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娘子,娘子也是笑着,并不言语。
隔空传来声音:“贺因之,你真是个傻瓜,傻瓜,傻瓜……”
所有人都开始说傻瓜,娘子说,宋怡说,就像是真的一样。
我捂着头蹲下,不和他们争执。
我是傻瓜,因为事事比不过宋怡,从小爹就说我绝对成不了大事,一直说一直说,说到离家前,给我的最后一句叮嘱也
是:“若是觉得没把握,就早日赶回来,你有几斤几两重,爹还是清楚的。”
猛一个激灵,我从梦中醒了过来。
眼前的事物慢慢清晰,浅黄半旧的木床,朱红有些掉漆的桌凳,褐色雕花框子的小窗……屋子很小,除了一张床,几乎
连把椅子都摆不下。意识慢慢聚拢,忆起昏厥前发生是事情,我望着头顶上缺了一块儿的梁,苦涩地笑笑。有生以来,
还从未住过这么破的房子。
动一动身子,痛得厉害,衣襟里一阵湿热。
我掀开身上发臭的薄被,刚想爬起来,窗外传来动静,一个褐衣小仆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见我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又往我身上扫了一眼,他马上拉长了脸:“乱动什么?好不容易才包扎好的,又流血了!我每
天这么忙,院子还没扫完,还要伺候你个奴才!”
他说着,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在抽屉里一顿翻腾,找出纱布和药瓶,腾出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有些讶异:“你还挺能经打,挨了一顿鞭子,居然没发烧,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上次和我住一起的阿花从树上摔下来
受了伤,发了两天烧,就死了。”
顿了顿,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屑,“你说说你,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第一天进府就得罪主子,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还好主子仁慈,赏了你几瓶药膏,不然你脖子上的血止都止不住……我最讨厌血。”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来推我:“你怎么这么重,像灌了铅一样。”
我清清嗓子:“我……”
“你什么你?”刚起个头,就被他打断了,“这么有精神?那自己吃饭可以吧?要是让我再喂饭,我可以做专职奶妈了
……别动,躺好,正给你清理伤口呢!这几天你是别想乱跑了,说实在的,自从进府,我还没见过被打得这么狠的,谁
让你得罪了那几个皇子……”
脖子上一阵冰凉,他蘸了药膏的手指在皮肤上轻轻涂抹着。
好不容易等到他不说话,我咳嗽一下:“多谢。”
闻言,颈上的手忽然力度重了一下,我颤了一下,他连忙撤开手,挠挠头:“那个,不客气……药膏得等稍微干一点才
能上纱布,你饿了吧,还是我喂你吧,你受了伤,不方便。”他起身,端起盘中的碗,用勺子搅了搅,舀了一勺搁在唇
边吹了吹,递到我嘴边,“厨房刚煮出来的清粥,我弄了点,味道应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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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情难却,我就着他递到嘴边的勺子,连着吃了好几口,摇摇头,表示实在没胃口。
他很不理解的看我一眼,坐在床头,径自将剩下的半碗粥吃了。
替我换好药,他收拾了东西:“你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只要别太离谱,我尽量帮你拿来。”
我沉吟一下,小声问:“那个……有没有纸笔?”
他像是有点为难:“纸笔倒是有,我最近在偷着学字,你千万别跟人提,不然麻烦就大了。”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他端着东西出去了,没一会儿,又很快折回来,手里多了一卷纸和一个小盒子。
打开来,里面有一支毛笔,一块半破的砚台,和一小块墨。他笑了一下,拿起墨条,往砚台里点了点儿水,自然而然地
开始替我磨起墨:“东西有些寒酸,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哦,对了,我叫寒齐,你呢?”
我铺好宣纸,拿起毛笔沾了点儿墨:“贺因之。”
他抬头瞅瞅我,又问:“你读过书?”
我在纸上写了圣上二字,见他没什么反应,道:“读过一些,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就没再继续了。”想了想,我问他:
“你看上去这么斯文,一点儿也不像打扫院子的,若是我猜得没错,你应该是某个皇子的眼线吧?”
他挠挠头:“我是很想告诉你,可是不行,不能说……对了,你和江南贺家是什么关系?”
我拿起已经写废了的宣纸:“这张废了。”
他接过来:“你的字真秀气。”
坐了一会儿,见我一副构思的模样,他放下废纸,站起了身:“我走了,还有好多活儿要干,等你写完了,可以来院子
里找我。”我应了一声,他推开门出去了。
近来发生太多的事情,说怕是说不清楚,娘子心情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心平气和地相处,干脆写出来,或许他能
理解也说不定。我想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可是这句话现在说出口,像是个笑话。
我不配。
他爱着的人已逝,我却还活着,还活得这么悲凄,真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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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怎么都下不了笔。正纠结着,有人叩响了房门:“郡王找你,在偏厅,快去!”
我动了动身子,浑身痛得直冒冷汗。想着娘子找我,不一定是想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一咬牙,丢下毛笔,跳下了床。一
路慢慢挪,好不容易向路过的下人打听到了偏厅的位置,赶过去时,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身上汗涔涔,湿了单衣,蛰得伤口无比刺痛,血迹斑斑。
我进了偏厅,门在身后被合上了。里面有不少人在吹拉弹唱,见了我落魄的样子,都皱了皱眉头,继续演奏了。娘子坐
在首座,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夜明珠,道:“你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站到了他跟前。他勾起我的下巴,指尖蹭了蹭我颊上的伤口:“既然破相了,我也不想碰了,没什么用
还浪费我府里的粮食。这样吧,我看那个寒齐挺愿意搭理你的,反正你也喜欢男人,你们俩做个伴,顺便解决彼此的需
要。”
还是没有一点儿进展,他心里还是有怨气,不折腾我他也痛苦。
我微微叹口气:“多谢郡王挂心,奴才的终身大事,就不劳烦郡王了。”
闻言,他一把推开我:“你这是拒绝本王?”
我痛得龇牙咧嘴,顾不得抹额头上的冷汗:“奴才不敢,奴才已经有了意中人。”
他道:“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了,今后你的男人,就是寒齐。”
我摇摇头:“不。”
他冷笑:“你又想挨鞭子抽了?”
我抬头看他,小声道:“娘子,我只剩一条命了,你想要,就拿去吧。本来就欠孟家的……”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威胁得到本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杀了你,本王还嫌脏了本
王的手。哦,对了,你不是梳栊么?”他忽地站起身,一把拎起我的衣领,拖着我出了前厅,一路走到回廊旁的池塘边
。
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心中苦闷,心神未定,就听他道:“你给本王的东西,本王根本不屑于要。”说着,他从袖子里摸
出我送他的碧绿石章。我大惊失色,连忙去拦他,他一把推倒我,随手一甩,扔进了池塘。
我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块石头发出“咚”的一声,被水面吞没,傻了眼。
娘子没动,盯着水面,脸色难看得厉害。
良久,我恍恍惚惚地出了声,爬起来,一边往池塘走,一边道:“娘子……你这样,我、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继续……
”我叹口气,“唉,算了,能继续到什么时候,就继续到什么时候吧。”
我跳进池塘,水不深,却也没了大腿。走到石章大概掉落的位置,我俯身开始摸索:“娘子,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觉
得很有意思,我讲给你听。”不管他想不想听,我开始颠三倒四地叙述。
鹤与蛇是天敌。
蛇羡慕鹤有修长的双腿,鹤羡慕蛇有灵活的身段。他们彼此惺惺相惜。决定抛弃世俗,相守在一起。只是,不能为天庭
所容忍。玉帝想了一个阴谋,他派了一只小鸡去挑唆蛇,辱骂鹤。蛇大怒,吃了小鸡,恰恰被正归来的鹤看到。
鹤想:原来蛇的本性还是存在啊。
不过,谁也没有挑破,依然幸福快乐地守在一起。
玉帝又派一只小鸡去挑拨蛇,辱骂鹤。蛇又大怒,吃了小鸡,又被正好回来的鹤看到。
鹤开始怀疑:再这样下去,蛇会不会本性大发,吃了自己?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蛇。对此蛇迁怒于小鸡,却也无可奈何。
玉帝派了第三只小鸡去挑拨离间。这一次,就在蛇刚吞掉小鸡的时刻,鹤进来,锋利的爪子一钳,摁住蛇的七寸,尖嘴
刺穿了蛇的头部。于是,蛇死了,鹤回了本群。
“故事的结局……蛇转生了,变成了一只鹤。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我微笑着扭头看娘子,他站在池边,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他也在伤心么?我笑:“可是娘子,下辈子,我不想做鹤。
浮生一世,劫难重重,到头来也只是苦难。倒不如来世投个好人家,长个好相貌,喜欢一个也喜欢我的人……平平凡凡
的过一辈子。”
他听完,一转身,快步地离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我俯身,继续在池塘里摸索。
我知道我说了气话。只是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告诉他,我也委屈。打了我也就罢了,还要这样侮辱我,我也是活生生的
人,爹娘现今如何尚不清楚,不求他的安慰,只求他不要放弃。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苛求了?
我说过,一生有他一个足矣,时到今日,这个誓言,是不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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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摸心情越乱,我晃晃头,不再去想。
冰凉的池水打湿了衣衫,贴在身上。伤口痛得已经发麻,几乎没了知觉。
天渐渐黑了,有人在回廊上挂了灯笼,光线昏暗。
经过的人无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一会儿,寒齐来了。他扯着嗓子怒吼:“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失恋啊?都给我滚远了去!”他这一骂,众人立即将火
气反噬到了他身上。他以一敌众,自然落了下风,很快败得一塌糊涂,抱着头跑了。他一走,围观的人群也都没了兴致
,很快散了开去。
仍旧是一无所获,再不能找下去。我站在池塘里,看着黑漆漆的水面,不知道该去哪儿。娘子扔了我唯一送给他的信物
,向我表示了他对我的不屑,求他的话,我怎么都说不出口。想必即使说出来,得到的也是嘲讽吧?
无数画面在眼前纷乱涌来,回忆一点点在脑中闪过,直直刺入心间。
我还记得不久前,回廊旁,他一身女装,站在贺府里训斥下人的娇憨模样;书房内,我认真地告诉他,娶到他,是我的
福气;卧房内,他陪在我身边读书时,笑语嫣然的模样;梅花树下,我握着娘子的手,安抚他,说这辈子只愿和他共度
……
然后是他向我倾诉他的仇恨,上京,坐牢,再到昨天的鞭刑。一幕幕历历在目,我不后悔我的选择,至少,他一直在保
护我,没有让朝廷的人抓我去砍头。
找找停停中,夜已经深沉。
池子里的水越发的凉,寒气逼人。
脑子里乱糟糟,混沌间,一夜过去,东方已现鱼肚白。
除了水草石头和泥浆,什么也没摸出来。
我费力的从池塘爬出来,慢吞吞地回了那间小破屋。推开虚掩着的门,我走进去,顾不得一身湿淋淋,往床上一躺,再
也不想动弹。疲惫袭来,昏昏沉沉入了眠。
半梦半醒之间,身上一阵凉一阵热,迷迷糊糊的,我翻个身,拉过被子盖上了。
爹娘的影子一直在眼前环绕,很朦胧。
我似乎听见他们在说话,一句又一句。
“因之,莫怕,爹很快就带你走。”
“因之,受苦了,以后娘会好好疼你。”
我挣扎着,努力想要摆脱梦魇,拼尽全力,终于出了声:“娘子……好疼……”
周围忽然黑暗下来,一切归于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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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伤口也被重新处理了。
头一阵一阵晕眩,我拿掉额头上敷着的布巾,慢慢爬起来。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东西。
窗外一片大亮,有人缩在小桌旁,抱着膝盖窝成一团,睡得特别窝囊。
我揉揉眼睛,试探着唤了一声:“那个……”
那人醒了,他奔过来,手在我头上试了一下:“还好,不发烧了。你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多谢。”我实在看不清他的样貌,听声音似乎是寒齐,“寒齐,我有点不舒服。”
他的手又伸上我的额头,问:“还有哪里觉得不好?”
“我看不到你的样子……”
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他似是愣了愣,很快往外跑:“我去找大夫,你先别担心。”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大夫来了,许是府里原本就有行医之人。号脉诊治抓药,忙了老半天,一个苍老的声音下了定论:
“小兄弟,你前天发烧,可能压到了头部的什么位置,导致血液不畅,外加你原本身子就虚,又受了伤……”
他说得模能两可,我听得焦急:“大夫,我以后还能不能看见?”
苍老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怕是……不行了。”我怔了怔,又听他道,“行医之人,德是根本,老夫也不想瞒你,前
几日的外伤失血过多,外加你的体质长期羸弱,寒气过重,造血困难,老夫实在是救不了你了。”
静静的听他说完,我蓦地笑了。
寒齐焦虑的声音响起:“因之,你……”
我摇摇头:“没事。雪上加霜,也是我自己造成的。”
笑,自然是因为心中想笑。莫名的,我竟隐隐期待这种结局,或许,我也死了,娘子他还能记我一段时间。若是一直这
么纠缠下去,难免今后有一天,他会厌倦了我。与其这样,倒不如选择在这样的时候,结束了一切。
大夫离开后,我向寒齐要了纸笔,他没问做什么,还是乖乖准备了。
我提起笔,在他指引下蘸了墨,凭着曾经的书法习惯,开始努力往纸上写字。
没想,前日见到娘子,居然是最后一面。事到如今,我和娘子,怕是再不能在一起了。他想怎么整我,怎么整便是。本
来贺家就欠他的,一报还一报,如今还给他便是。死之前,我愿意放掉他,让他和贺家完全没了关系。即使……他根本
不承认也罢……
想来也可笑得很,他不在乎,我却正儿八经地在这里写休书。
可不管怎么说,照着规矩办,总是好的,祖宗的规矩不能破掉。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由于摸不准比划,我写废了很多张。
寒齐静静在窗口站着,不说什么,呼吸放得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