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和老人上炕躺平,不一会儿就听到细细的酣声传来,显然已经睡熟。
濮阳少仲将自己的外褂铺在干草上,让末鬼躺着,自己就在一旁打坐。
他还没办法像末鬼那样,打坐一两个时辰可以抵过一夜的睡眠;但他自小习武,体力比一般人好上许多,只要不受伤,
一两个晚上不睡倒也无所谓。
末鬼的呼吸变得平稳,体温虽然仍旧比平常时候低,但已不像之前那样冰冷。老爷爷也说,再休养个一两天,等他体内
的寒气散去,就能醒来。
濮阳少仲傻笑了一会,又摸了摸末鬼颈际的脉搏,确定一切平顺,也就专心敛神,安静地在一旁打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凉的风吹过他的面颊,带来一点湿冷的水气,原本细不可闻的笃笃声,渐渐地清晰起来。
下雨了吗?
濮阳少仲仰着起头,看见几道水流顺着屋顶的间隙滑落。几点冰冷的雨水滴在他脸上。
咦?屋顶会漏雨!
他赶忙扶起末鬼,想找一处雨水渗不进来的地方,没想到搬一处漏一处,竟是处处在漏水!他回头想叫醒阿若和老人一
起避雨,才发现整间屋子里,只有炕附近不漏雨。
濮阳少仲不觉好笑。这老人也真精打细算,节省到了极点。
濮阳少仲也不叫醒他们,里头雨声叮咚叮咚的,有些吵杂,却又出奇地悦耳。
入夜后山里的温度本来就低,夜雨更使得温度骤降。几许雨丝被风吹着,飘落到他们身上,带来一点寒意。
濮阳少仲不由得抱紧了末鬼。
你还好吗?觉得怎么样?濮阳少仲在心里问着。手指拂去他脸上的雨水。
微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末鬼的额头是冷的,鼻息有些凉,连嘴唇都失了温度。
他想起那天喂末鬼吃药的情景,嘴里仿佛还可以尝到银墨草那种苦涩的味道。还有一淡淡的甘甜,在唇舌互相磨擦时浸
润了他的舌尖。他回想着那种似有若无的味道,不自觉的舔了舔自己的唇。
怎么会是甜的呢?他不自禁地想道。
……
鼻尖一阵温凉的触感传来。
……嗯。
……嗯?
濮阳少仲楞了一下。
他们已经靠得太近,近到可以感觉自己的睫毛拂过他的脸颊,近到可以感觉到他面上略微粗糙的短短髭须。
咦?咦!
我在做什么啊啊啊!
濮阳少仲陡然张开眼来。眼前一片昏黑,末鬼浅浅的呼息吹在他的脸上。
他猛然抬起头来向后一仰,「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的撞上炕边,他也毫无所觉。
完蛋了!他居然趁着末鬼睡着的时候……
怎么办?要是被末鬼知道的话,那、那……
一瞬间他的脑海闪过许多可怕的画面。万一末鬼气得要他滚怎么办?他不是末鬼的对手,就是硬要巴住,末鬼也可以把
他打昏丢进海里去,反正末鬼以前就曾经把他打昏过,这种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唔……那不要被末鬼知道就好了嘛!
反正末鬼现在睡得跟猪一样,别跟他说就好了。
一口气松了下来。濮阳少仲偷偷转下视线,再度望着末鬼。
末鬼依然沉睡着,好象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一股无以名之的失落感自濮阳少仲心底升起。他禁不住的想着,如果末鬼知道的话会怎么样?会生气吗?还是……
他抿了下唇,深呼吸了几次,突然伸手在自己头顶拍了一下。他奶奶的,亲就亲了,有想这个的话,还不如先想先怎么
才能让末鬼醒过来!
濮阳少仲摇了摇头。他想将真气散入四肢百脉,使自己全身发热,再抱住末鬼,好让寒气可以更快散去,可是急促的心
跳和不平稳的呼吸,让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集中精神。
他突然发现他的身体早就在发热了!从下腹部开始……
一道温暖的气流自左下腹部慢慢扩展开来,沿着腹股经络散入胸口和四肢,然后在他的身体和末鬼的身体相接触的地方
停留,渐渐汇聚成更大的热流,进入末鬼的体内。
濮阳少仲伸手向左下腹摸去,腰囊里有一块硬物,他伸手将东西拿了出来。
莹润光滑的珠子在他手掌心散着淡淡的光芒,一阵一阵温暖的气流不间断地自掌心传入。
是你!原来你还会发热啊。濮阳少仲不由失笑。
可是怎么还在身上?昨晚不是弹出去了吗?难道是末鬼帮他捡回来的?
濮阳少仲还在思索着,视线流转间,好似看见另一道沉黯的光芒,在一旁闪烁。濮阳少仲回过头去,才发现那竟是末鬼
的眼睛。末鬼张开眼睛看着他!
「你──」濮阳少仲一瞬间分不清这是在作梦还是现实。
末鬼抬了抬手,濮阳少仲赶忙握住他的手,急切的问道:「你怎么样?」
末鬼深吸了口气,像要调息般,略略阖上了眼帘。濮阳少仲紧张的盯着他。只见末鬼胸口的起伏愈来愈大,然后趋于规
律,最后愈来愈缓,竟又昏睡了过去。
濮阳少仲忍不住唤了一声:「末鬼!」
炕上的老人翻了个身,浓浊的语气嘀咕道:「年轻人半夜不睡吵什么。」
「啊!老爷爷你先别睡!」濮阳少仲赶忙说道:「末鬼他刚才醒了!」
「唔……」老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而后慢慢的翻身坐起,爬下炕来。地面已经被雨湿了一大片,他也不在意,光脚就
走了过来,蹲下身来一手按上末鬼的胸口。
黑暗中,老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的手顺着末鬼的左臂攀沿而下,触到了濮阳少仲的手。
「这是我的手……」濮阳少仲忍不住出声提醒。
老人并没有理会。无法聚焦的视线缓缓转向濮阳少仲,而后顺着摸去,最后老人枯干的手触及濮阳少仲左掌上那颗发着
淡淡微光的珠子。
「这是?」老人的手突然颤动了一下。他感到有一股力量流入他的身体,一瞬间他早已失明的双眼竟似看见了一点微光
。
「这个?」濮阳少仲看向掌中的珠子,一个名字突然闪进他的脑海。「阿若?」
「阿若之泪……?」老人的眉心紧紧蹙了起来,手掌握紧了又松开,声音有些发颤,「能借老头子摸摸吗?」
濮阳少仲将珠子放到老人的手心里。
老人略略合起掌心,深深地呼吸着,满脸深沉的皱纹都动了起来,喃喃地道:「真是阿若之泪。」
「老爷爷?」濮阳少仲疑惑的唤了他一声。那颗被老人唤作阿若之泪的珠子,在老人的掌心渐渐失去光芒,现在已完全
不会发光了。
老人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他不死心地揉捏着手里的珠子一会,才将珠子还回濮阳少仲的掌心,问道:「刚才你是怎么让
珠子起作用的?」
濮阳少仲想了又想,但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珠子会突然起变化。「我也不知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
「珠子发光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老人的语气严厉起来。
这样的语气让濮阳少仲有种被逼问的感觉。但他自小就被教导要尊敬年纪大的人,也就没有发作出来,只闷着头不讲话
。
老人察觉了他的不快,呵呵笑了两声:「年轻人,别在意老头子急性子。这珠子──如果真是传说中的阿若之泪,那可
是能治好你朋友的宝贝呢。」
「珠子能治好他?可是您不是说再泡两天药浴他就会醒了吗?」
「如果没有这珠子,他醒了也只是废人一个。」老人哂道。
「那要怎么做?」濮阳少仲急问道。
「要怎么让阿若之泪发挥功用,老头子还得问你呢。」
「可是……」
「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他就什么时候复原。」老人懒懒地抛下这句话,回身就上了炕,留下濮阳少仲盯着
失去光芒的珠子发呆。
怎么做?难、难道是……
濮阳少仲陡然想起刚刚做的事,他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字在他喉咙口转了两转,该、该不会……
他的脸颊热辣辣地烧了起来,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试?不试?
濮阳少仲深吸了口气,盯住末鬼的唇,对准方向,慢慢地倾下身去。
终于──
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心跳得擂鼓一样,全部的知觉都集中到了两人接触的地方。
所以,他没有发现有道微弱的光芒自他紧握的手指间泄出,温柔的映照着黑暗里两人的相连的轮廓。
自然,他也没有发现,末鬼在黑暗中,悄悄张开的眼睛。
末鬼凝视着濮阳少仲。
这么近的距离下,其实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但他却好象是站在一旁观察的人一样,甚至能清楚地区分出濮阳少仲每一个
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混乱的呼吸是紧张,深深浅浅的鼻息是不安。
火热的脸颊是羞涩,炙烫的温度是激动。
还有压上来的唇瓣……
做为杀手,他必须体验所有生命能享受的极乐与极苦,以俾使他能在各种情况下都不被迷惑也不为所动。
他嗜过更柔软的唇,更性感的躯体,各式各样想象得到与想象不到的滋味。但是他从来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底泛起
这样一股疼痛的感觉。
那是一种含带着温暖和伤怀,混合着愉悦与痛楚的感动。
他知道少仲喜欢他。
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对强大力量的一种迷惑,他曾经刻意隐藏行踪,看他追着他消失的影子狂乱奔走,直到精疲力竭的
倒下。
他又以为那是对浪迹江湖和杀手生涯的一种幻想憧憬。于是他允准他跟随,以为冷淡的态度和餐风露宿的生活可能将少
仲击退。
可是少仲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餐风露宿甘之如饴。
末鬼慢慢阖上了眼帘。压在唇上的力量渐渐加大,他的上唇和牙龈感到压迫和一点痛楚。
阿若之泪的力量进入他的身体。
有一种伤心的感觉,在他的心底升起。
我终究要进修行之门,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我终究要进修行之门,不会因为你而改变……
雨不知何时停了。
濮阳少仲发现四周变得异样安静时,他的心跳早已由急转缓,肩膀和腰背都传来酸疼的感觉。
他维持这个弯腰低头的姿势实在太久了。
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手里的阿若之泪黯然无光,末鬼也依然昏迷不醒。
方法不对吗?濮阳少仲挫败的望着末鬼紧闭的眼帘,脑袋里胡乱想着刚才阿若之泪发光的时机。
突然一阵轻微的挣动声由炕上传来。像是谁起身了?
这人下了炕,不知在屋里翻找些什么,不一会儿,屋门打开,一个佝偻的身形在门边一闪,走了出去。
濮阳少仲连忙追出去。「老爷爷,你要去哪?」
老人背上背着一个大筐篓,头也不回的说,「去采药。」
「夜深了,天色又暗,不急的话,明天我替您去采药吧。」
濮阳少仲想接过老人背后的大筐篓,老人侧身避开。「老头子看不见,白天黑夜都一样的。有些药斗不能见到阳光,要
趁这时候采。
「不然,我陪您去吧?」
「好孩子。」老人伸手,像是想去摸濮阳少仲的头,濮阳少仲略略一侧,下意识闪开了。
「哈哈。」老人笑了两声,转身就走。
濮阳少仲终究不放心,一路跟在老人身后。老人不时停下来,在地上摸索着。
「金银花。」「六月雪。」「穿心莲。」
这些都是清凉解热的药材,对寒伤不但无效且有害。老人随手将这些植物摘下,放进药篓里。濮阳少仲全然不懂,一句
也没有多问。
老人见他没有反应,知道濮阳少仲对药物一窍不通。
「这种果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柚』。」老人拈着手里刚从地上植物株拔下来的小果子,对濮阳少仲说道:「等会
用它做引子,可以得到一味重要的药材,给你那朋友泡药浴。」
「嗯嗯。」虽然完全不懂药材,听见这话,濮阳少仲还是高兴地点着头。他已经自动自发的背过老人身后的药篓。
「那里有棵树,树皮是白色的,看到没有?」老人顿住脚步,出来时随身携带的拐杖在湿地上轻轻一点。
「有。」奇怪的树,周围一尺内竟连半棵草都没有。
「现在你拿这棵『金柚』走过去,贴着树站着,会有一条蛇出来吃金柚的果实,你要抓住那条蛇,这是治你朋友的伤主
要的药引。」
濮阳少仲答了一声,放下药篓,拿过老人递给他的果实,正要走到树下,老人又叫住他。
「被蛇缠住时会有点痛,你要抓好它。」
难不成是条大蟒蛇?濮阳少仲按了按腰部的长剑,笑道:「没关系,蛇一出现,我就砍了它。」
「不行。」老人一顿,「要活取蛇胆。」
濮阳少仲「喔」了一声,收好剑,便站到树下等待。
好半晌没有任何动静。濮阳少仲正觉得有些不耐烦,突然银光一闪,残月黯淡的光华下,一尾通体黑色,只在头部有圈
银色花纹的小蛇迅速自树上游下,张嘴便向濮阳少仲手心咬去。
濮阳少仲手腕翻转,拇指食指扣住蛇的七寸,将小蛇拎了起来。
「抓……」到了。濮阳少仲正想向老人报备一声,不料蛇身卷起,缠住他的手腕,细细的鳞片刮过他的手腕,竟带来一
股锥心的刺疼。「唔……」
老人说道:「将蛇胆取出。」
濮阳少仲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胸脯起伏之间,整颗心脏都快要胀裂开来,痛得几手抓不住蛇。他勉强撑持
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温暖的感觉突然自他的腹部涌出,缓和了痛楚。
阿若之泪?他也不细想,赶忙用左手将蛇身拉直,使劲在树干的突棱处划下。「嗤」的一声,蛇血喷出,濮阳少仲将蛇
胆取出,小蛇颤动了几下,终于失去了声息。
濮阳少仲喘了口气,「好了。」他从来不知道抓条蛇会这么累。「这是什么蛇?」
银环蛇的鳞片具有毒性,可以由皮肤侵入人体,中者立毙。你没有死,你果然会使用「阿若之泪」。
「墨蛇。」老人随口答道。取出一块方巾,将蛇胆密密包住。「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走近小屋时,天边才刚露出鱼肚白。
「回来了啊?」阿若从另一边走来,背后也有一个大筐篓。濮阳少仲认出她背的是给牛羊治阴川水毒的五叶兰。
「丫头,快去弄点吃的,老头子饿扁啦。」老人笑道。
「好啊,我在外头买了几个馒头,算你便宜,十钱怎么样?」
「十钱?给老头子吃两顿也用不着这么多。」老人用力嗅了嗅,「只有一点面粉香,普通的白馒头嘛。」
「还要走路工咩。」
濮阳少仲听着他们爷孙抬杠,心里也觉得舒畅起来。「我去看看末鬼。」
阿若点了点头,「等会出来洗把脸,吃点东西吧。」
「对爷爷没么体贴。」老人漱着口,口齿不清地抱怨。
阿若瞪了老人一眼,「谁叫爷爷要半夜把昊拖出去啊?」
濮阳少仲一笑,转身正想推开茅屋的门,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竹林外勒住了缰绳,大清晨的冷风里有人
扯开喉咙高声吆喝:「老头子快出来!跟我们去见大头目!」
破啰嗓子又亮又响,就算是熟睡的猪都会被吵醒。
濮阳少仲不禁皱起眉头:哪来这么不懂礼貌的家伙!
他正打算到外头去教训对方一顿,阿若的声音比他的行动还快:「好个贼子,大清晨的吵,赶着抬胎!」
「嘿,小妮子,快叫你爷爷出来,要不老子拿刀一路劈进去,要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顿时两个男人下流的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