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朕会仔细想个明白。」
似有话未说尽,俊白的脸上明显露出犹豫,皇帝就这样一个人想出神了,走了一趟又一趟,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见尉迟复仍老老实实地跪在跟前,这才大梦初醒。
他倏而抬起眼来,却半眼不瞧底下跪着的人,只摆手幽幽叹道:
「好了,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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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到底是体恤他的。
现会儿已步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天气渐渐地凉了,亏得几个火房隶役打点,在尚称宽
敞的牢房中升起一个大火盆,土炕上也用一条干净的布巾铺着,旁边还叠个几本平日常看的
经史文章,以度漫漫长日。
几日了?
自他被送入刑部大牢里,虽住的火房和一般监牢待遇大不相同,可毕竟仍是待罪犯官的身份
,处在这终日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简直晨夜黑白不分。
人情冷暖,此时立现。
什么亲友故旧,就像突然消失一般,前来会晤的就仅有家府内的总管和春喜。
放下手中书册,元照自袖里掏出春喜送来的书信,每看一次,便又多叹一回。
不知今日此时,张青凤如何了?
掐紧书信,元照起身绕屋仿徨,脑中千回百转,全是那清俊的容颜。文中所载,他是看得胆
颤心惊,尤其春喜最后带上的那一句话──鸿门宴上,沛公犹在。
张青凤为人,内方外圆,一番手段本事,他是信得过的,依那百折心思玩起花样来,仿如打
捞水月,只不过能否在高人面前显出成效来,犹未可知?
然而,这也就是他最为担心的地方!
斑门弄斧,一个使不好,准是要吃亏。
眼下虽算不清几日,日夜浮沉,至少过了五日是还料得准的,一封依信所托上达御前的奏折
,他已在前些时候磨了好半夜,找来听差重重拜托给递了出去,可他左等右派,仍然音信杳
然,没张青凤的音信,更无自宫里来的上谕。
想到此间,心里一着急,元照更顾不得其它,备好纸砚,就要临笔再写道折子。反正是赌命
了,就是个死,他也要弄个明白!
刚要动起笔来,纸还未沾得墨,却听得铁链被人搬动的声音,接着灯火通明,竖耳倾听,脚
步声由远渐近,呀地一响,牢门让人推了开来。
定睛一看,元照立刻罢笔起身,兜头就要一揖。「公公……」
穆和顺扬扬眉,朝跟着进牢的衙差拋去一记眼色后,倒转身来打个扦道:「元大人,请到堂
屋领旨吧!」
「公公,此案可是定谳了?」话一脱口,他便后悔了,此话无疑是多此一问,若非发下了结
,穆公公又怎会到火房来。思及此,元照不待回答,只挥了挥手,随人出牢。
尚未步进堂屋,已可闻香火袅袅,数名司官衙差尾随一旁,他频频来回顾盼,竟不见应当前
来执刑的刑部堂官。
心头咯登一跳,眼前所见,皆非寻常。元照机警的抬眼一扫,随即仿是万千感慨似地摇摇头
,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微妙。
蓦然间,他自管停下脚步,什么话都不说,也无从说起,将当日皇上亲自交给他的密旨紧紧
揣在袖子里,忽有诸事皆非之感,一切均成过往云烟,睁眼再看,更成过桥流水。
事已至此,如今惟有苦笑相对。
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一片天,元照没来由地开口问道:「今是何时了?」
「戌时三刻。」
戌时……史云戌者,万物尽灭。
他长吁一口,豪情十足地扬起脸来,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直至蓝布垂帘,穆和顺早是一个箭步率先守在那儿等候,随即掀帘喝道:
「请元大人上路。」
元照不禁仰首望天。生死离别,本是古难全,此一去,他和他,当真注定各别一方?……
(二十一)
「怜官,来这儿坐吧!早站晚站,你的腿儿不打颤?」悄悄仔细打量了会儿,张青凤放下手
中书册,直往那立得直挺挺的腿膀子看去。
被唤作怜官的少年正是当日在戏台上扮演杜丽娘的小旦。忽听得叫唤,他微楞了下,反而瑟
缩地往后站去,大摇其头,吶吶地道:「张大人,咱们还是回院子去吧!」
「怎么?我闲着慌,四处走走瞧瞧捧上一本书聊作消遣也不成?你家爷儿不是说,这府内上
下,任我遨游。」他岂会不知,尉迟复明言如此,为的是讨自个儿欢心,暗地里却形同软禁
,派个跟班时时尾随身后,美其名供他差遣之用,而怜官确实也伺候周到,寸步不离,甚至
解个手,怜官也老实地在外候着。
拋眼一睨,张青凤索性起身走到摆满墙面的书柜前,拿指轻轻划过,随手便抽出翻阅几回后
,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完全无视身后紧盯不放的一双眼。
「怜官,你识字么?」冷不防地,张青凤转头过来问了这么一句。
前后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节话,怜官眨着眼,一愣一愣的,黑溜溜的眸子现出满满的疑
惑。
「怔愣啥?回神了。」见他这副模样,张青凤不觉好笑,拿手在他楞得发直的眼前挥了挥,
笑问道:「我实是无聊得紧,想问问你家爷儿平日都瞧些什么书?」
「这……」怜官抬眼往书柜巡视一遭,在看见摆于最右方夹藏中不起眼处的旧册子,双眼忽
地一敛,顺而又扬起脸来,瞧了好阵子后,露出迷惘的神情,遂摇头答了句十分笼统的话:
「架子上大多是经世致用的书籍,全是爷儿喜欢看的。」
「嗯……」他随意自架上抽出一本书,正巧是那本泛黄的旧册子,拿在手里挥扬。「像是这
本吗?」
说话当口已迅速翻了一遍,张青凤嘴里不住咕哝:「我瞧倒没啥特别的。」然后又把册子放
了回去,转脸朝他一笑。「你说是不是?」
怜官急急地点头,始终不敢抬眼直视。
张青凤无声一笑,自是把方才一切丝毫不漏地收入眼底,调开目光后,旋而在一旁的太师椅
坐下,撩袍翘腿,举止之不雅完全没有读书人该有的端正。
「怜官,你待在这儿几年了?」他左手拖腮,一派慵懒闲适,半眯着眼问:「也是让大人买
来的?」见他微微点头,张青凤复笑道:「那同我差不多嘛!」
闻言,怜官愕然地抬起头来,兴许是紧张,不免结结巴巴地说:「不,怜官不过是个小厮,
但张大人您是官……」
「是呀,总是个官,所以我也才能在这儿同你闲聊看书整日无所事事。」官又如何,身不由
己的事并不嫌少。张青凤嗤地一声,唇泛一丝淡不见影的冷笑,将视线调往窗外,仿如遥望
不知何处的彼方。忽然间,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有谁明白,我现在就和坐吃等死无异。」
「怜官,倘或有一个孩子因家中逢遭变故,就此流落大街上当街边乞儿,大雪纷纷,就在那
孩子快要支持不住时,一名路过的少年送给他一只玉佩和银两,不仅让他饱餐一顿,更从此
改变了他的命运。」忽地停顿下来,张青凤努力眨眼挤出两泡泪,鼻头吸吸,哑着嗓说:「
十多年过去,他终于找着当年的救命少年,而今却换他有难,那孩子该不该救他?」
「受人点滴应当涌泉相报,救是一定得救的。」
张青凤苦涩一笑。「没错。他想救,不仅是为了报答当年恩情,也是为了尽他俩之间的情义
,可他却救不得,仅能眼睁睁地看他遭奸人诬陷。并非他无情无义,更非是个冷血之人,只
因他自个儿也形同囚禁。」他再睨眼相问:「你说,他该如何相救?」
迟疑了好一会儿,怜官下意识地咬唇,细声道:「爷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好又如何?坏又如何?我只知道他将我困在这里,倒让我成了不义之人。」轻轻一叹,张
青凤便把视线移了开去,状似烦燥地扒扒头。「罢了,多想亦无益,我随口说说,你当我闲
着无聊嚷嚷就没事了。」说毕,随手抓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看也不看张口就喝。
想当然尔,这般热茶匆促送入嘴里,自是要烫口。
他果不其然地唉叫一声,连连喊烫,手一滑,倒洒了貂毛紫缎外挂一片湿,怜官一见,更是
惊得赶忙上前直接拿手拍散热气。
一阵惊慌马乱过去,张青凤忽地抓起仍急于打理身上衣物的双手,很是歉究地道:「好了,
水早让你打落了,是我自个儿没注意,结果却弄得累你收拾。」低头看着满地狼籍,碎的碎
,湿的湿,脸上的歉意更深了,可他仍是眨着眼笑道:「要是你家爷儿怪罪下来,你也不必
替我顶瞒,尽管将我供出来,这罪罚就由我来领受。」
明明语气再正经不过,但因他含着笑说,又是挤眉弄眼的,倒让战战兢兢的怜官卸下心防,
难得地露出腼腆的笑容来。
浅浅的笑涡映在两颊上,毕竟年少稚嫩,笑中的纯然天真引得人心弦一动,可也就是这么一
笑,张青凤心里似又越发复杂难言。
但事情已做到这份上去,怎好半途作废?──
这样一转念,唯有百般滋味在心头,张青凤依旧表面不露地拍拍怜官的后背,顺手牵上他的
手,用像是对待自家弟弟般的口吻道:
「走走!咱们一块儿溜回房里,这儿自有人会来收拾,我怎舍得留你在这儿领骂。」不由分
说,他随即强拉人出房,一面走,嘴里不断叨絮:「那日听你演的那几折戏,我此刻还记忆
犹新呢!只落结在『离魂』着实不吉利,回头你给我唱折『回生』的戏,好不?」
哪里由得怜官说好或不好,容不得答话的功夫,硬是让人拉来扯去,只能跟个无头苍蝇似地
任由张青凤拽着走,脚步匆忙,差点就要跟不上,好几次险些绊倒在地。
走在前头的张青凤仿若浑然未觉,转过回廊,来到自成一处的院落。
才刚踏进房里,他径自转到内室,再回来时,已换上一身月白长衫,对着忙碌不停的身影笑
道:「甭瞎忙了,给我唱段戏才是正经事。」他坐在桌旁手执折扇,摇呀摇的,俨是一副等
着听戏的模样。
闻言,怜官也只有罢下手边的活儿,拉了几回嗓,刚要开唱,却听得张青凤低呼:「哎呀!
怎没茶了?好戏没好茶,独缺一味啊!」
显然的,这是张青凤有意将人遣开,怜官不明就理,没多想便提壶出房添水去。
岂料方经堂厅,一个拧身抬眼,恰与一双利眼碰上,尚未迈步,随让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叫
住。
「怜官!」尉迟复整身官袍顶戴,显出是刚下朝回府。「不好好在房里伺候,是要上哪儿去
?」他走上前,炯炯逼人地瞅着,只见怜官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直觉有异,于是仿佛明知
故问似地说:「方才你俩儿都去哪儿了?」
听得这话,怜官面显不安地垂下头,长长的羽睫上下扇动,欲言又止地,数度张嘴开合,最
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和盘托出。
尉迟复低眼看去,将跟前的人仔仔细细端详一番,忽地发出冷笑,拿手直往他腰间系带愤力
一扯,竟掉了一只打叠方正的卷子。
这一下,怜官简值傻住了,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浑不知自个儿身上何时竟多出这样的东西来
。
「爷儿,这不是……我……」怜官正欲辨驳,可思及张大人胆敢使出栽赃嫁祸的手段,依爷
儿心机之深,绝不可能不知是何人所为,张大人此举,定有他的用意在。
多上这一层顾虑,他反而替张青凤担起心,几番踌躇,把牙一咬,索性闭口不言。
似是看穿他有意袒护,尉迟复自管弯身拾起,瞧也不瞧,只仅仅掐在手里把玩着,把眉一挑
,侧身扬唇笑道:「怜官,你自个儿说说,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纵使笑容依旧,却不达眼底。怜官心里明白,刻意绕了这么一段毫不相干的话,足见家主爷
怒火正炽。
可也就是太过明白清楚,他无从选择,只有依言回答:「怜官自六岁起便跟着爷儿,已有十
二年……」
「十二年了?」一出口便是疑惑的语气,尉迟复低低笑了几声,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调到他的
脸上,突然倒眉竖目,狠狠啐骂道:「十二年!你还不清楚我的性子么?!」
匡啷一声巨响,怜官赶紧低下身收拾翻倒的茶盘,手竟不住发颤,拣起又落,就连手让碎片
划出几道口子也不觉得疼。
见他袖口都染上一截的血了,尉迟复却无任何表示,始终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纸
撕成碎片,便罢袖朝他身上撒去。
「下作的东西!」他冷眼一睨,不知说谁,随即调头不回地走了。
(二十二)
日已偏西,几许凉意顺风而来,待在房中的张青凤却没闲着,立马将偷来的东西藏好,不免
想起方才的事。
虽对怜官不无歉然,将一个大篓子尽往他身上悄悄塞去,可自个儿也是迫于无奈,只好使出
没法中的办法。
叹了口气,无意瞥见搁于几台上的香炉,张青凤心思一动,沐手焚香,先是口中念念有词,
随把炉中的炭灰往桌面一倒,拿指用香灰写了牡丹亭三字,欲求何意?
他再张手一掐,按神算断曰:
「炉中火,沙里金,功力到,丹鼎成。」──意旨功夫到了,任何事均可以做成。
瞧来应该是个好兆头。他不由暂且松了口气,又抹平沙灰,另外以自个儿名字推算是否有脱
身可能?却仅断了这样的话来:
「心下事安然,周旋尚未全;逢龙还有吉,人月永团圆。」
这样的意旨便是有些不清不楚,教人难以捉摸了。皱眉凝神,张青凤回忆几日来的提心吊胆
、无时无刻不谨言慎行的生活,称不上水深火热,但也不好受,不过一颗心倒还稳当,直至
今日,一切均在掌握中。
意料中的顺利,转个面想,不道亦是个意外。
隐隐约约的,他心里总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好不易放下的重担霎时又有如千斤重般压得人透
不过气,越发动荡不安。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胡想这些。张青凤猛然醒神,往自个儿颊边用力拍了几下,有
道是人间万事变化无常,可人定胜天的道理却是千古不移。
如此一个转念,他更加尽力收敛心神,把全副心力全投放在解签上,哪知瞧了半晌,最多也
仅猜得七八分,前两句倒有切实的体会,苦恼的是第三句「逢龙」,真意为何?
意指当今天子么?也就是若要永团圆,逢龙为关键。
张青凤蓦地一怔,恍然大悟。
是呀!当今天下,唯有皇上能主宰万民生死,只要一个赦令,便是「君无戏言」,任凭小人
进谗,使尽阴狠毒辣,也未能动上分毫。
可……他现在俨然已成幽禁,该如何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