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我微微笑一笑,续道:「到时候,我再帮你暖床。」
话刚说完,方静书便转头看了看我,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瞪过来,反而似有若无的叹一声,慢慢倾身向前,就这样趴靠在
了床沿上。
我有些惊讶,忙问:「你干嘛?」
「没什么。」他依然紧握着我的那只手不放,轻轻柔柔的说:「稍微借我睡一会儿。」
我呆了呆,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几天夜里都没好好睡过,是不是?」
……每个晚上都在窗子外头练剑,光想起来,便教人感觉胸口的某处一阵刺痛。
酸酸楚楚的,全是温柔的爱恋。
然而方静书并不答我,只安安静静的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熟。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仍旧有些不放心,便动手点了他的睡穴,然后才抬头望了望房顶,提高声音道:「庸医,你在上
头待了这么久,也差不多该下来了吧?」
无人应话,只传来几道低低的咳嗽声。
片刻之后,一身黑衣的男子慢吞吞走进房里,直接在我旁边坐下。
杨筝今日将额前的长发放了一些下来,恰好遮住他左面的半边脸颊,因而,整个人虽仍是死气沉沉的,却总算不似平常
那样恐怖。
我难得有胆子正视他一回,刚想对那副人皮面具般的尊容提出些看法,就听那人轻轻说一句:「事先申明,我可没有故
意偷听你们说话。」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终究还是听到了吧?
我握了握拳,暗暗磨牙。对上杨筝的视线时,却只微微笑一下,道:「这是当然的。你心里头从来都只挂念着沈大美人
,至于别人的事情自然是一概不理,对不对?」
他的神色似乎僵了僵,那双黑眸死死瞪住我,缓缓抬起手来,将五根手指都伸直了,然后再一点一点的握成拳头,一字
一顿的开口说道:「慕容,我有的时候,真恨不得直接将你给毒哑了。」
姓杨的庸医素来说到做到,他又最擅长使毒,说不定此刻早已动了手脚。
我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武功也只恢复了三、四成,总的来说,还是有点……不,非常怕死的,所以还是少惹某人为妙。
如此想着,我便干脆转了脸,静静望住床边那人的睡颜,并顺手替他盖了盖被子。
「慕容。」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某人突然低唤一声,道:「你心口不一的本事,还真是教人佩服。」
「什么意思?」
「明明身为魔教的左护法,却硬要假装成普通商人;明明就懂武功,却故意被人砍得半死不活,好博取方静书的同情…
…你一天不说谎,一日不骗人,就活不下去么?」
我呆了呆,眨一眨眼睛,笑。
「那个啊……仅仅是习惯而已。」
杨筝伸手轻叩桌面,张嘴,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道:「你若当真喜欢方静书,就该真心待他,而不是用一大堆谎话将自
己藏起来。」
我心头一震,面上虽神色不变,暗地里却早已是惊涛骇浪。咬咬牙,手指有些抖,不自觉的将某句话念出了口:「要想
在这世上活下去,首先就得学会做戏,因为除了我自己,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教主大人教你的?」杨筝看我一眼,问。
「除了他……」顿了顿,感觉胸口闷闷的,「还有谁?」
「那人宠你宠得太过分,到头来,只会害了你而已。」他这般说着,眼神渐渐飘忽起来,「情爱这样东西,向来容不得
半点欺骗。慕容,你再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会后悔的。」
「那又如何?」我动手拨一拨方静书额前的散发,挑了挑眉,仍旧只是笑,「今朝有酒今朝醉,至于往后的事,就等到
那个时候再说吧。」
面前是一片迷雾,提脚,却完全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去。正犹豫间,忽听耳边响起某道熟悉的嗓音:「慕容。」
我全身一震,急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黑衣男子。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一双眼睛却是温柔似水的,正盈盈看过
来。
「……」我张了张嘴,将心头的某个名字咽了下去,只低低的唤一声:「教主。」
那人便轻轻笑一笑,慢慢伸出一只右手来,声音低柔至极:「慕容,抓紧我的手,千万不要放开。」
闻言,我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冲了过去。
然而,眼前除了大片大片的迷雾之外,什么也没有。
只不过一转眼的工夫,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早该明白的,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都……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
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天色尚早,外头仍旧是漆黑一片。
我拥紧怀中的被子,缓缓坐起身来,感觉头有些晕,掌心里凉凉的,全是冷汗。
莫名其妙的,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而且,梦中那柔柔软软的语调似乎依然在耳边回荡。
「要想在这世上活下去,首先就得学会做戏,因为除了你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慕容,越是痛苦的时候,就越是要笑,绝对不能给别人瞧出你此刻的心思。」
「无论你是开心也好,难过也罢,半点情绪都不能表现在脸上,懂么?」
……
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他曾经吩咐的每一件事,我都乖乖办到了。然而,为什么还是抓不住那一双手
?
握了握拳,我苦笑。
怎么就忘了呢?那家伙远比我更加擅长说谎骗人。就算将「喜欢」两字说出了口,亦绝对不会把我放在第一位。
我慢慢闭一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无心睡眠,所以我干脆出了房间,到院子里闲逛一阵,最后则是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默默的对着月亮发呆。
隔了片刻,又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胡乱划了几道,低头细看时,却不禁哑然失笑。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的确拼
凑成了某个人的名字。
果然还是忘不了他么?
我轻轻叹一口气,正打算念几句诗出来烘托一下气氛,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
抬眸,一眼望去,只见方静书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正不急不缓的朝这边走过来。我心头一跳,急忙用脚抹去地
上的那两个字,双手抱膝而坐,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这么晚了,你不好好在房里睡觉,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方静书在我面前立定了,四下里望了望,问。
「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顺便……」顿了顿,我眨一眨眼睛,续道:「对着月亮想你。」
他眉眼一扬,突然低笑出声,转个身,慢慢在我身旁坐下了,开口说道:「慕容,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稍微正经一点?
」
「我无论何时都很认真啊。」摆了摆手,我笑得无辜。
「胡扯。」他半偏了头,薄唇略略往上勾着,神色难得这般温柔,「你当真以为我瞧不出来么?慕容悦说出口的话,十
句里有九句是不能信的。」
我的手指抖了抖,整个人立刻变得僵硬无比。
这男人……一早就已经将我看透了吗?那么,我的秘密,他究竟知道多少?
头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我伸手摸摸鼻子,尴尬的笑了笑,道:「呵呵,方兄还真是了解我。」
方静书一手支了头,并不看我,只悠悠的答:「普通而已。」
我愣了愣,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便低了低头,小声嘀咕道:「不过,总算还有一句话是真的。」
「是啊。」他点点头,似笑非笑的望我一眼,黑眸里暗光流转,「剩下的那一句是废话。」
「呃……」
再度僵硬。
这一回又隔了许久才恢复过来,却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只得学了方静书的样子,我两手托着下巴,静静的不再言语。
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底却早已乱成了一团。半是心虚半是紧张,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方静书的这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故意试探,或者随口说说?
正想着,身旁那人又轻轻唤了一声:「慕容。」
「在。」我这会儿可丝毫不敢大意,急忙将心思拉了回来,全神贯注的听他讲话。
「你身上的伤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啊,没错。」我甩了甩胳膊,用力点头。
方静书慢慢敛去面上的表情,双眼直视着前方,冷冷的说:「那就好。再过几日,我就可以送你回家了。」
「啊?」呆了一下,脱口就问:「为什么?」
「上次邪教来夜袭的时候,问雨剑被人趁乱盗走了,我受墨庄主所托,必须将那把剑寻回来。」说着,轻轻叹了叹,道
:「与邪教的人为敌,相当危险,我可再没那胆子将你带在身边了。」
我只觉呼吸一窒,心头立刻狂跳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问:「就、就只是为了这个?」
并非怀疑我与那把剑的失踪有关,而仅仅是……担心我的安危?
「怎么?」方静书挑了挑眉,反问:「不行?」
拼命摇头,我情不自禁的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开口说道:「方兄,我……」
「你现在先乖乖回自己家,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确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话,」他抬手按一按额角,有些不自在的别开
头去,低低的说:「随时可以再迷路到无岫山里来。」
我惊愕万分的张大了嘴,顿时言语不能,只一双手仍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方静书也没有像平常那样甩开我,反而轻轻触了触我的手指,黑眸直直望过来,慢吞吞的说一句:「到时候,我负责送
你回去。」
第五章
我身上的伤痊愈之后,方静书果然依言带我离开了御剑山庄。
只不过并非正大光明的走出去,而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从偏门溜出了庄外。
我跟着方静书走了一段路,然后终于耐不住心底的好奇,扯了扯他的衣袖,问:「方兄,我们为什么不大白天出门,反
而要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离开?」
「怎么?」方静书望我一眼,冷冷的反问:「你很希望墨影也跟着一起去吗?」
「当然不是!」
「那就别给我废话,快走。」
「喔。」我吸吸鼻子,急忙追上他的脚步。
走了一段路之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那哀戚幽怨的调子,听来甚是耳熟。
我浑身一震,左眼皮跳了跳,不由自主的放缓了速度,四下张望。
「慕容?」方静书神色古怪的看了看我,问:「又出什么事了?」
我犹豫了一下,答:「没什么,只是好像听见有人在吹笛子……」
「你很喜欢听这个?」
「呃,普通而已。」转转眼睛,含糊的应一句。
事实上,我对那笛声半点兴趣也没有,仅仅是被吹笛子的人烦到头疼了而已。
沈夕那混蛋!明明都已经将问雨剑弄到手了,为何还是紧跟着我们不放?难得有机会同方静书独处,他却每次每次都跑
来破坏,实在可恶!
我一边走路,一边在心底暗暗咒骂着,却忽听方静书轻轻唤了声:「慕容。」
「什么?」
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抬眼,只见身旁的男子微微蹙着眉,低低的喃:「我不会吹笛子。」
「啊?」
「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弹琴,不会念诗,不会下棋……那些附庸风雅的玩意,方静书一样也没学过。」顿了顿,他低头
望一眼自己的手掌,续道:「我长到这种年纪,就只会使剑而已。」
「是、是吗?」我扯扯嘴角,干笑几声,完全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方静书依然皱着眉,双眼平视着前方,似有若无的叹一口气,轻轻的说:「可是,如果……的话,我也可以去试一下。
」
「试什么?」越来越不懂他的话了。
身旁那人并不答话,只转了头,拿一双冰冰冷冷的眸子瞪着我看。分明是面无表情,但那眼神瞧起来却有几分……狰狞
,直看得我心惊肉跳,还当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就差没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求饶。
末了,方静书却没有拔出剑来砍我,仅是慢慢别过头去,冷冷哼一声:「什么也没有。」
「哎?可是,方兄……」
「闭嘴。」他瞇了瞇眼,继续瞪我,表情怎么看怎么可怕,「我说没有就没有,不许再问。」
「啊……是。」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只低着头往前走。
隔了一会之后,方静书面色稍霁,声音也柔软了许多,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客栈说:「你身上的伤刚好,今晚还是不要赶
路了,先进去休息一宿吧。」
「好啊。」我点点头,嘴里虽然这样应着,实际上却一头雾水。
刚开始是笛子,接下来换成琴棋书画,如今则又扯到客栈上去了。从头到尾,我和方静书究竟在谈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东西?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我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实在想不明白,方静书先前的那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奇怪,吹笛子和客栈……会有什么关系?」眨了眨眼睛,伸手捏一捏自己的脸颊,喃喃低语。
谁料,话才说完,耳边就蓦地响起一道声音:「左护法,你对我的笛子很有意见?」
我背上一凉,急急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窗边早已坐了一个人,正微微笑着朝自己望过来。
果然又是沈夕!这混蛋为何总是阴魂不散?
「沈公子,又见面了。」我随手扯过一件衣裳披在身上,很勉强的笑了笑,道:「你这神出鬼没的本事,实在教人佩服
得五体投地。」
「哪里及得上左护法你?」沈夕弯了弯嘴角,黑眸里全是戏谑之色,「为了区区一个方静书,竟然心甘情愿的让人砍上
几十刀,啧!光只这一点,沈某就已是望尘莫及了。」
「……」
我张了张嘴,正欲开口说话,却又听沈夕说了一句:「你晓不晓得,教主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有多担心?」
手指抖了抖,声音微颤:「那个人……也知道了?」
「何止?」沈夕恶狠狠的盯着我看,那一张美艳的面孔稍稍有些扭曲,一字一顿的说:「教主大人还特别命令我过来保
护你!」
怔了怔,心头狂跳。
「当真?」唇角不自觉得往上扬着,怎么也控制不住。
「我没事骗你干什么?若非教主有命,本公子才懒得跟着你到处转。」
「也对。」问雨剑都已经到手了,沈夕确实没必要继续与我纠缠。
如此说来,那个人心里头果然还是记挂着我的?
可惜,为时已晚。我如今喜欢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胸口莫名其妙的闷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问:「他……近来可好?」
「一点都不好。」
「哎?」
沈夕转了转自己手里的笛子,冷冷吐字:「他的眼睛瞎了。」
大惊。
「怎么会?」我一下睁大了双眸,嗓子有些哑。
「心软了?」沈夕抬眸看我一眼,笑,「要不要回去瞧瞧他?」
头脑中一片混乱。
隔了许久,才稍稍冷静下来,我低声答:「我不能去。」
「因为方静书?」
我答不出话来,算是默认了。
自己既已喜欢上方静书,就再不能三心二意,摇摆不定。而我一旦见着了那个人,就算想不动摇也难。
所以,相见不如不见。
「左护法,」沈夕拨了拨额前的散发,死死盯着我看,问:「对你而言,那姓方的比教主大人还重要?」
呼吸一窒。
我缓缓垂下眼去,挣扎良久,方才微微笑了笑,低低念出一个字来:「……是。」
听完我的回答之后,沈夕轻哼一声,立刻就转身离开了,再没有理会我,当然更加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比如,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