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魁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叹道,「自那日后,霜霜时好时坏,有时就像这样静静坐着,有时……」他叹了口气,
略侧身偷偷掩了掩眼角,这才回头说道,「不提这个,濮阳公子今晚怎会突然造访?」
「我与……我看见几个黑衣人进了刘府,才追进来看看。」他本来想说他和末鬼一起看见黑衣人,但末鬼既然没有现身
,他也就没有说出来。
「黑衣人?」刘魁愣了一下,陡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眼睁得老大,喃喃说道,「难怪、难怪这黑衣人会出现在霜霜的院
子里!」
「嗯?」
「不瞒濮阳公子,内人在几个月前,前往寺里烧香许愿时,被不知名的歹徒杀害,老夫虽然伤心,但以为只是普通山贼
谋财害命,因止只报了官处理;不料一个月前,家里几个女婢相继丧命,居然都是霜霜房里伺候的大ㄚ头!」
濮阳少仲听得心头凛。他并不知道刘府之前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死者又都与刘霜霜有关,看来针对刘霜霜的可能性很
大!果然接着就听刘魁说道:「老夫和小女都觉得这可能是针对小女而来,请了官府保护,也没有成效;原本想搬家,
但刘府这么大的家业,如果人家真的有心要寻,哪里也不得安宁;后来一个新买进来的丫鬟叫杜鹃的,知道这事儿后就
跟小女说,不如找个武功高强的姑爷来保护。老夫想想也有道理,于是才有了比武招亲之举。」
濮阳少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刘家连番劫难,刘霜霜一个弱女子,身心都受到巨创,会性格大异也是人之常情。
「后来的事濮阳公子都知道了。」刘魁不胜沉重的叹了口气,「霜霜变成这样以后,也只有杜鹃那丫头肯照顾她了……
」
说话间,刘魁已经领他走到隔壁院子,诚恳的说道,「刘府遭此大难,多亏濮阳公子大力相帮。今晚请濮阳公子务必留
下,让老夫一尽地主之谊!」
濮阳少仲知道他是担心那群刺客再来,自己若是离开,也真保不定那些人不会回头。又想末鬼不知道追人追到哪里去了
,他若是盲目寻找,只怕更不容易会合。想着,也就点了点头,住进刘魁替他安排的院落里。
第三章
末鬼是人称天下第一的杀手,身形快绝无伦。出刘府不到十里有一片树林,他在到达树林前就追上逃出来的几名黑衣人
。黑衣人也不多话,摆开阵势就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这几个黑衣人的武功并不高,依末鬼的能耐,几招就能全部摆平。但他有意试探,便不急着下杀手,只着意观察对方使
出的武功门路。不料这几人武功平平,招式也平平,使来使去,都是江湖上常见的招式,而且派别不一,像是临时凑起
来的队伍,与他们第一次遭逢的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直有天壤之别,恐怕又是群中了咒术的愧儡。
一刻钟过后,末鬼已知道这几个人实力不过如此,再下去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徒然浪费时间而已。更何况让濮阳少仲单
独留在刘府,他也不能放心。心随意转,出手便不再留情。几个黑衣人见他衣衫微动,只觉胸口一窒,连挣扎的机会都
没有,心脉已被震断。
一个伏在一旁树影里的黑衣人吞了口口水,拍拍身周的同伴正打算悄悄退去,不料身旁的同伴却没有反应。他回头一看
,刚好看见他的同伴泥雕木塑般呆立,他轻轻一推,对方竟「砰」的一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哇啊!」他不由自主的
惊呼出声,一跤摔倒在泥草地里。
「指使者是谁?」末鬼彷佛临世修罗般,冷冷的问道。
一阵尿骚味传出,黑衣人竟吓得尿湿了裤子,「我说、我说!是……」
陡然一阵气劲破空声响,直向末鬼逼来,末鬼侧身向左飘开,这道冷冽的剑气便自右方刺入地上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
瞪大眼睛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一点血丝自他的喉咙渗出,他无声仰倒在地,已然气绝当场。
月光下一个蒙面的鬼魅身影悄然而立。一袭连身的斗篷从头顶罩下,直垂到脚,连手掌也戴着手套。全身黑沉沉的装扮
里,只一对眼睛闪着寒光。宽衣大袖遮住了他的身形,看不清胖瘦,也不知是男是女。
末鬼和这个蒙面人隔着十来步互苜对峙。蒙面人手上柄利剑,剑尖平举,对着末鬼。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末鬼微微一凛,冷静注视着蒙面人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边缘,蒙面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飞窜向前,手里的利剑半空中自左向右劈下,剑芒勾转出一道凌厉的
银光。
对方来势快绝,末鬼也以快打快。兵器交击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密如急雨,转瞬已过了十来招。
是凤凰剑法?
末鬼心里震动了一下。
难道真的是凤凰火族?这个早该消失的族类!
杀之?擒之?
末鬼横剑一挡,身形借力个后飘退,退入身后的树林里。
对方剑术悄妙,身法奇手,猝然相遇,要杀已经极不容易,生擒更难上许多。末鬼向后退去,原意是要引蒙面人进入树
林,以牵制对方大开大合的剑势;不料他才进入林木边缘,就听树叶拂动,一顶软网当头罩下。末鬼身形一挪,向左窜
去,正要脱离网子的范围,一股锐利的剑气突然自前方迎面而来,硬是将他逼入网内。
末鬼心知中计,但他对敌经验何等丰富?危急之中扭转身形,往斜刺方向奔去;网子落下,他已经退到树林里。
「咚!」一声低沉的鼓响自树林深处传来。
「咚!」又一声鼓响自另一方向传来。
「咚!」
「咚!」
「咚!」
「咚!」
「咚!」
鼓声自四面八方传,节奏时而急如骤雨,时而缓如低吟,竟像是演练一首曲目般互相应和。
这是凤凰火族的乐舞?
舞乐的人只有八个,但方位却像易卦一棋变幻莫测。他要找出生门的所在,才能闯出乐舞设下的结界。他一定能破解,
却需要时间。
但对方为什么要拖住他?又为什么要使用凤凰火族的武功?真是凤凰火族的人?或者只是想要误导他?
他闭起眼睛,收敛心神,细细倾听鼓声的节奏。
***
濮阳少仲独自留在刘府。躺在刘家特意为他准备的舒适暖衾上,一下子想着末鬼不知是否平安无事,一下子想都刘家悲
惨的遭遇,忽而又想起自己的爹亲和哥哥现在不知如何,愈想愈是心烦意乱,睁着炯炯的双眼盯着床帐怎么也难以入眠
。
眼见月影西移,东方天空已经蒙蒙亮了,他才眯眼朦胧了过去。
忽然一阵细细的歌声响起,哀婉凄清的女子音调隐在晨雾里:「请问月儿……阿娘阿娘在何方……今夜何夜,可知儿想
娘……」
来来去去,反反复覆。风一来那低低的曲调像是要被吹散了,又像那唱歌的喉咙已经泣出血来,再也唱不下去;风一过
深沉的哀伤却又聚拢了回来,带着悔恨的痛楚像是要随着不断的歌声永远的继续下去。
濮阳少仲再也睡不着了。
他幼年失恃,其实已经记不得自己母亲的样子。但这哀伤的曲调竟像挖掘人心中最深埋的记忆一般,触动了他心底那点
早该遗忘的印象。母亲模糊的形貌随着歌声渐渐鲜活了起来,好像可以看见里在襁褓中的小小躯体,被护在温暖的怀抱
里,听着温柔的摇篮曲满足的酣睡……他想起刘霜霜房里那幅图,突然心有所感。图中的妇人是她的母亲,那个小女孩
就是她自己,她把对母亲思念画了下来。
刘小姐,其实是个深情的女子吧!他想。
陡然歌声一变:「想当初,山盟海誓,恨郎薄情,冷夜泣声……」
这原是俚曲,也不知何人所做,在市井间流传开来后,被一般歌厅酒楼卖唱的女子当成调情又带着哀怨的俏皮歌曲传唱
,原是颇轻挑的一首歌。如今刘霜霜唱起来,同样的曲韵里,竟是缠绵中含带着恨意,甜蜜温柔和无奈心碎都掺和到了
一起。
深情、却又无限怨毒。两极端的情绪拉扯在一起,直叫人听得浑身起栗。
濮阳少仲不由得坐起身来。刚才那个多情的女子,竟在一瞬间化为复仇的厉鬼了!
一阵经微的碎裂声传来,好像是杯碗落地摔碎的声响,歌声也随即停止。濮阳少仲一怔,一阵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
趿上鞋,随便披件衣服就冲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亮,濮阳少使远远便见刘霜霜的闺阁房门微微晃动,一个纤弱的女子身影闪身入内,身上地上都染了红色的
液体,血腥味随着晨风飘散。
濮阳少仲一跃向前,直接撞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刘霜霜那一条染血的素裙,她的右手抓着一柄匕首,神情似哭
似笑的呆望着自己手里的利器,像在考虑要不要干脆在脖子上抹一刀还是直接插在心口上。大量的血液从她的左腕奔流
而出,弯弯曲曲的刻画在她白皙的手臂上。
濮阳少仲吓出一身冷汗,大喊一声,「刘姑娘!」一箭步冲到她身边,立刻将她的手腕高举过顶,出指点穴止血。
刘霜霜的脸色苍白,神情却十分冷漠。她静静的瞧着濮阳少仲手忙脚乱的撕下衣摆替她包扎止血,渗着薄汗的双颊微红
,略见急促的呼吸显出他的认真与紧张。
「你不怕我吗?」
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濮阳少仲呆了一呆,他记得个把月前见到的刘霜霜,大家闺秀端庄有礼,怎么想得到在短
短的时间里变成这样?
他心里一阵难过,温声道,「不会。为什么要怕呢?」
这回答似乎让刘霜霜稍感兴趣,她略略抬眼,斜眯着他,唇角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听说你家世良好,也不图我
这残花败柳吧?为什么留下来?」
濮阳少仲被她尖锐的话语问得一怔。他留下来纯粹只是想帮忙而已,哪里是要图她什么?「没有为什么。只是想帮忙而
已。」
「哦。你能帮什么忙?」
刘霜霜的神情和语气都带着不信任,他想这或许是她被恶人欺负后对陌生人的一种不信任感。他原本想照实回答:来到
这里是为了怕洪宽再回来!但刘霜霜的痛苦就是因洪宽而起……想了想,他委婉的说道,「至少,如果有什么坏人来,
我可以将人赶跑。」
刘霜霜沉静的注视着他,好像要从他的表情里读出这些话的真假。
濮阳少仲也回望着她。
刘霜霜眨了眨眼,冰雪一样的表情似乎有点儿融化了。她蠕动了一下嘴唇,正想说什么,一声清脆的叫唤突然在门边响
起:「小姐!」
一个穿着翠绿衣裳头上梳着双髻的少女快步赶了过来,神色慌急的拉过她的手腕瞧着,一边忙忙的说道,「小姐,您怎
么了?」
刘霜霜瞪了她一眼。
濮阳少仲心头一跳。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娇柔女孩的眼神可以怨毒到这种地步,像是恨不得吃对方的肉、啃对方的骨。他
不由得回头看看身后这个少女。
少女却还是那一脸紧张的神情,着急的询问,「要不要紧,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刘霜霜已经别过头去,再度注视着墙上那幅画,彷佛他们两人都已经不存在一样。
少女扯了扯濮阳少仲的衣袖,低声说道,「奴婢要替小姐更衣,请公子先出去。」
「啊,好。」濮阳少仲点了点头,走节房门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这对奇异的主仆,朗声说道,「有事叫一声,我会在外头
。」
***
不多时天已大亮。
院子里油碧的绿叶滚着露,反射初升朝阳的光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一片繁荣景象里,只有地上那片已经干涸的血迹毫不
相衬的透露着灰败的气息。
濮阳少仲不由得轻吐了口气。
还好昨晚答应留下来,要不然现在刘霜霜可能已经自杀身亡了。
但他又不可能长住在刘府,每天注意着刘霜霜的动向。最好的方法还是早日抓到洪宽,看能不能让她振作一些。
房里再也没有传出声息,他已经打算离开。抱拳向屋里说道,「刘姑娘如果没有也事,我就告辞了。」
不料话声才落,房门咿呀一声打开,穿着翠绿衣裳少女急匆匆小跑步赶过来,着急的对他说道,「濮阳公子千万别走啊
!」
「嗯?」这个女孩大概就是那位杜鹃吧?濮阳少仲温言道,「杜鹃姑娘有事吗?」
少女像是因为对方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而微微一愣,随即低声说道,「是我家小姐有事。」
「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杜鹃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姐出事那晚,曾经想上吊自杀,被救后虽然一直郁郁寡欢,但也没有再
动过寻死的念头,可是今早……」杜鹃抿了一下唇,「奴婢刚刚就是在问小姐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耽搁这么久的。」
濮阳少仲不禁关心的问道,「那刘小姐究竟是?」
「她说是因为您!」杜鹃语出惊人,一双眼睛定定的注视着他。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比武招亲那天,我们家老爷见到您后,回头就直夸您是人中龙凤,如果可以和小姐结成良缘就是天大的喜事,当时小
姐也默认了的。后来出了事,小姐再见到您,想到当初的戏言,自伤身世,悲从中来才会自寻短见。」
濮阳少仲心头微微一酸。认真说起来,刘家父女一厢情愿的想头,自然与他无关。但他天性真挚热情,一瞬间竟然觉得
早知如此,说不家当初应了也好……
他摇摇头甩去这种幼稚的想去。他很清楚,如果有人因为同情他而说爱他,他一定会狠狠的揍对方一顿。
他暗叹了口气,道,「刘家的美意我会记在心里,请刘小姐节哀。」
「奴婢知道小姐变成这样,您看不上眼也是应该的。可是小姐正是脆弱的时候,极需要有人安慰,能不能拜托您进去安
慰一下小姐?」杜鹃一双眉毛深深了起来,哀求的望着他。
可是要说什么?刘霜霜因为再见到他感到痛苦才自扇,自己现在进去不是反而惹得对方伤心吗?还不如联合末鬼,早日
抓到洪宽比较有用。更何况从昨晚到现在好几个时辰了,末鬼还没有回来,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吧?他应该赶快去找
末鬼才对。
濮阳少仲顿了一下道,「我朋友可能遇上麻烦,我得立刻去找他才行,对不起。」
濮阳少仲才转身,就听屋里头刘霜霜的声气,冷冰冰的说道,「我只是想请他喝杯酒,说一声感谢罢了。既然不肯,你
也不用勉强人家。」
濮阳少仲一愣,不由得停下脚步。言语带刺和故作坚强都显出她原是一个高傲的女子。
「濮阳公子……」杜鹃怯怯的拉着他的衣袖,「能不能喝杯酒再去,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
濮阳少仲想了想,点了点头,回身一抱拳,「那就谢谢姑娘的好意了!」
***
树林里的鼓声依旧,却只剩下单鼓微弱的颤抖。
末鬼踏着方位,一剑斜刺而出,彷佛木偶娃娃的敲鼓者手上一松,手里的鼓槌在鼓皮上击出最后一个颤音,便滚下草地
里没了声息。
末鬼弯下身拨开击鼓者的头发,果然见到一个青色的圆点。
又是咒术──真是凤凰火族?
末鬼的眉心慢慢的凝起,有关凤凰火族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掘起。
那是一个痛苦的回忆。他原本以为他可以永远不必再想起。
他深吸了口气,右掌略略一动,手里的剑像要捕噬猎物的灵蛇般轻轻颤抖。
女人、咒术。
末鬼眼中的寒芒一闪而逝。他还剑入鞘,沿着来路大踏步离去。
***
酒杯已经触及唇边,濮阳少仲微微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