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当年凌氏先祖失德,天下百姓皆为刍狗,飘零凋残。然,其暴虐,世人皆道路以目,无一人敢一言以犯其怒,惟圣祖女皇以一介世家庶女之身,挥剑直指其面,与众人前斥其十大罪状,令天下男儿无颜再道匹夫有勇。后大雍基业崩溃,世家争雄,亦惟有圣祖女皇为陈州城外五百寻常百姓生死而与世家群雄绝裂,一片为民之心唯天日可表,也正是因为她这一番‘民为重,君为轻’的世间诸多男儿亦为不及胸襟慈悲,才令幽云精骑不顾当时男尊女卑的旧俗誓死相从,拥其为皇,建下燕国这番基业。天威,静澜二位将军皆出身于真武门,自然禀承了真武自幽云精骑大统领建门以来的所形成的门风。”轻轻叹了口气,凌寒曦倚在枕上,眼底眉梢掩不住深深的倦意。他淡然一笑,说道:“陛下,您是位聪明的人,想必不会不明白臣的话,您实在没有必要非要把自己想得那么自私。”有些话是不必挑得那么明白的,太明白了就像是轻飘飘的借口,过犹不及了。
殷桐语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慢慢沉静了下来,仿佛有什么负担渐渐在他心底散了去。放松了身体坐在床侧,右手轻轻抚弄着凌寒曦的长发。良久,他才轻声道:“朕非常的喜欢你,也非常的重视你,你知道吗?”
“那是陛下的恩典,臣铭感五内。”凌寒曦静静地微笑着说,那只是一句任何臣下都会说的应对之辞。
“但是朕也会为了燕国放弃你甚而伤害到你,你知道吗?”殷桐语俯下头,紧紧地盯着他。
凌寒曦神色不变,依旧是刚刚那样的微笑,回答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无不诚心领受。”
殷桐语皱起了眉,有些懊恼地斥道:“不要用这些应付的话来应付朕!”
凌寒曦轻轻地握住他抚弄着自己长发的手,放至唇边,挑起眼角的微笑带着几分的慵懒和妩媚,叹息一般的声音悠悠地弥散开来:“臣说的可都是真心之言啊,陛下何必多疑呢?”
殷桐语盯着他看了一会,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将他半抱入自己的怀中,低低的咕哝着:“真的不怪朕吗?即使……朕刚刚差点害死了你?”
凌寒曦老实不客气地在他怀中蹭了蹭,给自己找个更舒服的位置后,轻笑道:“连逆天丹这样珍贵的仙药陛下都赐给了臣,臣还有什么好怪陛下的呢?况且,即使不考虑到秘密的问题,陛下确定让御医为臣疗…伤,确实没有关系吗?”
他那促狭的口气让殷桐语禁不住玉面透红。刚刚为他清洗伤处,上药时心中只觉惊惶担心,只是现在想来……他咬了咬下唇,不无懊恼地想,再怎么样,害羞的也应该是这个任自己为所欲为的家伙才对,为什么现在脸红的却是自己呢?!没天理!
“夜已经深了,臣的身体也没什么大碍,陛下还是休息吧。”凌寒曦打了呵欠说道,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将头搁在他的肩窝处,手环着他的腰,合上了眼睛。
殷桐语嘴中轻声抱怨道:“喂喂,你这个样子抱着朕,朕怎么睡嘛。”虽是这样抱怨着,动作却未见粗鲁,异常轻柔地托住他的身子,让自己侧身躺下。
凌寒曦迷迷糊糊地松开手,应了声:“哦……”便要转身翻向另一面,殷桐语却收紧了手臂,不肯让他背向自己,凌寒曦眼睛半开半闭地睁了睁,看了看他,淡淡笑了,便乖乖窝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次日一天原就不必上朝的,两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召了侍女们进来侍候洗漱用膳。
虽用了仙药,但凌寒曦毕竟失血甚多,身子软软的提不起半点力气。殷桐语见了,不免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怜惜,亲自将他抱至了软榻上半躺着,拣了几味精致清淡的小菜给他布上,顾不上自己用膳,只顾着盯着凌寒曦多吃一些,直到凌寒曦实在吃不消开口讨饶了方罢了。这边才放下了饭碗,他又急着吩咐下去让人准备了补血滋补的补品备着,恨不能一日之间便让他身体恢复如旧才好。
结果不到半日的时间,这宫里已谣言纷传,不管是善意的暧昧调笑,还是恶意的秽亵猜测,但总逃不过“纵欲过度”四个字,大概明白个中情由的的那四个贴身侍女见了他们便是忍不住的掩唇而笑,饶是凌寒曦在殷桐语面前表现的有多么大方,此时也忍不住暗红了脸皮,很是不满的斜睨着殷桐语,见私下里无人,很是埋怨了一番。
殷桐语自觉理亏,便笑而不言,任他自己抱怨的累了拿着自己当抱枕睡起了午觉。
第二十二章
第二日,两人携手出现在雍使面前的时候,凌寒曦却已是神采奕奕,不见任何的病态,令那些在修华殿外窥视着试图寻出些异样的眼睛们颇感到有些失望。
席间,凌寒曦却只略饮了两三杯,但以前日伤酒为由不再举杯。雍使们推出代表说些‘百年好合’‘早诞麟儿’‘两国友好’之类的场面话,凌寒曦自一一笑纳了下来。待目光落到凌清曙的身上,眉峰不由地微微一皱,理所当然隐藏着身份的他坐于正使的后侧,手中不断将酒液倾入喉间,那一双眼眸充满了阴郁的神色,却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这奇怪的神色,再加上他那俊美的容颜,令那些满面堆笑的雍使想帮他掩饰都掩饰不来。
不多时,连殷桐语也注意到凌清曙的异常,目光在他和凌寒曦之间来回地打量了几次,虽未说什么,却隐隐现出些不快的神色,他可不会忘记自己的这位皇夫对男性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冷冷斜了那死死盯着别人的男人不放的家伙一眼,他极为体贴地在凌寒曦耳边轻声问道:“你身子还撑的住吗?”一边说着,他的手一边轻轻勾住了凌寒曦的腰身,极不老实地流连了起来。
凌寒曦身子随着他手指的游动微微地一颤,脸上的微笑却没有什么异样,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话。今日为防出了修华宫被人看出异样来,他特地略用了些易容的手段,让自己的面色变得正常,再加上他本就没有痛觉,所以走路或端坐除了略感到有些酸软外别的倒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凌清曙的表情着实让他有些担心,平素一直吊二朗当的他今日突然露出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不知道心里又在想什么东西了,希望他还知道克制两字是怎么样的,否则,若在这燕宫里闹出些什么事情,对自己今后的计划颇多障碍,实在不利于夫妻和睦啊。他心底暗暗盘算,如果自己向殷桐语直接挑破这家伙的身份会不会对自己更有利一些呢?只是如果现在让他陷在了燕国,他倒不担心这家伙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是对自己而言也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他还指望着这家伙在雍国能所作为呢。
“陛下,上皇陛下说有要事需与陛下相商,请陛下立刻移驾星隐居。”正在凌寒曦正在为要不要出卖凌清曙而为难之时,堪称为救星的人物来了宴宾之处,顾延风一身淡蓝色衣着站于殿下,不卑不亢地传达着辉盈上皇的旨意。
见到是他,殷桐语立刻冷下了面孔,冷声道:“真是烦劳顾先生了,只是今日宴请雍使,断没有做主人的半途退席的道理,你去回奏上皇,待到宴罢,朕和永睦君一同去领她的教诲!”
“陛下,上皇陛下若非是要事岂会在今日打扰陛下,还望陛下能立时移驾星隐居,永睦君尚未领了官职,旁听只恐不便。况且……”顾延风略带深意地看了看凌寒曦又看了看雍使,笑道:“况且,永睦君与雍使今日一别恐少有聚会之时,陛下也需让他们好好述述故国的情份。”
凌寒曦淡淡一笑响应道:“那顾先生何不相陪本君宴乐呢?何况陛下去与上皇陛下商议军国大事,这本不是自己名份里的事情,应该自己回避才是,否则岂不令上皇陛下为难吗?”
这一句连消带打,非但撇清了顾延风对他与雍使暗通款曲的暗示,且反嘲他出身不正,身份尴尬,更无资格在侧旁听了,否则那恃宠而骄的雅名他多少也要领上一个。
顾延风脸上微微一僵,没有料到这少年的话锋如此的尖锐。但他毕竟是老于世故的,这尖刻得有些稚嫩的反击并不足以令他无以应对,风度绝佳的温和一笑,答道:“永睦君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只是代上皇陛下给陛下传言而已,此时还需前往御书库为上皇陛下取书,实在无法领受永睦君的好意了。”
不管他是否本来就是做着这样的打算,但既然他已经如此说了,且确实不与殷桐语同行的话,那凌寒曦的反击便落到虚处,反落得个尖刻的印象给人。凌寒曦眉间掠过一抹淡淡的懊恼之色,虽很快恢复如常,却没有瞒过那人的眼中。
凌寒曦转过头向殷桐语低声问道:“既然长辈催召,陛下断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臣现在陪您过去如何?”
殷桐语的确不想把凌寒曦独自留在雍使之中,何况那美貌的雍使怎么看都有虎视眈眈的意思,但顾延风却把话说在了前面,若自己此刻让凌寒曦同自己一起过去,不免显出自己不信任他的模样,多少会影响了自己泱泱大度的风范。倒不如索性做了大方让他们再自在些叙叙故国之情,倒显得自己磊落光明。况且,说是雍国之人独处,但这席间自有礼宫相陪,周遭也尽是宫婢内侍,再白痴的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暗通款曲的。
这样想罢,便拿定了主意,对凌寒曦柔然一笑,说道:“曦君不必相陪了,明日一早雍使们便要离京而去了,你留下陪雍国诸位使臣多饮几杯吧,只是别贪杯伤了自己的身子就好。朕会先回修华殿,曦君宴罢就直接回来吧。”边说边站起了身。
“那,多谢陛下了。”凌寒曦陪他起身,送他至宴宾厅之外。顾延风自在殿下侍立,相随离开,临去之时又回首看了看凌寒曦,眼中的轻嘲淡若无存,凌寒曦自也毫无所觉的模样。目送他们离开后,他转身返回殿中,眉间略带了些沉吟之色,眼波流转,一抹恍然之色浮于眼中,淡淡的勾起了一些笑意。
回到席上,他继续与雍使们慢慢推盏交谈,只是双方形容倒比刚刚更为冷淡了些。雍使中并不乏花殒之夜的女子们的仰慕者,在雍国的口传耳闻之中,这位七皇子殿下已经是花殒之夜的罪魁祸首,现在没了燕帝在他的身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看。凌寒曦也不在意,在言谈间他已丝毫不把自己当成雍国的七皇子,与他们划清界线之意表明的一清二楚。这场送别之宴断也说不上是宾主尽欢,只是雍使们毕竟还不敢出言得罪于他,一是燕帝现在十分宠爱他的消息这两日已传遍宫廷内外,他们多少也担心这位七殿下倒戈一击,有事没事吹吹枕头风,便让雍国吃不了兜着走了,毕竟七殿下与皇室的关系有多冷淡,这些宫廷贵人们是无人不知的。二则便是五殿下的缘故了,这两日五殿下的脾气甚为古怪,若有人在他面前提到新婚的夫妇有多么恩爱的话题,他二话不说便是一顿火气招呼过来,已经有人暗暗传说五殿下迷上了这位燕国女皇,心中暗自嫉妒呢。他们也怕现在和七皇子挑起了战火,五殿下一时不管不顾地吵将起来,泄露了身份就十分的不妙了。所以且保持着脸面上的客气,只求捱到时候差不多便各自散去罢了。
倒是燕国伴坐的礼官觉得席间的气氛太过生冷,便唤了女乐与歌舞进来,图一个热闹,渐渐地席间的气氛活络了起来,酒至酣时,燕雍两国的人物已经混坐一处,各自三五成伴的评论起歌舞的好坏,勾肩搭背很是亲密。而凌寒曦慢慢把盏轻啜浑似毫不在意的样子,凌清曙却目光愈发的热切,直盯着他不放。凌寒曦却似并不在意,从席上起身,走至靠水的廊下,倚栏坐下,淡笑着看席中诸人的各种情态,俨然是飘然出世的模样。凌清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即要避开嫌疑不愿与自己私会相谈,但也不想自己和他在席间真正的闹将起来,所以仅稍离了人群,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说话的机会罢了。只是即便明知他冷淡自私至此,心下却恨不起来,少不得依着他的意思,端着酒杯站在了他的身侧。
凌寒曦懒懒倦倦地倚在栏上,并不看他,虽说也并未做什么事情,身子却有些吃力不过的感觉,此刻他并没有什么心情理会这好战成性的家伙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心思全飘到那召去了殷桐语的辉盈上皇身上,那顾延风临去那淡嘲的表情似乎预示着他们掌握了足以挑拨他们关系的东西,呵,是什么呢?大概是花殒之事吧,这件事倒是自己处置的草率了,可惜自己操之过急,固然得到了希望得到的情报,却送了那些女子的性命,若留着这些女子的性命在,现在倒是一股暗助,雍国那边也不似现在这般的全无指望,而且因此事自己的名声也多少受了牵累,事情反而棘手了些。只是也不必太过在意,此时若他们意见一致,信了那捕风捉影的传闻,自然难办,可是殷桐语因了他们自己的矛盾,虽对自己不免怀疑,但也绝不会在那辉盈上皇面前露了出来,必会逼着他们拿出证据或证人才是,那却是不用担心的。眼下的当务之急却是怎样让殷桐语开释了对自己为人的怀疑,只要殷桐语信了自己,那时再加之他们拿不出证据,自会自食苦果。
要怎么得到殷桐语的信任,这事倒需要好好的谋划一下。虽然他很喜欢自己,但他的心性异常的单纯光明,得知了花殒之事后必然会对这种狠辣阴诡的行为产生厌恶的情绪,这种单纯的家伙一旦对人产生恶感却是十分难以改变的,他一定会产生一系列‘疑邻为盗’的恶性联想,自己的任何做法都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和反感,唉,如果变成这种结果就有点头疼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那件事正好可以在这个时候用呢!
凌寒曦眼睛一亮,唇角慢慢勾出一抹轻松的笑意。
“我要灭了燕国!”冷渗渗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
凌寒曦却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淡淡看了凌清曙一眼,并未答话。
“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只要我灭了燕国,你便可以随我回雍国了吧!”凌清曙口气中透着一股赌气一般的烦燥。
凌寒曦轻啜了一口杯中的美酒,淡淡地开口道:“你做不到的。”
不等凌清曙反驳,他接着说道:“雍帝没有能力支配国家的大部分兵力,长孙氏绝对不希望一个武力超绝的皇子威胁到太子的地位,齐氏岂肯将兵马大元帅的位置拱手让出,而畲家,哼,畲家毕竟没有成了气候,除了甘作长孙氏的附庸外别无他途可求,你一无人二无财三无权谋,你有什么资格说灭了别国?今日这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便罢了,倘落入第三人耳中,不等燕国取你的性命,雍国上上下下哪个又能放过你?五皇子,五殿下,有抱负是好事,但终日做白日梦却是要不得的了。”
他这一番话连嘲带讽,说得个凌清曙哑口无言,本想争辩两句却发现自己竟无一言可辩。自己屡次与燕国交兵,败多胜少,非是自己领兵能力不足,只可惜屡受掣肘,不得放手一战,每每坐看战机消逝,却只能空自懊恼。朝中无人莫领兵,便是将军百战的功勋却抵不过权臣们轻轻一句的奏本,一切便轻易付诸流水。
“那你要我怎样做?只要你肯同我回去,此次我便全听你的,篡位也罢,一统江山也好,一切都由你好了。”凌清曙几近苦痛的问道,他原以为征战便是自己的最爱,此次以使者身份前来送亲,也不过是尽了自己兄弟多年的情份,甚至,曾为可以与他成为敌手而暗暗窃喜。可是直到那日独自离开梦宸殿后,那蓦然袭上的寂寥之意如惊涛骇浪般将自己包围后,他才惊觉,在战争之后他唯一想返回的地方便是他的身边,他并不是来送亲,他只是习惯性地在战争后寻找他的身影,寻找他的气息,只有那里才能抚慰自己战争后袭上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