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尽数残废的人,即使作为奴隶也是毫无用处的,所以底价低到不可思议。只需要一个硬币的出价,也许只有我这样
的小子才有几秒钟时间内并没有意会过来这样的羞辱也是刑罚的延续。虽然受刑人本身可能已经不清醒,但是观众却似
乎还有希望看到这一幕的——在这个时候我根本不敢去想象那个躯体如果还有清明知觉的假设。
红开出了三万弗里昂的高价将那个躯干买了下来。那一瞬间,原本的起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那装模做样的司仪原本
露在面具底下的微弯起的唇角,也倏地抿直了。
手上并没有沾染血气的其他两个较为矮小一些的小丑迎了上来,用来自东方的黑色绸布将那人在之前剜下的手足小心地
拾起,连同那个已经被血迹覆盖的赤裸躯体仔细包裹起来,然后用一个精致的木笼子装好,在镂空的顶盖覆上的一刹那
,我原本还想探头去张望,却被那张脸上突然吐出来的还带着刺目血色的舌头吓到。虽然几乎已经分不出五官,但就在
那个时候,隐隐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两个小丑朝红深深地鞠躬。然后伸出手将红朝舞台侧面的贵宾通道上引。
我对那些充当行刑人的小丑没有好感,所以根本不想理会他们,但是红却一言不发地拉起我,随着他们离开。
离开刑场,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我们被带到一个贴满几何花纹窗纸的房间。
回顾那同样满壁几何图形的墙纸,我不禁暗暗想,也许那房间的色彩是极为璀璨炫目的。
只可惜眼中只能看到黑白灰,还有红色的我,完全无法感受那样的视觉冲击。
脑海中还回忆着之前走廊上的那一幕,装着那人躯干的笼子由简易的车子推在前面,一路上,有无法关住的血渍不断滴
落,跟在车子后面的红和我就踩着那无法避开的肮脏痕迹朝前走去。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鞋底下黏滑异常,所以脚
心便一直涌出汗来。我几乎无法走路,只是被红以强硬的力量支撑着身体。
而现在,站在这个贴满壁纸的房间里,我只觉得满眼的幽暗混杂着浓浓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那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沙发,靠窗放着,加入了两个小丑和我们两人,还有那笼子里的活死人,便显得狭窄异常。
那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个身段优雅,气质高贵的女人。黑色的法兰绒面短靴而上,同样黑色的丝袜包裹着一双修长的
小腿,黑色的过膝长裙微微敞开的地方,有层层叠叠的薄纱衬里从裙摆下面露出来。她纤长的手指遮掩在黑色的蕾丝花
边手套下,手中紧紧地抓着一顶即使是不懂流行的我也看得出来是时下极为抢手式样的帽子,漂亮的脖子被黑色的衣领
高高束起,微卷的头发朝顶上高高绾起,在光洁的额头上不驯地落下几缕。
我见过这个女人,所以我知道她全身的黑色,并不是因为我的色觉混乱下的错辨,而是因为她还正处在丧期。他的丈夫
曾被红所杀。
在我们一进到那房间里开始,她便抬了头,直直地看着红。空气仿佛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后,
那女人终于开了口:
“红,我听父亲说了。你为了那孩子发病,现在没事了么?”
“你好,露易丝。”
红没有回答她,反而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我认出那个名字,于是一下子把之前红与青的对话联想了起来。
仿佛那个女人是帝王的女儿,也或许是红的情人。
我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所以我只是咬着嘴唇盯着那女人看。似乎脂粉未施的脸上,却有着出奇美艳的容貌。
比之我这样的肮脏的小鬼,红会选择那样的女人当做情人,这一点也不奇怪。
“不用多礼。”女人站起身,走到那个有着华丽顶盖的牢笼跟前,抚摩着那上面的花纹轻轻道,“我想的果然没有错,
你还是来了。谁能想到,在这世界里被称之为‘血杀’的冷酷的红艳,却其实是个充满了温情的男人。”
“不过说到温情,从来都是杀人的东西。如果不是你,青岚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微微的迷惑过后,我突然因为领悟到事实而转过头去看那个沉沉立在室中的雕花笼子。再次看到那
底下渗出的血迹之后,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吐出带血舌头来的模糊五官,那隐约间让人感到熟悉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无
法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温和到近似调侃的笑容的男人的脸重叠起来,我顿时感到脑袋被狠狠敲过一记,摇晃了一下,
碰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红……红!那是——”
我尖叫起来。
但是现场却陷入一片死寂。
“害死青的,是他对你的迷恋。”
红走上前一步,将已经陷入恐慌的我挡在了身后,对女人说:“青爱着你,痴迷到为了可以留在你身边,所以即使违背
本意,也不愿意背叛金。即使知道会落到如此下场,只是因为那是你所希望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女人的嘴角弯了起来,但笑意却没有达到眼睛,她低头,再次抚摩那上面的花纹,“但那又怎
样?这世界上无法得到的东西才是最美丽的,残酷得就像你喜欢的石竹花。红,我得不到你,但是至少那男人最后的价
值是让你能再主动来见我一面。我听说你三天前就到了这里,不是么?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跟父亲要下青岚,所以才会
等在这里。呵呵,红,一向骄傲的你,整整等了我三天……”
红说,是为了避开耳目,等他来。
原来红说的“他”,其实是“她”。
原来红早就预见了那残酷的一幕。
而且一个人能去承受如此恐怖的刑罚,却只是为了满足所爱的女人那恶毒的任性。
我实在难以想象,此时那容器里本应该还保留着听觉的男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心里又是做何感想。
是后悔或是伤心,或是其他不合常理的可悲情绪。
这简直就是一出闹剧,却又是如此沉闷的闹剧。
“露易丝,你真是个让人觉得恐怖的女人。”
所以连红都叹了一口气,然后顺着她的视线,静静地道。
我也突然安静了起来,在最初的恐惧之后,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冰冷的静默。
红的手来拉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在朝前移动。
不过我甩开了他的手,红没能阻止我,于是便不出声地放弃。
脸掩盖在油彩下的小丑挡在了我的面前。
“请让我看看那个人。”
我垂下眼没有看他们,只伸直了手指着那个冷冰冰的棺木。
第一次,不再使用畏惧的用词,我坚定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仿佛只有这种冷淡的礼貌,才让我的心疏远于现在站在我周
围的这些人。
“你算什么东西?”女人鄙夷的声音传进我的鼓膜,“你又有什么资格看他!”
“我没有杀他!”我静静地回答,冷漠的态度是因为我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很轻,灵魂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这都是因
为这个承载着我的世界太过污浊沉重,所以我也理直气壮,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我没有想过要结束那个男人的生命。
“……所以请让我看看他!”
一直以来,因为红而讨厌着这个整天挂着伪善笑容的男人。
在红带着我离开庄园的那个暗沉的夜里,他仍旧笑着,看着我们越行越远。
那笑容似乎与往日的轻佻不同,带着些许淡定的神采。
那耸立在原地的城堡,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恶魔,张牙舞爪地将他吞噬,那弥漫着浑浊空气的旋涡般的阴影,我也分
明看得仔细。
那是我唯一一次对那个男人改变了观感。
但那扇门只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因为就在那时,红说:这世上很多事你不该问,你只需记得别人的背叛!
所以我没有来得及,没能来得及原谅。
去原谅别人的罪是善的话,记住残酷的仇恨便是恶。
我听从了红的恶,所以我便又一次失去了救赎红走过炼狱的机会。
30
从青身上流出来的血,渐渐渐渐地凝成了黑色。
就连我那双只可以分辨红色的眼眸中,所能看到的,也只是那可悲的暗沉。
触手是混杂了体液和汗水的黏猾湿意,有血液的甜腥味道,无声无息地注入这悲哀的空气。
我拨开了青缠绕在脸上的长发,记忆中的青总是会将他的金发编织成细长的辫子,一丝不苟的样子总有种与这个时代相
冲突的不协调感,只是现在却是那样的凌乱,在我眼中,映出满眼枯槁的灰白色。
和红的随意不同,总是面带着优雅微笑的青反倒像个天生的贵族,但是在我失明的那段日子,当他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抵在我的喉咙上跟我诉说他对红的憧憬时,我的确能感受到他心里那深沉的悲哀。
嫉妒着红,却又不惜为他牺牲性命;得不到心爱的女人,却满足于只追随在对方的身边。
分明是带着笑容的杀手,却有着能治愈各种伤口的高超医术。
这样的青,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更接近他的时候,却沦落的这般的地步。
“救……救救他,红!”
我无法可想,口中充满了焦急,我还能看得到青那疲惫的眼睛因为我的触摸而渐渐开启,那深灰色的瞳孔,努力地搜索
着记忆中他那蓝色的眼睛,却不知道现在眼中的颓败之灰更让人感到悲凉。
我碰到了他的身体,破碎的皮肉间,是透明的水渍,浓白的骨髓从裂开的骨头缝隙间汩汩流出,腕上的止血带绞得很紧
,青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躺着,所以动脉周围并没有继续加大伤口,胸膛上的血渍来自口中,舌尖也许在放到地上的时
候被咬到,木然地挂在嘴巴外面,这时候已经成了脱过色的黑。
我悲愤地转头瞪向离得最近地那两个小丑,但是从他们涂满了油彩的脸上,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断掉的手脚也许能接上,破碎的皮肤也可能被缝合,失去的血液也有办法倒流……不过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医生,只有
青岚自己。”
面对六神无主的我,红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开口的是那个叫做露易丝的女人,她毫无悲悯,事不关己,甚至露出了恶毒的笑容,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能救别人
,但不能够自救,所以医生,这还真是一个傻瓜会做的行当……”
闭嘴!闭嘴!白痴女人!快点闭嘴……
她的嘲讽并没有说完,最终扬手打断她的是红,用一个巴掌的力量。
那耳光清脆地落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艳丽的红色。
红,你终究如我心中所愿!
你不是那么冷漠的,不是的对么?
我虽然全身僵冷,但看到红那含了冰一般冷峻的脸色,心上却升起了淡淡的温暖,抱着隐约的希冀,我跌跌撞撞地上前
紧紧地抓住了红的胳膊。
“救救青,红,我们一起,带着青离开,一定,一定有办法救他……红!快!我们离开这里!”
我一秒也忍受不了这地下巢穴的阴冷和潮湿,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让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当时的我,以为只要离开,阳光便可以拯救一切,拯救这如同噩梦一般的现实。
所以我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的猎物一般慌乱,把我唯一能够相信的红当作可以去凭依的浮木。
只是意外地却被挥开了,在我朝后踉跄的那一瞬间我并没有看清红的脸,但是手指的触感却异常冰冷。
“带着你?带着它?”红指了指那华丽棺木中的青的躯体,那是还带着微弱的生命温度的濒死躯体。
我从红的语气里仿佛听出了什么,于是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而红当时眼中的意味,却让我生生地看到了死神,一股寒气直从脚底冒了上来。
我完全不了解这个男人。
无论之前有多么信誓旦旦地爱他……
可是我却完全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
我心底虽然抱着一丝怯弱,但还是犹豫地朝红伸出了手,可是红却没有接过。
他从袖口掏出了一把匕首,那手柄上红色的烙纹我并没有错过。
金曾叫我用这把利刃去刺入那侮辱红的傀儡。
而从我手中抢过匕首的红,却由自己将那刀锋送进了那个人的背心。
鲜红的血不断喷涌出来,落在红的脸上,狰狞得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从那隐约带着些微失控的刺杀,我无法看透红的内心。
我们站在地狱的两头,我看着红在因为杀戮而汇聚成河的血海中沉沦,仿佛有种因此而被救赎的侥幸。
可是,到头来究竟是我把红留在了地狱,或是红根本从一开始就将我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了呢?
收起洁白翅膀的孩子,在屠杀过后的战场上逡巡不去,想要为这人世的悲凉祈祷的,是天使的福音或者是恶魔的咒语?
带着血色的衣摆如丧旗一般迎风猎猎飞舞,布景中有着一片暗红色的,阴霾的天空。
那幅画的名字叫做《天使法则》。
在两年前那个霰雪纷飞的傍晚,遇见那幅画的主人,有着决绝颜色的名,教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于是从那时起,便开始穿上来自地狱的红鞋,一步步走向那片藏着撒旦的冰湖,再也停不下来。
然后擅自决定那一天成为自己的生日。
记忆中的那一天,是在烈焰中燃烧着的,因为遇见了红。
但是我忘记了漫天的雪。
很冰冷的冬天。
那是我出生之后的第一场雪。
在红出现在我生命中后,每年都会下雪。
这是咒。
恶魔的咒。
“小猴子,你和它的意义,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红将青从那个笼子里拖了出来,将匕首锋利的刀刃抵上了青的咽喉。
我骇怕地抢过身去,却及不上红的动作。
没有办法挣脱,最后印象里的青,有着一张惨淡而无血色的脸,和浑浊而失去焦距的瞳。
脏污而模糊,有些扭曲的表情,仿佛在笑,又仿佛……
而眼前也顿时落下一片红色的雨,落在脸上,连视野也变成了红色。
小猴子,你对我来说,意义是一样的……
我的耳边响彻着红恶质的声音。
失去黑,失去白,失去灰。
只剩下红。
小猴子,猴子……
……到再次发现时,便死在了马路上,被经过的车子压扁,那血腥味过了好几天也没有散尽……
为什么?
为什么杀他?
红,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可是你为什么杀死了青?
将杀人的匕首横在了眼前,红微微抬高下巴,然后伸出舌头去舔舐那上面的血迹,接着便只见他将手腕一抖,于是那锋
利的刀口便直直对准了我。
此时他妖艳分明的眼里却狰狞满布,映衬着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穿着丧服的女人那破损的脸上的恶意的笑容,于是不由得
发起怵来。
“啊啊啊啊啊————!!!”
我抱住了头,只能用力地在地上蜷缩起来,没来由的痛苦,身体在那冰冷的凶器刺下的那一瞬间,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
* * *
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