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匆匆整理着自己的衣物,然后问道:“是谁在外面?”
“皇阿玛,是臣子绵宁!”
那是一个清亮而圆润的声音,如一道阳光破空而来,震颤得这所历时两百年之久的宫殿都仿佛在低声的叹息。
“进来吧!”顒琰淡淡的说着,他看见和珅和自己都已经整理完毕便下了命令。乍听到外人的嗓音,顒琰暂时也有些惊
慌,但惊慌之后,他便已经辨别出了绵宁的声音,他家教向来严厉,若是自己不开口,料想儿子也不敢擅自闯进。
门开了,伴随着午后灿烂的阳光进来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的身材矫健修长,充满了生命的力量。此时虽然已经是
初冬时分,他的身上却穿的极薄,行动间更显得举止敏捷,身体强健。见到顒琰,少年低头行礼,抬起头来,呈现在和
珅眼中的是一张年轻而清秀的面容。顒琰容貌平常,不似弘历那样仪容丰美,但弘历这个生前极为喜欢的皇孙绵宁却长
得和太上皇当年有几分肖似。
和珅在以前经常出没宫廷,自然也认识绵宁,他九岁就在皇家猎苑射中过一头麋鹿。就是当年少年英武的弘历第一次射
鹿的时候也要比他晚上三年。
人生代代无穷已,唯一不变的便只有这恒久流动的阳光了。
此刻的绵宁,正用热切而真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皇,一点也没有留意一旁百感交集的和珅。
“怎么有暇来这里了,功课都可曾做完,四书背得如何?我刚刚给你请来了一位蒙语师傅,你的蒙语练习的怎么样了?
还有骑射的功夫,千万必要因为天冷而懈怠!”顒琰摆出了一副严父的面容,详细的查问绵宁的功课。
“启禀皇阿玛,儿子的功课都已经做完。四书背得师傅们也还满意。蒙语儿子以前做得不是很好,但换了新的师傅已经
胜过了从前。至于骑射,儿子每天寅时起来,一直锻炼到吃饭时分!”他的语音晴朗,一字字如珍珠流泻而出。顒琰满
意的点头,严厉的面容也渐渐宽霁了下来。
看到父亲容色转为宽和,绵宁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毕竟是小孩子,站起来歪着头笑着说:“说到骑射,儿子倒有件东
西要送给皇阿玛呢!”
55 火枪
“那是什么?”顒琰有些好奇的问。
绵宁显得颇有几分得意,他既有几分小孩子炫耀的心理,又有因父皇关切而产生的儒慕之情。
“皇阿玛等等,孩儿一会就拿来!”他打了个千,转身跑着出去。不一会,“蹬蹬”的脚步声传来,只见绵宁的手中捧
着一只紫檀木制成的盒子。因为奔跑,绵宁的脸显得有些发红,但显然他对这个礼物却是相当的得意呢。
“皇阿玛请看。”绵宁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盒子上的锁,呈现在顒琰眼前的竟是一把火枪。火枪的枪柄为胡桃木所
制,枪柄与金属制成的枪身之间装饰着一些藤蔓型的洛可可银制花纹。那枪管却是精钢铸造,打磨得锃亮,发出幽幽的
青光。
“皇阿玛,这火枪乃是英吉利人送给儿子的礼物,难得的是枪身虽然不大,却有六发火弹。”绵宁的手掌白皙稚嫩,但
握着这把火铳的时候,却有一种不能轻视的力量。顒琰皱起了眉头,他向来重视礼教,不喜欢工艺奇巧。然而,在这个
时候,他身边侍立的和珅却突然从心底感到了一种异样。
他有了种微微眩晕的感觉,似乎感到了什么危险。这种危险不是针对着他的,却在威胁着他脚下这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
。他的心中理不清这种感觉,却是在实实在在的感到了畏惧。
“皇阿玛,这可真是个奇巧的玩意,用来给皇阿玛防身是最好不过。儿子觉得,这玩意要胜过弓箭刀枪百倍。它无需坚
持不断的练习,只需短时间的训练,便可以轻易上手操纵,而且威力巨大。便是武艺高强之人,也抵挡不住这扳机的轻
轻一扣!”他握着那火枪,越说越是得意,但屋中没有可以瞄准的东西,绵宁一眼看见和珅,竟然向他的胸口比拟了一
下。他也不是当真想扣动扳机,只是孩童心性一时发作而已。虽然是父皇身边的人,但吓唬一下太监,他的心里认为那
只是一个玩笑。
黑洞洞的枪口直直的指着和珅的胸口,他和顒琰都呆住了。绵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皇阿玛,你看这个奴才吓的!”
他侧过头,看见自己的父皇脸色煞白,不禁一愣。
尴尬中顒琰沉下脸,“绵宁,你可之罪?”他不待儿子回答便又说道:“太上皇当年何等宠爱淳太妃,但也不允许她殴
杀奴仆。你这样便是轻薄无行,毫无贝子的身份!”
绵宁看见父亲如此生气,忙跪倒请罪。顒琰看他认错,口气却依旧不减严厉:“你看看你送给朕的是什么东西,这种西
洋人的玩意,只不过是奇淫技巧,不足一哂。想我天朝泱泱大国,靠得是道德礼教治国。这种火枪,不过用来茶余饭后
解个闷就行了,你致力其中,又有什么益处?况且我大清八旗军队从关外入得长城之内,明朝军队有得是红衣大炮,可
还不是战胜不了我八旗的铁骑。由此可见,弓马刀矢才是正道,奇淫技巧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绵宁刚刚十二岁,正是男孩子最崇拜父亲的年龄。虽然皇帝不欲张扬,但顒琰智捉和珅的事迹,却也由绵宁身边的师傅
描绘的如神。在儿子的心中,顒琰是以一位英明决断的君王形象出现的。绵宁最崇拜自己的父亲。他见到父亲居然如此
不满自己心爱的玩意,自然不会对父亲产生什么非议,在微感委屈的同时,却盲目的认同了父亲的话语。
“儿子知错,请皇阿玛责罚!儿子发誓,今生今世不再把这种奇淫技巧的东西当作正务!”
顒琰见绵宁认错,神色也渐渐宽和了下来:“既然如此,你今后改了就好。不过,你需要抄写《礼记•檀弓》十遍,都
用楷书抄写,写完后拿给我看!”
绵宁磕头,口中答应不迭,他突然抬起头,说道:“皇阿玛,既然您不喜欢这把火枪,孩儿带回去扔掉好了!”他的神
色凝重,那种小孩子的认真神态不禁惹得顒琰一笑。
“也不用,你从此把精力放在正道上也就是了!至于这把火枪,”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枪又说:“既然是你费力觅来给为
父的礼物,便放在这里好了!不过,”顒琰忍不住用眼睛瞟了一下身边的和珅,“你把枪放在盒子里锁上,钥匙还是你
拿去。”
绵宁再拜,起身告辞离去。屋中没有了少年雀跃的身影,霎时间显得寂静了许多。顒琰向和珅看去,只见他的双眼牢牢
的盯着这个紫檀木的盒子,目光中似乎滚动着一种焦虑。
“致斋,刚才是吓着你了!”顒琰走过去,握住了和珅的双手。
和珅马上甩开,冷笑着说道:“陛下,我和珅还不至于被小儿吓着!”是的,当枪口对准他的胸膛时,他的确是在恐惧
,但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自身的消亡。和珅清楚的知道皇室的家教,也相信绵宁不敢开枪。他是惧怕另外的东西,隐隐
约约的,似乎是一团阴影,从西边的天空蔓延过来,看不清楚,也并不明显,却蕴含着暴风急雨前的强大。那是一种颠
覆他所在帝国根基和秩序的东西,但他只能隐约的感觉到这种恐惧,饶是他向来口齿敏捷,却也无法形容。
“致斋,朕是小看了你,不过,”他的手揽住了和珅的腰肢,硬是把他的脸扳向了自己,“咱们刚才被人打断了,是不
是要继续!”
“陛下这样便是轻薄无行,毫无皇帝的身份!”和珅利落的接口,拧着身子闪开,他刚才在绵宁进来后便在一旁侍立,
现在双腿酸痛无比,不禁微微一个趔趄。
顒琰容色间怒色一闪,却又叹了口气:“致斋,你坐在朕旁边,朕不在这里碰你就是了!”他重新归坐于宝座,顺手翻
看了眼前的奏折。
眼前的奏折似乎是一道开启囚禁的大门,带着无比的诱惑,和珅不假思索的挨着顒琰坐了,虽是身子不动,眼睛只在那
些册子上打转。
顒琰毕竟是一个勤政的皇帝,他的眼睛渐渐被手中拿着的奏折吸引住了。只见他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神色间也带上了
越来越浓重的焦虑。和珅扫过那些折子上的言辞,却都没有什么好消息,不是白莲教起义,便是各地的灾荒。
“官员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顒琰最终忍受不住,把手中的折子扔在地上。他真的是不甘心,自己每天这样勤政,生活
上也相当简朴,甚至到了克扣自己的地步,实在是胜过贪图享受的弘历万倍,但为什么江山到了他的手上便这样满目疮
痍了呢?
顒琰双手握拳,感到了深深的痛苦。父亲活了八十九岁,他的阴影一直凌驾在顒琰的上空。顒琰本来是个勤勉的孩子,
资质也算中等偏上,但父亲的背影太过宏伟了,可以说是震硕古今,在这样的背影下,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越。
为了摆脱父亲的阴影,他曾经是那样的努力,甚至弘历尸骨未寒便罢黜了他生前最宠幸的大臣。便是最初对和珅的强暴
也是为了彻底的在某种程度向父亲的丰功伟绩做出一种颠覆。
但是,他失败了。接手了这个庞大的帝国,他才知道作为一个旁观者是永远无法真正的领略棋局中的奥妙。白莲教起义
,四地烽火顿起,为什么弘历手中的战争能够成就父亲“十全老人”的光环,而他却被搞的这样焦头烂额了呢?还有黄
河的决堤,鸦片的广州的泛滥。一桩桩,一段段,此起彼伏。便如一道道巨大而交错的磨盘,绞去了年轻帝王旺盛的精
力。
顒琰向和珅看去,只见他的面容木然,双眼中却泛起了一丝同情。他的心中升起了巨大的喜悦,原来,那个人还是有些
关心他的。
“致斋,朕太失态了!”他幽然的说,然后翻开了一道业已写好的圣旨:“你看,朕已经免去了丰绅殷德的圈禁,还赐
给了他你原来在驴肉胡同的旧宅,可以时时受公主召见。至于福长安,他毕竟是傅恒的儿子,连朕的姐姐也常常来给他
说情,朕也不再为难他。他原来是一品大员,现在因为有罪不能原职起用,便赏给他个从四品的城门领管理朝阳门罢了
!”
顒琰所诉之事都写在眼前明黄色的绢帛之上,和珅突然对着他的眼睛笑了,他褐色的眼睛流动着灵动而柔和的光彩,仿
佛蕴含着充满浓浓和情义。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直到很久以后,都让皇帝因回忆而心旌动摇。
56 挽弓
天气渐渐转凉,年关已是临近。顒琰依旧是每日早早的爬起,在和珅醒来之前便去早朝。和珅睡觉极轻,虽然顒琰百般
小心,却依旧会惊醒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往往闭着眼假装未曾醒来。顒琰对他这种举动却也心知肚明,只不过彼此
都不道破罢了。
这一日,又是寅时,顒琰从和珅的身边坐起身来,窗外还是漆黑的一片。他早已吩咐了太监宫女不能进来服侍,只得自
己摸着黑点亮了昨夜的残烛,然后自己穿衣。
屋中虽然烧着地炕取暖,但钻出暖和的被窝,那寝榻上的温存却让他留恋不已。炕上的和珅双目紧闭,从颈子里向下看
去,只见斑斑点点尽是淤痕,顒琰心中一动,便回转身子搂抱住了他。
昨夜的缠绵兀自在这室内萦绕,顒琰欲火渐起,手下已是不停。只见和珅虽然还在装作未曾醒来,面上却也不由自主的
带上了几分痛苦之色。
“致斋,你这样装睡,算不算是欺君呢?”
和珅一叹,已经是睁开眼睛。
“如此,是奴才失礼了!”
他茶褐色的眼珠在顒琰面上一转,却有一种清冷的锋利。顒琰不禁叹息,自从在牢狱中与和珅第一次交合后,到如今已
经快满一年,但他却时时感到自己拥有的不过是对方的肉体而已,至于心灵,则是他永远触摸不到的。
“致斋,”顒琰无奈之下唯有把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为什么朕要的,你都不能给呢?”
“陛下要奴才什么,奴才不能给呢?”和珅不禁接口。他自嘲的想着,是名声和地位吗,还是家人和产业,当顒琰以皇
帝的身份剥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的时候,甚至连最后的廉耻也不曾留给他。在顒琰的怀抱里,和珅的眼睛变得冷冷的,
甚至闪出几分讥诮的表情。
就是这种表情,在他脸上经常的浮现,顒琰辨认出来,不禁又是一阵寒心。他不觉松开手,和珅与他咫尺相对,衣襟已
在刚才的搂抱中散开,淡粉色的乳头和这些时日的吻痕清晰的显现在顒琰的眼中。他的目光转为深邃,和珅淡淡一笑,
却并不拉上。
“奴才的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的,陛下就是要奴才的身体,奴才也不能抗拒。”
“致斋,朕不是要你不抗拒,朕要的是你心甘情愿的给!”顒琰的目光真挚而热烈,不知是否因为寒冷的缘故,和珅打
了一个哆嗦,迅速的移开了眼睛。
皇帝的双手握住了他两边的衣襟,和珅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临幸,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顒琰为他拉上
了衣服,随后,一个吻飞快的掠过了他的唇角,如蜻蜓点水般轻,却无比温存。
“致斋,朕办公去了,你再睡一会!”他的身子被皇帝缓缓放下,随后便听见了顒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和珅睁开了眼睛,身边已经没有了顒琰的身影。几案上的残烛突然“啪”的响了一下。骤然亮起的火苗照亮了屋中的一
切,也隐约的照到了和珅的内心,但马上,它急速的萎缩了下去,最终熄灭了。
窗户上已经透出了白色,应该是卯时了吧,和珅急忙起身着衣。他要做得事情也很多呢!
洗漱已毕,和珅便在屋内来回的走。不一会,他又拿出了顒琰的弓,慢慢拉动。此弓乃是四石的良弓,他在这些时日坚
持不辍的练习下,已经能够拉上个小小的半圆。
不一会,顺姑捧来了早饭,看见他依旧象往日一般的练习,却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食盒放在几案之上,垂手在旁侍立
。她自从抓回和珅之后,心底深处对他有点愧疚,是以一直不愿与他过多的交谈。
和珅看见来了早饭,便放下手中的弓,坐在炕边。他打开食盒一看,是一碗豆腐汤,还有两个豆面饽饽。和珅虽然此时
已经不再挑剔饮食,但那么多年舒服惯了,不禁微微皱了皱眉。顒琰对自身的勤俭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一日两餐食物
多以青菜豆腐为主,很少食肉,也就是看在和珅以前身体虚弱的份上才给他着力调养,等到顒琰发现他业已康复,而且
身子也渐渐强健起来,送到他这里的饮食便又变成了最初的豆腐和青菜。
他吃了几口,实在是难以下咽,但为了自身的健康却还是竭力的吃着。顺姑看出不忍,便道:“主子不喜欢吃豆腐,奴
婢启禀陛下让人给主子配些肉食也就是了。”
和珅淡淡一笑,道了声:“不用!”他想起了家中曾经有过的美食,便是豆腐也做得出奇。竟是以鸡脑成羹,鸡身却都
弃之不顾。他想自己当日穷奢极欲,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也算是报应。
渐渐的,那些饮食已经如吃药般的被他强行咽下,他要保持应有的体力,锻炼和饮食都是不能少的。早餐已毕,顺姑奉
上了一盏茶。和珅慢慢的喝着,那茶叶虽是贡茶,但味道却不如往年香冽,今非昔比,不变的也就只有这杯中的玉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