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道:「我去去就来,你一定要等我哦!」
末鬼看着濮阳少仲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想,如果他离开了,少仲一定会翻遍整座山头把他找出来。
真是个傻孩子……
末鬼仔细聆听着外面的讯息,直到再也察觉不到濮阳少仲发出的声音,这才淡淡一笑,重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濮阳少仲爬出山壁,本来要落地的,但眼前尽是一片荒凉景象,地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上头是不是还有毒性。他索性
跳到离山壁最近的一棵树上,再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渐渐远离了山壁。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小丘陵,背靠笔直的山壁,前面则是洼谷,不少洼地里还有水汇聚。他四处观察了一会,发现不
远的地方似乎有炊烟升起,那里应该有人家居住才是。
自己身上带有银子,换一点吃的应该不是问题。
炊烟看似接近,其实还要翻过两个小山头。濮阳少仲一路施展轻功,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靠近。这里只有几间简单搭盖
起来的小屋,像是猎户临时休憩的地方。两个汉子正将一只山鸡串在火上烤着,鸡皮已经略显金黄,鸡油滴在柴火上,
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来。
濮阳少仲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他自昨天中午过后就没再吃过东西,现下已经接近正午,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食物的香
味阵阵飘来,他不由得向他们走去。
「两位壮士请了。」濮阳少仲走到离他们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抱拳说道。
面向他的汉子抬起头来打量着他,背对他的那个只略动了一下身体,却没有回头。
「请问两位,这鸡能不能卖给我?」濮阳少仲问道。这鸡是他们自己烤来吃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两个汉子对望了一眼,面向他的那位眼珠子一转,咧嘴笑道:「这么大的山,能遇见算是有缘份,小兄弟不嫌弃的话过
来一起吃吧!」
要是以前,濮阳少仲大概会很高兴的走过去,但游历江湖这一年多来,他因轻心吃了几次亏,对陌生人也就多了一点警
戒心。他走近几步,仍旧说道:「多少钱我跟你买了吧。」
先前说话的那个汉子一听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的哼道:「这地方方圆几十里内都没有人家。这鸡也是我们俩好不容易
打来要自己吃的,卖给了你,我们自个儿可就没得吃了。」说着径自翻动架上的鸡肉,不再理他。
濮阳少仲想想也对。他和末鬼沿着阴川而上,到这附近已经没看到什么人家了。硬要对方把鸡卖给自己,的确也是没有
道理。
干脆自己去打一只鸡还是兔子什么的好了。
他转身正要走,刚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汉子突然说道:「老王,我们自己是老猎户了,弓箭都有,等会再去射一只獐子
就好。他一个出外人,肚子饿了叫他去哪里找吃的?既然肯出钱买,就卖给他吧。」
濮阳少仲停步转过头来。面向他的那位「老王」似乎有点为难,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这说了,也好。
」
背对着他的那个汉子已经拍着屁股站起身来,收拾一旁的弓箭袋,老王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熏烤的鸡,对濮阳少仲说道
:「五钱银子。」
这价钱还不到山下客栈的一半。濮阳少仲从腰囊里拿出一两银递过去,「真是谢谢你们了。」
老王摇摇头不肯收,说道:「五钱银子。」
濮阳少仲只得收回手,再从腰囊里翻出五钱碎银递过去。
老王咧嘴一笑收了钱,也跟着收拾起一旁的弓箭袋。
濮阳少仲走到烤架旁,看了一眼烤得酥香的烤鸡,又看了一眼两人默默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过份。他年
轻又练武,饿几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眼前这两个人背却都有点驼了……算了。大不了先弄一些回去给末鬼吃,他
自己再想办法好了。想了想,说道:「两位壮士,五钱银子在山下只能买半只鸡,我跟你们买半只鸡吧。」
两个汉子对望一眼,一直背向他的那个汉子说道:「小兄弟有良心,我也就不怕你见笑。实话说,我们也真是饿了,有
点走不动,能坐下来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等会也才有力气去打猎。你不怕被我这副丑样吓到的话,一起坐在这里吃鸡
倒也有趣。」这才回过头来。
一照面,濮阳少仲便是一怔。这人脸上三条粗疤自左眉一直划到颏下,隆起的息肉突疖扭曲简直像三条巨大的蚯蚓爬在
脸上;右脸看去正常,但左脸,尤其是左眼,眼珠混浊,眼皮上掀,圆睁得铜铃一样!这样的尊容要是在晚上看见,恐
怕还真的是会吓一跳。
濮阳少仲立即发觉这样盯着人家的脸看很是没有礼貌,呐呐的笑了一下,说道:「就是这样,两位就请坐下来一起吃吧
。」
「王义。」一开始说话的那个汉子自我介绍。
「吴恩。」脸上有疤的汉子跟着说道。
「我是『昊』。」濮阳少仲说道。几次江湖经验,报出真名有时会引起有心人联想觊觎,所以后来他听从末鬼建议,慢
慢就都用『昊』这个字来自报名字。
吴恩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几个馒头分给王义,又丢过来一个给他。「还要再等一会,先垫垫肚子吧。」
濮阳少仲双手接住,道了声谢,却没有张口吃下。
吴恩也不看他,一口咬住馒头,顺口闲聊道:「昊兄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吧?」边说着边吞下一小块馒头,仰头喝了口
酒。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一身风尘仆仆,粗手大脚,还佩了把剑,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看出他是书香世家子弟?但他不
习惯扯谎,随口「嗯。」了一声便带过去。
吴恩看他没有意思要说话,笑笑也不再问,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架上的鸡,听柴火哔哔剥剥的声响。
「嘿嘿,好了好了。」好半晌,王义搓着手,高兴的说道。
王义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他,濮阳少仲伸手接过,站起身来笑道:「谢谢你了,我身上还有些银子,想再跟你们买几个馒
头。」他从腰囊里摸出一些碎银子,望着他们两人。
王义眼角瞄过他腰间的钱袋,掀了掀嘴角又把另一只鸡腿也撕给他,笑道:「觉得吃不饱的话这些馒头都拿去吧。你给
了我五钱银子够了,这点东西全加起来也不值这个钱。」
吴恩笑道:「其实小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等我们打猎完跟着我们下山,还有得吃,一个人在山里,就算带上一些粮食
,也撑不了多久的。」
「这是要带给朋友的,他……」濮阳少仲抿了抿唇,没有多说。「这些东西是带给他吃的,我们会一起下山。」濮阳少
仲将碎银递到两人眼前,「萍水相逢,谢谢你们的好意,这个请你们收下。」
王义还要再劝,吴恩向他使个眼色,回头对濮阳少仲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收下了。这几天我们都会来这里,如
果你们还要在山上待几天的话,也可以来这里找我们。」
「嗯。」濮阳少仲点点头,接过包着馒头和酒壶的纸袋,连同鸡腿一起放进去,向两人抱拳称谢,高兴的转身离开了。
王义盯着少年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说道:「我看他身上衣服的质料不差,腰囊里也有不少银子,你看怎么
样?」
「你看他走路的样子,这可是练家子。」吴恩眯着仅存的一只眼睛说道:「而且还有朋友。」
王义耸耸肩,「这小鬼外地来的,在山里没法生活。我们明天再来,管定他还要来找我们。到时在酒里下包药让他带走
,暗地里跟着他去找他朋友,两个一起迷倒了,嘿嘿,到时要杀要剐还不全凭老子高兴?」
「我还不知道你脑袋里打什么算盘?」吴恩咋咋嘴,喝了口酒说道:「像这种模样儿俊,干净有教养的,卖了最起码值
三千两。」
「嘿嘿,老规矩,我动手,你看风,七三分帐,少不了你一个子儿的!」
「哼,你是财迷了心眼了。」吴恩仅存的一只右眼瞪着他,「你不知道大头目回来了?他刚从黑牢里逃出来,又给官兵
追杀,心情烦得很,天天寻缝隙儿拿底下兄弟出气。要是让他知道你做人贩子买卖私吞了银两,还不把你这身骨头打散
!」
「这倒也是……」王义迟疑道。这座阴山十分地里有七分是大头目的地盘,要是有货私吞,被发现就等着被剥皮,更何
况眼下这个吴恩就不肯和他上同一条船,泄露出去天涯海角追杀,有银子也安稳不得。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吴恩阴狠的目光一动,露出一丝狡狯的笑容,「别透风声,先把人迷倒了,我知道有条道
儿可以偷偷送出去。就是被人发现,只要推说是要进给大头目的也就得了。」
「嘿,这样好!」王义眼睛一亮,兴奋的说道。
「五五分帐。」吴恩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王义一愣,半晌啐了一口,「操你老娘的,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商量!……成交!」
濮阳少仲沿着原路退回原来栖身的山壁。
从一里外看去,这一大片山壁前后都不跟其它山脉接连。上窄下宽,高半丈余,最宽的底部则绵延五百尺左右。山壁刀
削一样,连杂草都不发一根,竟像是平地突然长出一块石头一样。
他带着一包食物和一壶酒回到山壁凹穴,担心末鬼可能正在运功逼毒,没敢放声打扰。
他们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对彼此都十分熟悉,因此即使正在练功的紧要关头,互相接近也不会使对方感到压迫。
濮阳少仲放下手上的东西,便向内爬去,转过避风的石头,突然看见末鬼。
末鬼静静的坐着。他的头发、额头、鼻梁、嘴唇、脖颈,连那一身深沉的衣物,都结上了细密的冰霜。薄薄的一层白,
覆满了他的全身。
竟然整个人都结冰了!
濮阳少仲连忙一手按上末鬼的胸口,这一按他几乎忍不住要惊跳起来;他竟感觉不到心跳!
一道冷汗滑下濮阳少仲的背脊,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要停止了!他又试了试末鬼的鼻息;没有,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明明出去时还好好的!
濮阳少仲浑身一颤,一眨眼,突然急提内力。真气迅速在他的双手汇聚,他咬着牙,一掌按上末鬼的胸口,将全身的功
力都逼入末鬼体内。
濮阳少仲一进洞,末鬼就察觉了。但他却连最轻微的声音和动作都无法发出,只能维持原来的姿势,死人一般的僵坐在
地。
阴川水毒侵入了他的经脉,使他无法凝聚足够的真气将之逼出体外。
于是他将自身的真气降到最低,以一种接近原始自然的方式,让身体回复到最初的平衡,藉以净化体内的毒物。
他全身真气的流动极为缓慢,心跳、呼吸近乎静止。寒气一点一点的,自他全身微张的毛细孔中冰冷的流泄出来。
就像身体里堆积了废物,人体可以藉由呼吸排泄将之清除一般,这原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的一种自我复原的能力。虽然
缓慢,却自然而安全。
他应该可以随时暂时停止——如果他身上中的不是阴川水毒的话。
末鬼不是没有中过毒。他甚至中过许多致命的奇毒,然而却没有一种毒,像阴川水毒一样,会随着渐渐回复增强的真气
,反扑而来。
他发现得太晚。
而他无法停止。
于是当濮阳少仲一掌按上他的胸口的时候,他就知道大错已经铸成。
他正闭锁全身经脉,一股纯阳的内力却在此时侵入他的体内。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将冰冷的阴毒回贯入对方体内,或
者任由这股内力扰动他几近停止的真气,让反扑的毒性侵入他全身的经脉。
如果在他身上贯注内力的是别人,他会选择前者,杀死对方救活自己,可是这个人却是濮阳少仲。
末鬼只有叹气了。
正当濮阳少仲急得满头大汗,一声微弱的「少仲,住手。」自面前传来。
「啊!」濮阳少仲大喊一声,手下却没有停。
末鬼张开覆满冰霜的眼帘,苦笑道:「少仲,住手。」
濮阳少仲一愣,立时将手收了回来。他收得太急,功力反震,胸口像被巨石磨碾过一样,痛得几乎没法呼吸,他却没有
时间理会,急急就问,「你怎么样?」
末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温和的问道:「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濮阳少仲点头,立刻爬出去,将一包食物全拿了进来。「这是我跟两个猎户买来的……你刚才全身都结冰了,是怎么回
事?」
「你吃过了吗?」
濮阳少仲先是摇头,一愣,想起带回来的东西一个人吃都不够。他怕末鬼不肯先吃,又连忙点头。
末鬼一笑,打开纸袋,递过一个馒头给他。
濮阳少仲没有伸手去接,只怀疑的看着他,「你真的没事吗?」
末鬼笑道:「你不吃,我就不客气了。」拿起一个冷硬的馒头就咀嚼了起来。
濮阳少仲看着末鬼。末鬼神色自若的啃着馒头,眼角还带着笑,彷佛那是什么美味的食物一样,他看着看着,心里的不
安愈来愈大,不由双手并出抓住了末鬼。
末鬼放下食物,安详的看着他。
「我是不是……」濮阳少仲惶急的看着末鬼。他想他刚才一定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对不起,我……」
「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末鬼轻轻抚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现在上山已经没有意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没关系的,我只是没法再自行疗伤而已。等会吃完,休息一下,我们下山去找大夫,有药物辅助,慢慢就会好起来。
」
「嗯。」濮阳少仲用力点着头,「嗯!」
天已经暗了,山上清冷的月光映着前方茫茫的路。濮阳少仲扶着末鬼,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道上。
末鬼脸上渗出了汗水,整个身体却是冰冷的。他走得很慢,有时还得停下来略做喘息。濮阳少仲几次想背他行走,末鬼
只淡淡地笑,说,「还没有到不能走的地步。」
他觉得末鬼的情况一定比他想象的还糟,却不敢再问。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间小溪。
那是濮阳少仲白天见过的小屋。眼看末鬼满面倦容,濮阳少仲提议道:「不如在这里暂时歇息,天亮再走?」运气好的
话,说不定还能遇见白天那两个人,指引一条下山的快捷方式。
末鬼略点了下头。
小屋没有门。濮阳少仲扶着末鬼走进,让他靠坐在墙角吹不到风的地方。末鬼跌坐在地,他也就抱着膝,在末鬼身旁坐
下。
「等会我要运气疗伤,可能要好几个时辰。」末鬼道。他虽然竭力保持身体温热,但全身十之八九的经脉依然渐渐被寒
毒入侵,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撑到下山求医。他必须想办法将寒毒减轻一些。「等会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
濮阳少仲连忙点头,「我不会吵你的。」
末鬼对他笑笑,便闭上了眼睛。
很快地,末鬼的吸变得绵长悠远,而后变得细微几不可闻。
然后,末鬼的气息就消失了。
濮阳少车怔怔地望着末鬼。他想起来了,末鬼会隐藏气息。在山洞里一定也是这样。
我怎么……这么鲁莽……也不想清楚就……
他僵硬地转回头,用力吸口气,将头埋在膝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气使胸腹都鼓起来的缘故,腹部突然传来一点被
压迫的感觉,好像有个硬物卡在那里。他伸手摸索了一下,找出一个泪滴状的白色珠子。那是他在山洞里撞到头的时候
发现的。
「原来是你啊。」他喃喃地对珠子说话。
月色下,白色的珠子在他手掌心发出柔和晶莹的光,像一滴放大了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