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传来,「可别怪咱哥儿俩坏人好事啊!」
阿若黑亮的脸上气得泛红,矮身将筐篓放下,随手抄起一条扁担就要出去,濮阳少仲怕她吃亏,连忙拦在她身前,赶在
她前头出了竹林。
一阵竹叶摩擦衣物的沙沙声响,两人都已经出去。老人抓起药囊里的蛇胆,信步推开茅屋的门走进去。
随着屋门一开一阖,自屋外倾泄的光线又被隔绝在屋外。
老人停步倾听了会,便直直朝着末鬼的方向前进。
他在末鬼身前站了好一会,然后蹲下身来,慢慢将手向前伸去。
他的手接触到末鬼的脸,而后顺势而下,在胸口停了一停。
末鬼毫无反应。
老人苍老的脸上绽出一抹冰冷的孤。他探手入怀,稳稳地探向布巾包裹的蛇胆,正要取出,一声虽低沉却沉着的「嗯?
」突然在他面前响起。
老人一颤,放开了蛇胆。
「你醒了?」老人问。
「你是?」末鬼的声音干哑,却十分清晰。
「醒了就好,老头子的医术毕竟有点用处。」老人伸手想拍末鬼的肩膀,一股威压的气势迫使他缩手。他想对方的眼睛
一定正盯在自己脸上。
老人慢慢站了起来。「你的伤十分严重,暂时不能移动。」
「嗯。」
老人背向着末鬼朝房门走去。一直到他将屋门在身后阖上,那股迫人的威势才渐渐消失。
老人在屋前站了一会,转身,在屋旁的杂物堆里,摸索出一个青色的瓶子。
竹林外两个粗汉都配了把刀,正说笑着举起刀作势要劈掉几根竹子,其中一个一转头,照面看见濮阳少仲,睁大了眼嘀
咕了声,「还真藏了汉子……」濮阳少仲已经举脚踹去。
濮阳少仲厌他粗鄙,这一脚也就施了五成力,说话的汉子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么一脚踢得向外摔去,同来的汉子吃了一
惊,刀刚举起来,濮阳少仲一拳头撞在他胸口上,又将他撞得倒飞出去。
阿若趁这两人摔得头昏眼花时赶上前去,提起衣领,一人照脸赏了两个耳光,哼哼悠道:「就你们山寨了不起!现在也
给你尝尝巴掌!」
「你、你们!」一个汉子从地上翻起,踉跄了两步又趴倒在地,这才发现肋骨已经断了几根,见另一个同来,正捂着胸
口 吐着血沫儿,知道今天遇上了硬底子的,哼了两声放话道:「有种别跑,看大头目怎么收拾你们!」
「你没找人,就这么回去,交得了差?」老人不知何时们已经走出来,慢条斯理的提点。
这两个人被说中心事,心里头已经怯了,装腔作势的怒道:「识相的,快随我回去!兄弟们好交差,就不为难你这小孙
女。」
「谁怕着了?」阿若哼的一声,「爷爷别去,那恶鬼叱不是什么好东西!」
恶鬼叱?濮阳少仲一怔,这才意会到眼前这两人是恶鬼叱派来的,他向前一步,冷笑了声,「还愁找不到你们呢,自己
送上门来正好。」
两个汉子知道他厉害,拉住马的缰绳,大有先跑再说的架势。
老人嘿嘿笑了两声,「我随你们去吧!断了肋骨老头子给你接起来,吐血沫儿的也吃帖药顺顺气,今天的事就到这里为
止,如何?」
阿若叫了声:「爷爷!」
濮阳少仲也说,「老爷爷,你不必委屈!这两个家伙我能对付的!」
「恶鬼叱在这一带势力很大,两个能对付,两百个呢?」老人嘴角向竹林里头努了努,「你那朋友还不能移动,你要带
他躲到哪里去?」
「这……」濮阳少仲咬了咬牙,一时难以决定该怎么做。
「你们两个也别紧张,恶鬼叱找我去不过看看病,很快就会回来了。」老人轻松的向前走去,经过阿若身边时随手塞给
她一个瓷瓶,低声道:「等会你在竹林里洒一些,别让人进来。」
阿若点点头。
老人咧嘴一笑,上了马,与那两个汉子扬鞭策马去了。
第五章
待老人去得远了,阿若拔开瓶塞,斜斜向手心一倒,几颗白色的药丸滚出来,「是『虫香』。」
「虫香?」
「爷爷怕他不在的时候,有恶人来找我们麻烦,所以要我把这东西洒在竹林外围。」
「这是?」
「我回头再跟你解释,药外头这层胶,一晒到太阳就化了。」
「那要不要我帮忙?」
「唔,不用了,你不知道用法,反而有危险。」阿若边说边倒了一掬药丸在手里,头也不回的说,「你先回屋里,我等
会就回去。」
眼见她已跑得远了,濮阳少仲也只好先回去。他想去看看末鬼的情况也好。
推开门一看,末鬼还和昨晚一样,一动也不动的靠在炕边。
末鬼那样颓然地坐着濮阳少仲心里一阵难过。他在门口呆站了会,小心翼翼地接近末鬼,慢慢在他身旁蹲下来,看了一
会,又轻轻将他面上的发丝拢齐,最后不满意似的,又将末鬼抱起,替他摆出打坐的姿势。
什么反应都没有。
濮阳少仲暗叹了口气,正要站起身来,却发现末鬼的眼睫掀了掀,而后慢慢地张开了来。
濮阳少仲瞪大眼睛看着末鬼。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又跟昨晚一样,搞了半天只是骗他高兴一下?
末鬼凝视了他一会,而后手向下一撑,像是想站起来。
濮阳少仲连忙伸手去扶。
末鬼一臂倚在他肩上,濮阳少仲感到肩膀传来的重量,还有末鬼在他背后微微曲起的手指。
濮阳少仲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他赶忙敛了敛神,扶末鬼坐到炕上。
「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末鬼略点了点头。问,「老人家呢?」
「你说老爷爷?他出去了、呃……」濮阳少仲突然楞住了:末鬼什么时候见过老爷爷了?难道昨晚……
「今早他进来过。」末鬼淡淡地道。那种逼近的杀气,迫使他还不该清醒的身体硬是觉醒过来。
原来是这样。濮阳少仲偷偷松了口气。刚才他还以为昨晚的事被末鬼发现了!「老爷爷救了你一命呢!」
「嗯。」末鬼点点头。一瞥眼却看见濮阳少仲手腕上鱼鳞般的细痕,末鬼心神一震,一翻手就抓住濮阳少仲的手腕。这
是?银环蛇!
「怎么?喔,这个痕迹吗?」濮阳少仲笑了笑,把今天早上的事说了。
「虽然有点痛,不过你不用担心啦,我把蛇胆取出来了喔!……咦?你觉得冷吗?你在发抖!」
末鬼一怔,才发现伤重之下他的情绪难以掩饰。
昨晚老人触摸他时,他觉得老人心跳加快。原本他以为那只是一般人乍见宝物之下的正常反应。今早老人没有出手,他
以为老人尚有顾忌,还不致于冒然发难;现在看来,老人竟要置少仲于死地!
濮阳少仲已经把炕上的薄被摊开,覆在他身上。山下虽然是酷热的七月天,山上的早晨依然带有不可轻忽的寒意。他觉
得末鬼的手还是冰冷,想了想,索性自后环住了末鬼。
「你是怎么……」末鬼抓住濮阳少仲的手,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恐惧,「解除蛇缠住时的痛苦的?」
「唔,好象是腹部突然发起热来。」濮阳少仲原想去拿身上的阿若之泪,但末鬼抓住了他的手,他也只好作罢。「我想
是阿若之泪吧?」
……是运气。末鬼不由得闭上眼睛。
情绪一松,他自身的虚弱一拥而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挺直的背脊软垮,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濮阳少仲身上。
濮阳少仲心口一跳,一股燥热从他的腹部升起。他一时无法辨清来源,脸一红,赶忙要松手,末鬼却按住了他环在自己
身上的手。
他感到少仲的心跳略略加快了。一股与昨晚相似的力量,从少仲身上传递了过来,随着心跳的节奏,由缓而急的,自他
们肌肤相触的地方,传入他的身体。
他想,或许阿若之泪的力量,是由少仲的情绪所牵动的。
那么,若是牵引少仲的情绪,是不是能使阿若之泪发挥更强大的力量?
末鬼的手略略一紧,两人的身体更加贴近。他感觉少仲的身体极轻极轻地颤抖了起来,心跳更快了,比之前稍强的力量
涌现。
少仲对他的反应如此强烈,他想,如果他再进一步……
濮阳少仲感制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跃动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昨晚做的好事。第二次还可以说是为了替末鬼疗伤,那
第一次呢?
万一被末鬼知道……不不不,末鬼不会知道的!濮阳少仲你振作一点,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现在,末鬼只是觉得冷,瞧,他的手拉得更紧了。……呿,没事的,你自己不要反应过度就没有问题!
末鬼略略转过了头,立即感到一股紧张而温热的鼻息喷吐在脸上,少年红透的双颊与他的熨贴。
肌肤相触的热度如此真实,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末鬼心里一震,立刻转回头来。
他感到懊悔。他不能这样做。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昊,早饭弄好了,你快出来吧!」
「知道了。」濮阳少仲提高声音向外喊了一声。不知为何,他也觉得松了口气。「我们出去吧,你好几餐没吃,一定也
饿了。」
末鬼点了点头,濮阳少仲便跳下炕,小心的扶他站起身来。
外头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三个大馒头搁在一旁。
「咦?他醒啦!」阿若正在摆碗筷,一眼瞥见濮阳少仲扶着末鬼出来,高兴地叫道:「就跟你说爷爷的医术很好,现在
信了吧!」
濮阳少仲笑着点点头,就要扶末鬼过去。
「不用了。」末鬼突然说道。
不用扶你还是不用吃饭?濮阳少仲不甚明了地望着他。
「我们走吧。」
「咦?」濮阳少仲讶异地望着末鬼,「现在?」
「是。」末鬼冷冰冰地说道:「承蒙照顾,给姑娘添麻烦了。」
阿若先是一楞,突然发现这人是要拍拍屁股就走,心头一怒,骂道:「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你这几天吃我们的住我们的
,怎么?医好了病就翻脸不认人了!」
濮阳少仲不觉尴尬。她虽然无心,这句话却连他都骂下去了。
「我并没有要求你们救我。」
「你!」阿若气得几乎要打人。
「你别气,他只是不习惯住别人家里啦。」濮阳少仲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也觉得末鬼有点奇怪。末鬼是发现了什
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真的吗?」阿若不大相信的扫了一眼末鬼没有表情的脸。她想起昨晚昊也是一堆规矩。「有什么好不习惯的?你怕羞
?」
末鬼看向她。女孩子圆亮的眼睛毫不避忌地回望。
「是。我怕羞。」末鬼答。
濮阳少仲楞了一下。末鬼怎么承认这种他随便编出来的理由?
阿若撇撇嘴,不高兴地说:「你讲一声,自个儿爱在屋外搭棚子也没人理你。」
末鬼没说什么,只是回头正视着濮阳少仲。
濮阳少仲心头一凛。末鬼很少眼对眼的瞧他,如果有的话,那通常表示末鬼已经下了决定。
濮阳少仲只好向阿若赔笑道:「我们有事得先走了,谢谢你和老爷爷这几天的照顾。」
「什么?」阿若呆了呆。
眼见他们真的朝外便走,阿若气得咬牙,「你──你要走,也先把这几天的饭钱赔来!」
濮阳少仲点点头,「要赔多少?」
「一千两!」阿若昂起头,随口说了一个他们绝对不可能随身携带的数目。总之她要先让他们留下来。
一千两?濮阳少仲瞪了大眼睛。
「我们的行囊里有三千两,都留在屋里了。」
末鬼说完,向外就走,看来已经不打算在这里耗下去。
阿若呆了呆。她没想到那个冷得像冰块的人物,居然说走就走。
她知道三千两很多──多到就算爷爷每天看一百个客人,她每天采五个时辰的药,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可是她还
是觉得很生气。
尤其,昊一句话不说,光顺着他朋友的意思,说走就走,更让她生气!
她手一伸拦在他们前头。
末鬼看向自己腰边的长剑。
濮阳少仲心头一惊。末鬼跟他不一样,老人小孩还是女人,都是说杀就杀的!
他赶忙挡在末鬼前头,对阿若笑道:「你别这样,我们只是有事先离开……」
「林子里都是虫香,你们走不了!」
末鬼陡然停步。
「虫香会吸引各种毒虫,只要沾一点在身上,就会引来许多毒虫啮咬。」阿若哼了一声,「虫香是以前的阴山人拿来对
付犯人的东西。让犯人滴上虫香,再丢在深山里,隔天就只剩下一具白骨了。」
濮阳少仲听得一楞。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前方的竹林里似乎有许多细小的黑色棕色蠕动。
末鬼陡然拧身,冰冷的剑尖抵住阿若的心口。
濮阳少仲吃了一惊。末鬼的剑不轻易出鞘的,怎么对一个女孩子要这么大费周章?难道……他伸手在末鬼背后一撑,果
然,一片湿冷。
阿若被末鬼吓了好大一跳,但她天生不服输,头一仰,说道:「你杀了我也没用。」
「末鬼……」濮阳少仲轻轻扶在末鬼手臂上,示意让他来处理。
末鬼回剑入鞘,向前走开。
「阿若。」濮阳少仲走到她身前。
阿若不理他。
「抱歉,他……」濮阳少仲看了一眼末鬼,「我们在江湖打滚,每天都会有敌人来犯,不能轻易相信别人。」
阿若哼了一声。
「等末鬼身上的伤治好了,我们一定会回来,亲自向你和老爷爷道谢。」
阿若一动也不动。
「请你带我们出去好不好?」濮阳少仲恳求着,又低头躬着身。
看昊这样委曲,阿若心里也有些软了。「……爷爷是怕今天他不在,有人来找麻烦我们不好应付,才会叫我在林子里洒
虫香的。」阿若抿了抿唇,还有一点儿不高兴,「虫香只有一天的效用,时间过了就可以出去了。」
濮阳少仲回头望了望末鬼。
「现在不离开,就来不及了。」末鬼冷冷地道。
「你!」阿若气得几乎要一脚踹过去。
「为什么急着走?就算你不信任老爷爷,他也离开了嘛。」濮阳少仲赶忙两边安抚。
「他离开,只是想办法对付我们罢了。」
「咻!」的一声,一个碗迎面而来。阿若站在木桌前怒气腾腾地瞪着末鬼。
濮阳少仲原本要拉着末鬼闪开,想想难怪她生气,一挺身,挡在末鬼身前,任那个碗打在他胸口上。
厚厚的碗「咚」的一声滚落在地,阿若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一把推开濮阳少仲,指着末鬼鼻子骂
道:「我爷爷哪点对你不住,你要这样乱说话!」
末鬼一句话不说,阿若一巴掌挥过去,濮阳少仲抓住她的手。
「你放开!」
「不准打末鬼。」
「没有爷爷,他早就死了!」
「不管如何,就是不准打末鬼。」濮阳少仲严厉地说道。
昊第一次显现出怒气,阿若给无得心头一凛,一甩手,愤愤地撇过脸去。
濮阳少仲转身问末鬼,「我们跟老爷爷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阿若之泪。』」
「『阿若之泪』?老爷爷想要这个?」濮阳少仲抓出身上的硬珠,「这珠子也是捡来的,他想要的话,给他也无所谓啊
。」
「少仲。」末鬼冰冷的神情带出了一点无可奈何,表情略略柔和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
濮阳少仲听得眉头打了几个结。
「你说的阿若之泪是传说里的那个阿若之泪?」阿若突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着濮阳少仲少仲里手那颗形状仿佛泪滴的
珠子。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濮阳少仲将阿若之泪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