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于海洋站在阳台的冷风里抽烟,开始还有些生气,老太太真是电视剧看多了,恨不得自己也演一出。她怎么能做出赶游
畅出去的事?真是太扯了。外头真他妈的冷,抽支烟的时间,都要冻成冰棍儿了。可他没在屋里抽,游畅要来,他怕烟
味。
听见客厅有动静,于海洋连忙捻了烟,走进屋。游畅站在玄关那里,哆嗦着翻拖鞋,他只穿了件米色呢外套,帽子围巾
手套,什么都没戴。于海洋家小区是封闭式的,规模很大,出租只让到门口,有很长一段路走进来。滴水成冰的天气,
这家伙想干什么呀?
“你怎么不光着身子来啊?”于海洋走过去,捂住他冻得冰凉的耳朵,“这么冷天,连个帽子都不戴啊?”
“忘……忘了,”游畅的牙齿打颤,“着急,这几天,脑子,不好使!”
“你!?你脸怎么了?”他看见游畅眉头那道长长的血印儿,刚刚结痂。
“不小心划破了。”
游畅想从他的手掌里挣扎出来,可是于海洋捧得紧,就是不放手。摩擦着冻得发红的小脸,仔细检查伤口:“怎么划的
呀?疼不疼?你怎么也不弄个创可贴粘上?”
“都快好了,”游畅扭头挣扎着,“你别动手动脚,创可贴不够长。”
于海洋倔强得很,他拉着游畅进了洗手间,找了两条创可贴,“你不会两只横着贴啊?把你笨得都要下蛋了。”
游畅看着镜子里,于海洋贴的歪歪扭扭的两条胶布,哭笑不得:“不跟你说我最近大脑短路吗?这太丑了……”
他伸手就要撕,被于海洋一把抓住:“不准揪,贴着!”
狭窄的空间,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填得满,两人贴得极近,面颊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于海洋凑近,在朝思暮想的嘴唇
上,轻轻亲吻。
“电话上怎么不和我说?”他双臂将游畅固定在墙上,“为什么瞒着我呀?”
游畅的睫毛上本来还挂着霜,衬着眼睛跟个娃娃一样,这会儿白霜渐渐化了,湿润着:“说了有什么用?你还能坐着飞
毛腿回来?”
于海洋的手揩了揩游畅的眉眼,“她让你搬,你就搬,你怎那么听话?”
“不搬我还和她吵啊?我能吵过她吗?”游畅试图将几天来的郁闷,笑过去,可是方法不太好用,他几乎不能抑制地说
出心里话:“你总算是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游畅攀住于海洋,象溺水的人紧紧抱着救命的浮木,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活路。这几天,意志坚强着的内心,突
然在他面前,脆弱而不堪一击,酸涩汹涌而来,游畅突然流泪,不可收拾。无声的眼泪,象火花烫痛着于海洋,他热烈
地回抱着游畅,反复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直到感到怀里的身体发沉,向地上滑去。
于海洋连忙用力固定住游畅,让他靠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游畅!游畅,你怎么了?”
游畅脸色青白,盗着虚汗,呼吸微弱,眼睛半闭着,有些神智不清。于海洋没办法,低身将他横抱,一抱才发现这人轻
了不少。本来想进两人住的客卧,结果一想,妈的,反正都被发现了,干脆住回主卧,他早就住够那个小房间!
他将游畅放在大床上,帮他脱鞋,剥去外衣,拿被子将他严实地盖住,游畅在他折腾中,睁开眼,有了焦距,似乎从刚
刚短暂的晕厥中清醒过来。于海洋从卫生间拿了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突然想起怎么回事,忍不住带着心疼责问:“
你他妈的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游畅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慢慢地说:“我,忘了……”
“早晚给你气死!”于海洋把刚刚脱掉的鞋,又匆忙给他穿,“起来吧,到医院挂水去!”
“你别折腾我啦!于海洋,你就让我好好躺会儿吧,我几天没睡好了。”
“咱俩这是谁折腾谁啊?起来,起来。”
于海洋拽住他两只胳膊拖,游畅顺势抱住他的腰,不肯放手:“我哪儿都不去,谁也不见。”
“你还敢耍赖?”于海洋只好放他躺回去,没辙地说:“那我找医生回来给你打,好不?饿到晕,游畅,你会脱水的!
”
游畅的手捉着他的,目光忧伤地看他,不肯说话。于海洋无奈,叹着气:“我知道你怕什么,游畅啊,不管她们怎么阻
挠,只要咱俩一条心,没有过不去的难关,你明白吗?”
游畅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我从看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而且越来越喜欢,我这辈子不会放了你的,你给我记住!分手之类的,想都
别想,知道吗?”
游畅又点头。
“不论发生什么,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真心,不能动摇,不能妥协。咱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于海洋反捉住游畅的双手
,握在自己两手之间,“你信我吗?”
“信,”游畅终于说,“我信你。”
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游畅微微皱着眉,努着嘴,在“安定”的作用下,沉静睡着。于海洋站起身,到了走廊,给
家里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张姨,他说:“张姨,我一会儿过去,你让妈别出门。”
夜色降临,于海洋想,有些事拖是没用的。
“妈,我活了二十八年,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真是玄了,两天看不见,想得慌。他要是在身边儿,干什么都特有精神
,特带劲儿。每天晚上,看见家里点着灯,从心里往外觉着幸福。您说,人这辈子不就为了找到这么个伴儿吗?我找着
了,妈,可他是个男的。”
于家宽敞得有些离谱的客厅里,于妈妈坐得笔直,听着儿子真挚的倾诉,她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77
楼明找到石磊的时候,他病在奶奶家,高烧四十度不退。楼明半夜接到奶奶的电话,连辆车都找不到。出租都不爱跑出
城的长途,何况从D市到家要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好话说了一箩筐,劝服个司机,给他送到家。
“师傅,您再帮个忙,等我一下,我朋友病得重,这半夜两点,我也找不到车,您再帮我们送医院可以吗?”
师傅老大不乐意,好说歹说,也勉强答应了,说好在巷口等。楼明连忙往家跑,进了屋,奶奶把他领到他自己的屋,石
磊正昏迷着躺在那里,偶尔佞语。楼明过去一摸额头,象摸在火炉上,直烫手。
“奶,你怎不早点儿跟我说啊?”楼明焦急不堪,双手折腾着,想把石磊弄起来。
“他不让啊!开始吃药挺见效的,结果从昨天早上就开始发烧,他看着我,不让我找你。怎么劝都不肯去医院,给我急
的呀。”
楼明也不想老人家太着急:“奶奶,没事,您帮把手,我让出租车在外头等呢!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快一个礼拜了。跟我说,要是我给你们信儿,他抬腿就走。他那会儿病着,我哪能让他走啊?”
折腾着,石磊似乎醒了,他看着楼明,也不知道认出他没,只一个劲儿地,混乱地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放开
,放开,我回家!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
“石磊!”楼明赶紧抓紧他,“石磊!我是楼明!你到家了!这是你家。我带你去看病!啊~”
楼明趁石磊短暂的失神,连忙哈腰,在奶奶的帮助下,赶紧背起来,就往外头走。出门前,楼明说:“奶,你找件厚大
衣给他披着,外头可冷了。”
楼明的奶奶转身找不到,干脆拽了条毯子,将石磊包着,三个人小巷中顶着寒风,好不容易到了巷口,结果出租车已经
开走了,根本就没等。楼明不禁开始骂人,也不能耽搁,他们沿着马路走,希望能有车,都快到医院了,好不容易碰上
一辆破“夏利”。
石磊在医院里继续沉沉地昏迷,楼明让奶奶回家休息,他自己守着。他留了个心眼儿,没通知石鑫这件事。石鑫冲动,
他怕哥俩儿杠上,石磊本来心情就急躁,再打起来。在石磊昏睡的第二天,他有点不放心,找医生问怎么还没醒,医生
带搭不理,冷淡地敷衍。也许应该塞点钱的,要不也得转到大城市的医院,怎么高烧昏迷这么久呢?正当他拿不定主意
的时候,石磊自己醒了。
人真是奇怪,闭着眼睛的时候看着那么憔悴,睁开眼睛就精神多了。楼明的心轻飘飘地飞扬起来:“醒啦?”
石磊没说话,眼睛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才回到楼明脸上。
“好点儿没?要不要喝水?饿不饿?”
石磊摇了摇头,声音象砂纸般嘶哑:“今天几号?”
“十号,你昏睡了两天了。”
“你自己回来的?”
“呐,我还没告诉石鑫。你想他来吗?”
石磊又摇了摇头。
楼明没逼他说话,很快奶奶来了,带了换洗的用的,和稀饭。奶奶和他说话,他倒是有问必答,楼明稍微放心些。石磊
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出院回奶奶家休养。楼明扶着他走过长长的小巷的时候,天上飘起雪花,石磊停下脚步,抬头朝天
上看,一行灰色鸽子从天空飞过,留下串刺耳的哨音。
晚上,三个人吃饭的时候,石磊问楼明:“你怎么还不回去上班?”
“辞职了。”楼明头也没抬,加了口菜,吃得呼哧呼哧。
“你他妈有病?干嘛辞了?”
“干够了。”楼明说的轻松。
“你以前很喜欢那份工作。”石磊尽量平静地说。
“那是以前,干长就够了……”楼明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因为我?”
楼明夹菜的筷子停顿了,很快恢复,又去够白菜豆腐,没作答。石磊一把抓住他的筷子,继续问:“是不是?”
“不是!”楼明也提高了嗓门。
“兄弟俩有话好好说,干什么这是?”奶奶不知他俩为什么闹别扭。
两人各吃各的,不再多话。
晚上,奶奶睡了以后,石磊又把这事儿提起来:“你明天就回去上班,这里用不着你。”
“都辞了,还怎么回去?”楼明坐在窗口的桌子上,朝外头看,“哪儿也不去了,还是家里好。”
“为什么?”石磊坚持问。
楼明回头,终于正视石磊的眼睛。他知道,石磊和范洪章分手了,虽然不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似乎是没人知道
的谜,连于海洋那个人精似乎也没什么底。可是,石磊在医院的时候,护士给他打针的时候,楼明看见他那里的伤,明
显是给人抽打的。那种感觉,象是无形的利刃,割得他体无完肤。
“石磊,咱不回去了,”他情不自禁地说出来,再不遮掩内心的难受,“没什么大不了的,石鑫店都顶给‘娘娘’了,
只要咱三个在一起,哪儿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的!这什么鬼地方?外头那些人怎么说我,你听见过吗?那帮王八蛋,老子早晚宰了他们,撕烂他们
的臭嘴!”石磊倔强地,眼睛泛红,“你们跟我回来,能干嘛?出去卖苦力?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去,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
“这不是怜悯,石磊,再苦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还怕这点儿挫折?咱们重新开始。”
“需要重新开始的,是我自己,和你们无关。”
两天后,石鑫从D市跑回来,可是石磊根本不搭理他们。然而,当三个大男人成天困在楼明奶奶家,无所事事,石磊突然
意识到,楼明和石鑫正在沦落为自己破烂爱情的多余受害者。
他们十八岁离开家乡,这些年,好不容易在D市有了基础,石鑫有了小店,楼明认识不少音乐人,而如今,正因为自己的
失败和落魄,三个人再打回原形……这闭塞的小城,给不了他希望,甚至连疗伤的平静都提供不起。不管那个城市有多
少他不想面对的残破过去,石磊没有选择,只能选择返回。
为了谁?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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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D市,暂时住在石鑫租的房子里。几个月前,石鑫订了套房子,但是要五月份才能交房。不管石磊怎么说怎么骂
,楼明就是不肯回原来的公司上班,在他开始找新工作的同时,石磊开始租房子,这个举动,让兄弟俩又打了起来。
“五月份就交房,你将就两个月不行啊?”石鑫开始以为石磊嫌他租的房子不够好。
“交房以后,那也是你家,和我没关系。”
石磊这么说完,石鑫才回过味儿,他哥压根儿没想跟他一起住。
“你不嫌费劲啊?咱俩生下来就一起住,什么时候还分我家,你家?再说,那房子本来就是你出的钱,你不住,我也不
住了!”
“钱给你就是你的,跟我没关系,再说,我不习惯跟人一起住。”石磊没打算继续说,起身就走。
石鑫顿时来气了:“给老贼惯了几年,现在连我也嫌弃了,是不是?”
石磊“腾”地火起了,伸手就是一巴掌,扇得响亮:“你再提他试试!”
楼明连忙冲上去,拉开两人,把骂骂咧咧的石鑫劝走了。石磊坐下来,火气散的很快,跟刚才气势汹汹的判若两人,他
呐呐地说:“楼明,我忍不住。别提他,别在我跟前提他。”
“行,那说点实惠的吧!”楼明拉凳子,坐在他对面,“你现在工作也没有,怎么找地方?拿什么交房租?”
石磊沉默了会儿:“我会出去找驻唱的,这里酒吧多,总找得到。”
楼明点点头:“你先住着,等找到再搬,行不?”
“不行,”石磊神态又有点激动,“楼明,我没法跟你们住一起,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呆着,真的,我想一个人,你们别
理我。”
石磊租了个小单间,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是楼明给他垫的。楼明刚刚在一家私人的音乐工作室找了份工作,性质和
以前的工作差不多。并且,和同事分租间离公司很近的公寓,算是暂时稳定了下来。
石磊驻唱的差事,找得并不容易。D市稍微好点儿的酒吧,他都去过,而且那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他如今去找事做
,感觉和讨饭差不多。所以,他只能去那种没名气的酒吧去找。其实赚多钱并不重要,他需要的就是个营生,让他有口
饭吃,然后,慢慢地活下去。
“红色恋人”开在“同庆路”僻静的转角,老板衡哥是个挺爽朗的人。石磊试唱了一首歌,就被告随时可以来上班,这
让他高兴不已。“红色恋人”周末的生意还算不错,但又不怎么吵闹,衡哥也不太管他唱什么,似乎就是充当个背景音
乐而已。石磊自己弹吉它伴唱,每天晚上唱两场。然后,赶最后一趟电车回自己的住处,也不过两三站。
他开始了自己简单而平静的生活,有时淹没在黄昏的人流中,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这么默默无闻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