扔下马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城北最出名的玉楼五方斋抬来一棵半人高的珊瑚,那珊瑚状似凤凰,通体晶莹剔透,流转着淡淡红光,用水缓
缓浇淋,便会发出清越的声音,若雏凤初鸣。
五方斋的老板亲自将珊瑚送来,说是客人指明要送到顾小侯爷手里。顾明非心里纳闷,问起客人姓名,那老板却说不出
个所以然,只拿出一个锦袋,说是他看过便知。
顾明非打开袋子,抽出一张纸来,定睛一看,盖的竟是凤帝御印。
第三天,震远侯府门外来了个胖胖的中年人,两个精壮汉子推着板车,小步跟在他身后,中年人挥一挥手,两个汉子就
站上了车,开始卸起货来。
侯府门卫凑上前一看,只见成捆的药材、食材被一一抛下车,山参、野雉、鹿腿,最后还抬下一大缸鲜鱼。
那中年胖子拱了拱手,「麻烦通报一声,小的邬道临求见顾侯爷。」
顾明非出来一看,只觉得这人眼热,仔细打量一番,脱口叫道:「这不是御膳房的邬大厨吗?」
邬道临一拜到底,「主子爷说顾侯爷喜欢老邬的菜,若是还蒙侯爷看得起,从今往后老邬便在侯府替顾侯爷掌厨。」
见他吆喝着将野雉鹿腿鲜鱼山参等抬进府里,顾明非半响都没反应过来。
然后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东西送上门,明明都是奉着凤帝的旨意,却绝口不提赏赐二宇,只
说是主子爷送给顾小侯爷的一片心意。
到了第七日,宫里来了车驾,览秋掀开车帘,指挥宫人们抬下一个箱子,对顾明非说:「小侯爷,这些都是新进贡的爆
竹,主子说送给小侯爷您过年。」
「览秋,大哥这是怎么了?往年可从没这样。」连着几日的「惊喜」、让顾明非完全摸不着头脑。
览秋倾下身子,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侯爷您还不明白吗?陛下这是把您放在心里,不想用上下尊卑压着您。」说完,
便笑盈盈地放下帘子,掉头回宫去。
顾明非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却已经扬长而去,只得吩咐下人把箱子抬进房里。
明儿个就是初一了,按照凤朝的规矩,从年初一起,民间就会开始放爆竹,意味着辞旧迎新,而到了夜里,宫裏便会点
上烟花,不知多么绚烂夺目。神秘年谁
把玩着一箱爆竹,他的心里空空的,忽然想念起大哥来。然而年前凤帝需祭拜历代先皇,外臣是不能进宫的,只有等到
初一赐宴群臣,才算解了宫禁。
何况他自己也并不很想进宫,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都变得摸模糊糊,完全看不真切。
他闷得厉害,只觉得什么都不称心,索性出了侯府,到外头独自散心去。
谁知才过街角,便听身后有人含笑唤道:「顾小爷这是要去哪里?」那声音清清淡淡,听在耳里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顾明非拉住马缰,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衣宽袖,怡然站在五步之外,正对他淡淡而笑,他一喜,脱口叫道:「大哥--
」
凤逸天哈哈一笑,拽过缰绳一跃上马,落在他身后,催马便往城外跑去。
出了城门,眼前顿时开阔起来,那马本是千里良驹,载着两人毫不吃力,一路向前疾驰,顾明非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
过,两边景物飞一般地倒退,不知跑了多久,那马忽然嘶呜一声,扬蹄停了下来,原本是凤逸天拽住了缰绳。
「这是什么山?」抛蹬下马,他问。
「叫掩月山。不过山路难走,很少有人上去过。」回过神的顾明非跟着跃下马来,续道:「辰京地势低平,城外方圆百
里,就只有这么一座山了。」
他哦了一声,问:「咱们上去看看?」虽说是在询问,却已经往山上走了。
顾明非连忙跟上去,「大哥你不回宫吗?明儿个是初一,可有得你忙了。」
「有什么好忙的?那些事自然有人办得妥贴,朕......」顿了顿,他满不在意地道:「我只要到时露一下脸就成了。」
顾明非于是不再多说,陪着他一路住山上走。
开始的山路还算平坦,过了半山腰却逐渐艰难起来。凤逸天自幼养尊处优,加上内力已失,没多久额头便冒了细汗。
「大哥,你伤势还没太好,咱们别上去了。」想到他内伤未愈,顾明非不禁有些着急。
「哪来那么多废话呢?还不快跟上来。」凤逸天这辈子还没爬过山,正是兴致大好,哪肯听他的。
顾明非没办法,只得跟着他又走了一段,只是越往上走,山势越是陡峭,临近山顶约五丈处,连路都没了,只垂下一条
长长的藤蔓。
凤逸天伸手扯了扯,倒是结实得很,习武之人中途借一下力,并不难攀上山顶,可惜他轻功虽好,却无内力支持,若是
中途略一失足,恐怕便得成为凤朝第一个落崖而死的皇帝了。
他自然知道轻重,这时已打消了上山的念头,然而眼看就到山顶了,却上不去,心里总有些不爽快,脸色不由得沉了下
来。
顾明非见他停步不前,只当他伤势未愈,不宜催动内息,看他脸上露出失望神情,心头一动,脱口道:「大哥,我背你
上去。」
凤逸天却是听着一怔,眯了眯眼:「你背我上去?」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放肆。
顾明非哎呀一声,这才发觉自己逾越了分寸,正不知如何收场,却见大哥拍了拍他的肩,兴致高昂地说:「不是说要背
我,怎么还不蹲下?」
闻言,他连忙矮下身子,让大哥伏上背脊,提气纵身跃去,甚至不用借助藤蔓,只用足尖在山壁一点,便顺势跃上了山
顶。
到了山顶,他将人放了下来,接着转过头去微微喘气,耳根也有些红了起来。
凤逸天看着奇怪,问:「五丈的高度你就那么吃力,一身武功都自学了?」
顾明非摇头,不知在困窘什么。「大哥你别取笑了。」
淡淡一笑,凤逸天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耸立一方巨石,用朱砂写着「掩月」二字,笔力苍劲挺拔,历经风雨而毫不褪
色。
山顶风大,吹在身上寒意刺骨,顾明非把身上的白狐坎肩脱下来,围在他身上,迟疑了一下,又握住他的手,催动内力
替他祛寒。
知道自己受不得寒,凤逸天便由着他去,好在山上洞窟众多,没多久,两人便在一处背风的洞穴里坐了下来。
「大哥,我去寻些柴火回来,顺便找吃的。」
他看看天色还早,便点头道:「你自己小心些。」
顾明非答应了声,身形如风似的,转眼就不见踪影,过不了多久,便抱着一大捆枯枝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只洗干净的
兔子。
新鲜的兔肉透着嫩红,纵使洗得干净,仍隐约看得见血水,凤逸天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视线也自动移到别处
。
随军多年,顾明非自然不像别家的世子少爷,三两下便升起了火,将兔子架了上去,不一会儿工夫,两只兔子便被烤得
金黄酥脆。
他扯了只兔腿递上,「大哥,给你尝鲜。」
「我不用,你自己吃。」凤逸天又皱了皱眉,摇头。他不是不饿,只是一想到眼前的兔子,在半刻钟前还是血淋淋的样
子,便忍不住倒胃口。
顾明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哈哈笑了起来。「大哥,你每日里吃的,没下锅前还不都是这样--」
「你有完没完?」瞪了他一眼,他冷冷道。
「......好吃,真是好吃......」顾明非立刻噤声,只管闷头啃兔肉,犹不忘啧啧称赞。
凤逸天也不理他,静默了半晌,忽然问:「明非,这几日我让他们送去的东西,你还喜欢吗?」
心头一跳,顾明非差点噎到,赶紧低头说:「大哥的赏赐,自然是喜欢。」
「不是什么赏赐......他们没把话传明白吗?」他立刻皱眉。
顾明非头垂得更低,沉默着一声不吭。大哥的心意,他若到现在还不明白,那真是傻子了,却正因为知道,才更加不知
所措,甚至逃避着好几日都不愿进宫。
从前征战南北,寂寞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远在宫中的大哥,他曾经不小心撞见他的副将林念与其同袍爱人亲密,虽然不
以为惊世骇俗,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大哥沐浴时的身子,当时他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气自己竟对敬如神明的大
哥这般亵渎,然后连着在冷泉里泡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压下这般不敬的念头,但也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若在往常,大哥说喜欢他,他恐怕早就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投奔而去了,对于他来说,凤帝是君主、是恩人、是兄长
,是他立誓追随一生的人,无论是兄弟也好,爱人也好,只要能让大哥高兴,他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是眼下这个时候,凌冕旒尸骨未寒,自己身世不明,大哥又扑朔迷离得让他看不透彻,他着实不能,也不敢回应大哥
的感情。
只因,他连这感情是真是假,缘何而起,都完全分辨不清。
「明非,你可是觉得,我委屈了你?」眼看他缄口不言,脸上又是阴晴不定,不知转着什么心思,凤逸天心里顿时一沉
,眼神渐渐黯了下去。
顾明非连忙摇头,隔了一会,咬牙道:「大哥,你让我去守西疆吧。」
凤逸天心头一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寒声质问:「你说什么?」
「陛下,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顾明非跪地。
「......你宁愿去西疆,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冷着脸,他一字一句地问。
「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因为不明白,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
「好,好。」颤着声,凤逸天连说两个好字,蓦地站了起来,指着山下,声音和身子都很寒冷,「你便去守西疆吧,这
辈子都不要回来。」
说完这句,他只觉得浑身像用尽了力气似的,眼前黑沉沉的一片,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第五章
凤历元和四年,凤帝忽染风寒,病势沉重,乃罢朝两月。复朝之日,顾明非请旨驻守西疆,凤帝准奏,并加封其震西将
军。
凤历元和五年,秘营查东流国、南泗国、此狄国私设兵营,屯兵自重,且凤朝边境时有流寇作乱,各地守将不胜其扰,
唯西疆顾明非奔袭百里,歼贼寇六百余人。
凤历元和六年,东流、南泗、北狄等三国国主,托前朝皇室宗亲之名,言凤帝
血脉非为正统,乃举兵叛乱,顾明非三次请旨发兵平乱,皆不准。
夜深沉,震西将军的营帐里,仍透出微朦的烛光。
营帐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顾明非望着蜿蜒在地图上的万里河山,半晌移开目光,拿起桌案上的火漆密件,怔怔
地有些出神。
东流团主来信,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已经点齐兵马,只等会合西疆大军,便可直指辰京,逼凤帝退位。
事成之后,天下四分,这本是他与三王间的约定,然而越是临近出兵,他却反而越是犹豫。即使已经清晰地想起从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