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有不测风云,他在旦夕之间便失去了引以自傲的一切,当他以为死亡已经是等待他的最坏的结局时,命运更大的
捉弄还在后面。
十五阿哥永琰,嘉亲王顒琰,嘉庆皇帝顒琰,三张面孔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张总是对他满面含笑的脸,但就是这个笑
里藏刀的人击败了他,然后竟然把他当作女人般临幸了。他的丞相之位在皇帝的宝座面前化为了齑粉,自负的才能在帝
王的强大势力下不堪一击,每每的反抗总能引来肉体上的折磨践踏他唯一拥有的尊严,也就是能够用言辞讥讽于他,但
在顒琰年轻而有力的体力面前,自己的话语也就是能够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在云山胜地,时间仿佛凝固住了,每一天都是那样的难熬,虽然有无数的书籍可以阅读,也可以临帖练习书法,但这种
闲情逸致如果建立在失去自由之上,尤其失去自由的又是和珅这样热切的渴望权势和浮华的人,时间就变得度日如年起
来。
这一天,他百无聊赖之下,又在书桌前临帖练字,不觉日落西山,屋中的光线已然转暗。他放下笔。摩挲着发麻的手腕
正在慨叹光阴的虚度,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顒琰穿了件天蓝色的茧绸便装走进来。他缓带轻裘,显得很是潇洒
。
“致斋这几日越发的清减了,朕让人送来的血燕可曾吃了?”顒琰的表情很是关切,和珅没有瞧他,看不见他脸上因隐
含的兴奋发着光,只是漫应一声。
“致斋,到了这云山胜地,起居的条件远胜于行宫,你可要好生养着身子,要不朕怎么放心带你长途跋涉去回到京城呢
?”
顒琰见和珅还是眼光迷离,并不理会自己,突然神色一凝,沉声问道:“致斋,朕问你,如果以后有机会了,你还逃不
逃?”
和珅一震,把眼睛转向顒琰,年轻天子目光中的热切仿佛要焚烧了起来。他心中一动,“奴才,”这句冲口而出的话语
被他生生断住,过了一时才道:“奴才不会逃走!”
他这句话有气无力,听在顒琰耳中颇不受用。他咬着牙,半天才强笑着道:“朕还真的不信呢?”
和珅渐渐的嗅出了一丝危险,他苍白着脸回话道:“奴才真的不逃走!”但那话语软弱,连说服他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致斋可曾记得朕曾经说过有个法子让你不能逃走?”顒琰的口气淡淡的,但听到耳中却能够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深谋远虑,奴才一向就不是陛下的对手,”和珅的额头渗出汗来,他说的的确是事实。顒琰曾经对他百般韬晦,
便是为了在权力的舞台获得最终的胜利。
顒琰盯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几乎要把他穿透,记得在弘历灵前他逮捕自己的时候,也是用这种眼光盯着他的。
他微笑着对视,却感觉眼睛被刺得生疼,就在这时,顒琰却转身走到了书桌前,“致斋的字,倒是越发长进了呢?”
和珅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却见顒琰举起笔,在雪浪纸上书写起来,他的字用笔严谨,深沉而内敛,记得弘历在的时候
,虽然对顒琰的才能每每颇有微辞,但对他的字却是赞不绝口的。
写了几笔,顒琰抬头和珅笑道:“朕今天倒要在你的额头写个字呢!”
他提着笔走过来,和珅霍然站起,眼中流窜着惊惧。
“致斋,你乖乖的给朕坐下,这个字,朕今天是写定了!”他的眼光转为狰狞,“难道你叫朕把你绑在床上写不成?”
和珅心中雪亮,已经知道皇帝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了,他身子衰弱,别说是顒琰叫来帮手,便是眼前的皇帝他都不是对手
。头脑飞转,却明白反抗的结果只能会接受更大的苦痛却于事无补。他惨笑着坐下:“奴才的身子都是陛下的,陛下想
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顒琰搬了把凳子坐在他的前面,左手轻柔的撩开和珅额前的长发,另一只手擎起笔,在他的额头题写了一个“琰”字,
这个字全无半点缺笔,天下只有皇帝敢于如此书写。顶着这样一张脸,如果站在闹市,很快就会让衙役拘捕,因为这是
皇帝的名字,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贵。
顒琰的笔力极为雄厚,这个字如果写在雪浪纸上,定然会力透纸背,但此时,他在和珅的额头书写,毛笔的笔锋柔弱湿
润,竟然如同一个暧昧的舔噬。
“好了!”顒琰弃笔于地,眯着眼在夕阳影里如醉如痴的看着,和珅在竭力压制着眼中的怒火,脸上却是硬挤出了几分
冷笑。
顒琰拍了拍手,一个年老的刺青匠人在顺姑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拎着工具箱的手青筋暴露,却异常沉稳。他完全不知
道,这已经是他生命中接到的最后一笔买卖了。
51 琰
刺青老者走到屋中,把手中的工具箱放在炕边,俯身给顒跪拜行礼。他不知道此人便是皇帝,但在来之前也被训导着行
为必须万分小心,不得随便发问。他察看顒琰容止,猜测着此人定然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偷眼看看炕边坐着的和
珅,也是容颜俊雅,气宇不凡。
“请问大人,需要给何人刺制,刺制的图案又在哪里?”他早已看见了和珅额头上的“琰”字,心中猜出七八分,却还
是恭敬的询问。他手艺高超,半生除了在市井中给人刺青以外,也经常接手官宦贵族间的生意,但屋中两人的气派都是
他平生所未曾见过,他心中忐忑,只感到身处的环境诡异之极。
顒琰潇洒的一笑,指着和珅的额头说道:“便是这个‘琰’字!”
老者识得几个字,自然知道皇家的忌讳,也知道“琰”字包含在皇帝的名字中,他心中惊惧,却也在顒琰威严的气势压
迫下不敢随便发问,只有默默的把工具箱打开,一件件的把刺青的工具摆在炕上。
和珅不由向那里看去,只见一件件奇形怪状的工具中,赫然有钢针的存在,他心中胆寒,却也在面上强自镇定。
老者打开了一个酒钵,立刻,一股烈酒的芬芳散发了出来。老者一边倒出一些在刺制的工具上擦拭,一边小心翼翼的问
着顒琰:“一会儿的活计,可能会给这位爷带来疼痛,可要让他喝上一口酒?”
顒琰略一思索,却笑着摇头:“不用,我正是要他在疼痛中对这个字永志不忘!”
和珅的眼中喷出了怒火,向他狠狠瞪来,顒琰温柔着微笑对视,但那笑容中却隐隐透出了几丝锋利。
刺青老者感到屋中的气氛越发的诡谲,面前的二人之间似乎蕴含着一触即发的风暴。便在这时,顺姑点亮了几根儿臂般
粗细的蜡烛,屋中的光线霎时间明锐起来。他压下心中的不安,拿起了刺青的工具向和珅走来。
那物什乃是一根如拇指粗细的木棒,顶端生满了密密麻麻的钢针,老者在其上喷洒了一些白醋。在酸涩的味道里,钢针
的顶端闪着幽幽的青蓝色的光。
和珅的身子不由得向后一缩,他的心中着实惧怕。但很快,他的后背触碰到一个宽阔的怀抱,顒琰顺手把他牢牢的揽住
,随即一个轻柔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说:“致斋,有朕在这里陪你!”他的身子被紧紧的禁锢在顒琰的怀里,竟然挣扎
不得半分。
老者的眼睛对视着和珅的眼睛,只是一瞬,便迅速的移开了目光。那人面目清秀温雅,但一双眸子却在狂躁的挣扎中苦
苦不能自拔,是锐利如电。
他举起了工具,虽然心中胆寒,但手艺却一点也不含糊。老者把木棒前端的针固定在额头的字上,然后拿起一把木制的
小锤子轻轻在木棒前端敲打。
和珅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叫,他向来怕疼,本能的想着扭动头颅。他的脸马上被伺候在一旁的顺姑固定住。他听见顒琰的
声音贴在他耳边似乎在柔声地安慰着什么,但剧痛之下,只感觉一股湿热的气息贴在耳上,是什么也没有听清。
“这位爷忍忍!”刺青老者停了手,等待着他从痛苦中稍加缓解。突见顒琰眼睛向他冷冷的扫来,“有人让你停下了吗
?”
老者只得继续动手,手下之人头颅被牢牢定着,移动不得,但针下的肌肤却在不可控制的抽搐。那人显然已经疼痛已极
,眼睛竟然在挣扎中流下了泪水。老者知道这种情况乃是刺青的最佳状态,唯有在疼痛中最大限度的缩紧肌肉,才能使
得针下的图案成型后美丽无比,充满生气。
鲜血渐渐的在肌肤下细密的渗出,老者用棉花吸取,同时把黑色的颜料小心翼翼的涂抹上去,这件活计极为细致,必须
使得颜料渗透伤孔,才能在肌肤上永久的附着颜色。他渐渐的沉浸在艺术的创造中,手法越来越精妙娴熟,已经全然看
不见手下那人的痛楚了。
和珅开始还在用力挣扎,但身体被顒琰牢牢揽住,头颅也让顺姑禁锢得动弹不得,只得任由老者在额头操作,连绵不绝
的疼痛细密的袭来,头仿佛被针刺得麻木。他有种酷刑永远结束不了,直到永恒的感觉。和珅无法可施,唯有眼泪滚滚
而下。醋和酒的气味飘渺在空气之中,与额头的血腥气味交织在一起,刺到最后,他的身子已然软在了顒琰的怀里。
这个字终于完成了,它狰狞在和珅的额角,在明亮的烛光里生机勃勃,有种凌空欲飞的气势,老者叹息一声,放下了手
中的工具,直起了身子。他突然感到这个活计虽然不大,但却乃是他毕生的杰作,完成了这件作品,便是死也不枉了。
刺青老者又凝视了那字片刻,趴在地上给顒琰磕头,顒琰随口说了句“下去领赏”。他温柔的揽着和珅,连眼角也不屑
扫他。老者被顺姑引着向门外走去,天已经黑了,月色和星光都看不见,便如死亡般静谧。
和珅依旧软在顒琰的怀里,疼痛已经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被小心的放倒在炕上。他似乎看见
顒琰笑着把脸凑过来,小心翼翼的在他的额头察看。刚才那种疼痛太持续而绵密不绝了,竟然让他瘫在炕上,连恨的力
气都没有了。
和珅的额头已经渐渐的肿胀起来,他的脸红的惊人,但这种情形在顒琰欣喜异常的眼中,竟然有种别致的娇艳。那赤红
的脸配着额头上的墨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顒琰心头赞叹不已,他知道等到红肿消退,血痂脱掉,这里会呈现出一个天
下独一无二的“琰”字。
他感到怀里的肉体完全的属于自己了,不禁低头吻去,那干裂的唇瓣热得惊人,顒琰顺手向和珅的脸颊摸去,才发现他
发烧了!
52 对镜
和珅这一病是来势汹汹,他心中实在是积郁已久,在反抗一直被打压,最终的逃跑也化为泡影之后,他的精神实在是到
了强弩之末,这几日苦苦支撑,连他自己都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当天晚上,他便高烧不退,躺在炕上,是一会儿清楚
,一会儿糊涂。
顒琰在床边整整守了一夜,他没想到这个一向强硬的人居然会在这场黥墨的刑罚中受到如此之大的打击。虽然立刻叫顺
姑请来太医开了方子熬药煎服,但那一晚上,和珅却丝毫没有起色。
他的眼神一时狠毒,一时涣散,显然也是在苦苦的在和自己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苦痛中挣扎。有时候,他看顒琰的眼神竟
然会留露出极端的脆弱和乞怜来,顒琰从未见过他如此,心中又是心痛又是安慰。他虽然已经在暗暗后悔,却硬是把这
个念头强压在心底。顒琰眼睛盯着和珅额上的那个字,只是想着,宁愿他死,也不愿他离开自己。
“冷,好冷呀!”和珅喃喃的说着,冥冥中,他又似乎回到了幼时。那时候,他和和琳每到冬天,往往无钱购置炭火取
暖。白天走动时倒还好,一到晚上,阴冷的风把寒气从房子的缝隙里带进来,整个屋子便冷得如冰窖一般。
和珅与和琳盖上了所有的被子,但却依然感到寒冷,二人无奈中只有相互搂抱在一起,过了一时,身上却也暖和了,于
是相拥睡去。
顒琰摸摸他的脸颊,是烫的惊人,叫顺姑拿来被子,给他一一盖上,和珅兀自瑟瑟发抖。他一向傲气,只有在自己身下
疼到极致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丝脆弱,但现在,他的脸上却露出一种小动物般的乞怜来。顒琰虽不后悔自己刚才的所
作所为,心中却疼得无以复加。他把心一横,索性脱下衣服,钻入和珅被子里,用双臂把他搂住。
突然间被拥抱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安宁平和的少年,那时候他与和琳相濡以沫,友爱无间。和珅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欣慰
和喜悦。顒琰的胸膛宽阔温暖而充满力量,便如同当时已经发育得高大魁梧的和琳。不,他突然醒悟,这不是和琳,他
所躺着的地方也不是故宅那间四壁漏风却充满友爱的卧室。他现在被皇帝私藏的云山胜地,是作为皇帝的见不得人的禁
脔而存在的。
顒琰感到自己的胸口疼了一下,低下头才发现被和珅咬到了。他哼了一声,和珅却不松口,他的眼中有种深入骨髓的敌
意,用着自己最大的力气咬着。虽然因为高烧的原因力气微弱,但在顒琰胸口却有种蚕食般的痛苦。
顒琰咬紧了牙,却不闪不避,如果这样,能够减轻他一点苦痛也好,即使不能减少爱人的苦痛,那便同他如同身受好了
。和珅的力气越来越微弱,到了最后,竟然低头睡去了。他还蜷缩在顒琰的怀里,满面都是疲倦和破碎。顒琰搂住他,
一动不敢动,胸前的疼痛在这种姿势下变得愈发的悱恻入骨。
和珅这一病便是十几天,虽然天天有着人参阿胶等名贵药材吊着,但终归是良药难医心病。他昏迷了两日,到了第三天
傍晚却也恢复了神志。额头虽然看不见,但胀裂的疼痛依旧在提醒他曾经遭遇过什么样的酷刑。顒琰已经不再房里了,
唯有顺姑坐在炕边的雕花凳子守着,看见他的眼睛睁开向她看来,神色间微现窘迫。
“主子醒了,腹中可曾饥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他疲倦的把眼睛又闭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但顺姑却变得从未有过的话多。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两天和珅的情形,原来
他有时也会从昏睡中醒来,却是闹得惊人,也从不肯喝药吃饭。每次进食吃药,却都是顒琰口含了,从嘴里强渡给他。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吐得到处都是。
和珅头痛欲裂,他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顒琰用嘴给他喂饭和喂药的样子,浑浑噩噩中又沉沉睡去,就这样又过
了几天。
顒琰时不时来此探望,他知道顒琰来了,往往合着眼侧身向里一句话也不跟他说。顒琰虽然百遍引逗,却一直得不到一
句回语。他以皇帝之尊,如此低声下气,却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心中有时也是荏怒,但看着对方虚弱疲惫的样子,也便
按捺了下来。
和珅这些日子不愿和任何人说话,他躺在床上,内心深处希望用这种方式把自己保护起来。他感到额头的伤口渐渐愈合
,原来郁烈的疼痛渐渐的轻了。但肉体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心灵的苦痛却把他几乎压倒。他这几天是什么也不想考虑,
包括未来,包括过去。在他的身上,唯有现在在有气无力的连接着生命,并带着各种补药挥之不去的气味把他围绕。
虽然不说话,但他在行为上却变得顺服,顒琰让他吃药,他便吃药,让他吃饭,他就吃饭。即使是顒琰耐不住性子搂抱
抚摸于他,他也面无表情的毫不抗拒,只是什么话也不说罢了。
但尽管他自知行为如行尸走肉,却也在敏锐的感到,他的肌体正在康复,健康和生机正一点点的逐去疾病。多年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