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照无声笑了笑,接续道:「怀藏密旨,我倒不惊不惧,但唯一教我寝食难安的是……你可
知道暗无天日的辰光有多难熬,心里念的、想的,偏偏看不着、碰不着,镇日提心吊胆从没
有一日安睡过,唯有的声息,还是靠总管和春喜梢进来的。」他一副无关紧要轻描淡写地说
着,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断。「春喜说,要是你三日未回,就让我送呈上奏,可都已过了五
日,迟迟未有上喻,而你依是不见踪影,这万般煎熬的滋味,着实令人难受。」
接着他又连当初心中的盘算,如何运连操纵事情发展,将所有布局串成一气的经过一并说个
详细明白。
两方上折,孰是孰非,皇帝终心有所疑,下九卿、詹事皆无所得,即如互劾之案,遣大臣往
谳,向为尉迟复所制,因此心中已有计较,仅隐而不露,查其实观其变,直待御前定夺。
是故,那程子皇帝问他能否冒死一搏并非虚言恫吓,只为日后布局。
而今,终究是脱难了!
他每说一句,张青凤的心就揪疼一回,一颗心紧紧地被吊着,待他说完,已是满脸虚汗,双
眸眨也不眨,到最后,甚至红了眼眶,差点就要在他面前失态了。
「这些日子你不好受,我又何曾快活?」想起几日来的提心吊胆竟是人家手中的一步局,早
就安排好的,张青凤心里便有恨,说起话来也就不似先前那般温润,而是一连串咄咄逼人的
口气。「事情到了何种地步,好歹让我有个底,这上头的信儿,任凭我使尽法子,就是打听
不出个究竟,我怎么不慌不忧心,还你就当我是个铁石心肠,不理不睬也无碍是罢?」
忧心害怕化为怨愤,是可以体谅的,但就怕他误会至深,以为有意相瞒,这就是非得澄清不
可的事了。于是,元照也跟着激动起来,赶紧说道:「我怎么会不知担心受怕的滋味?所谓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所以瞒你,乃因在这紧要处上,一举一动都是赔上性命的事,倒非
我贪生怕死,而是我万不能做个失信之人。」停顿了下,他突然执起张青凤的手,并同覆于
胸口,以一种严正的态度低语道:「保住一条命,为的便是与卿一句『与子偕老』……」
纵是平日再厚皮,听得这样话也不免羞赧,张青凤猛然抬眼怒瞧。「你──」红着脸气呼呼
地窘骂道:「你瞎说什么!」嘴里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抽手之意,仍紧紧熨贴在温热的胸
膛上。
「哪里是瞎说。」元照轻笑两声,索性十指交扣,将人栓至跟前。「说起来,多亏了你,也
是为得这句话,我现下也才真有命活。」
「急召面圣当日,我便知自个儿是躲不过了,幸皇上真是位仁慈圣君,这革职拿问一面是做
给满朝文武看的,一面则是在一个『拖』字。」贴近张青凤的耳旁,他笑笑又说:「皇上用
心之深,我岂能辜负?若非你实时上奏,带上那匣中之实,说不得现会儿我仍在牢里数日子
呢!」
听到这里,张青凤即有另一番领悟。这些日子白让自己提吊着一颗心,说不怨不恨,是绝不
可能的事,可他之所以如此在意,无非就是希望元照安好无事,到今元照平安归来,就是再
怨再苦,也算值得了。
转念到此,他嘴上仍然不饶:「罢、罢!你说的我全知道,我也不是不讲理,只你往深一层
去想,尽瞒着人,一点消息也不走风,万一要我走岔棋路,岂不全盘皆输、功亏一篑了。」
他抬起一边的眉,用略带讥讽的意味说:「你拿命去赌,我也是以命相搏。」
言辞在情在理,元照也不好驳他,只有连声叹道:「唉,你又何必尽往险处闯……宴无好宴
,你非沛公啊!」他人虽看似安好,就不知、不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一见他泰然自
若并无显出任何一丝异样,元照的脸色更是难看,但嘴角仍是强牵起淡笑。
「早知你安然无事,我也省得淌这浑水,不过倒是让我带上个好东西,此趟鬼门关走得也不
算冤枉。」尚还未觉,张青凤反手一推,将彼此间拉出个距离来,这才自袖中掏出一只打叠
方正的卷子,眨眼笑道:「这是那日翰詹大考上的让尉迟复换调的卷子,是我从书斋里取来
的,他只当我使上『栽赃嫁祸』之计,却不知我换得一手的是『移花接木』。」早在他进折
上奏时,便将一切禀明于夹片中,只要和此卷比照对拟,会有什么结果,几乎可以推想出来
。
元照闻言,不慌不忙地摊开一看,果真是亲笔毫墨,细观卷上诗词,还记得大考当日,张青
凤曾说试卷已出一韵,核对瞧来实在一字不差。
这样一来,桴鼓相应,便是铁证如山了!
元照转脸相问:「你打算呈给皇上?」
「纵虎归山,终有日再成大患。」出口的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元照沉吟不语,仅是默默收起卷子,随即转身拿到烛台上烧了。
「世昀!」来不及阻止,张青凤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好不易得来的证据就这么没了。他不由眯
眼怒问:「你这是做什么?」
元照笑笑地摇头,面有凄沧。「现在的尉迟复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要东山再起,难吶!何
必非把人赶尽杀绝。倘或将这卷子呈了上去,凭欺罔一罪,便是个抄家灭族,徒留缛杀大臣
的坏名,无非陷皇上于不义。此人虽阴险奸巧,到底是有才干,皇上保全的心思,我不能不
顾。」
「你倒宽容,尽为他求情。甭忘了,他可是处心积虑要害死你哩!」张青凤哼地冷笑,倒是
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青凤我……我宁可你安好,也不愿你投身这样的险境中……」就为了这东西贸入虎穴
,实在不值啊!
张青凤奇怪地睨着他。「世昀,你不会是误会什么了?」眼珠儿滴溜一转,投放在略显哀痛
不舍的俊颜,漾出一抹有趣的笑。「你与尉迟复在朝中共事多年,难道还不清楚他向来『疑
人不用』的性子么?他早疑心于我,为明哲保身又怎会轻易动我,更何况,好歹我还是个官
吶。」
「这么说你没被……」
这可真是大大的意外啊!就因共朝多年,他太过清楚尉迟复的行事作风从来无所顾忌,以那
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势,何所不能,又仅会因张青凤尚是个朝廷命官而有所忌惮,不
敢贸然下手。
其中,又是有何缘故?
「尉迟复的种种事迹,我不便一一同你说个明白,可就我所知,凡入他手者,皆无轻言放过
之理。现下你说他……」他如何能信?!
「这我也想不透。」其实他自个儿早在疑心,保不定尉迟复并非用心在他身上,而是……凤
眸缓缓地转向不失俊秀的脸庞,仔细瞧来,确也是美男子一枚。
不会真是如此吧……让这突来的想法一惊,张青凤迅速地别过脸,暗自惊叫。
张眼直睁睁看了他良久,怪异的感觉始终辽绕心头,元照将信将疑地问:「青凤,你真的没
被他……」后头的两字,他实在羞于启口。
「当然!」尉迟复着眼处不在他,自然不会动他半分。「难不成你非得亲眼验验才肯信?」
说着,张青凤当真开始动手宽衣。
「不、不必了!我信、我信你就是了!」要宽衣解带也不是在这时候。元照咳地一声,嘴里
喃喃:「咱们晚些再说。」
「什么?」
「没事,一人关在牢里多少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咱们还是来谈正事吧!」他漾出掩饰的
微笑。
也罢,他也好趁此抚平心头的惊骇,偶然发现的事实真教人心惧。抬手拍拍胸脯,张青凤又
把方才的事挑起,冷问道:「东西烧也烧了,这下无所对证,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
「以往你总念着我太过执着,怎么现会儿反倒是你放不开。」历劫归来,元照多少有恍如隔
世之感,与从前的心境想法也大不相同了。他向着一旁挤眉弄眼,突然伸手一揽,就此顺当
地搭上张青凤的肩头,像是说予他听,更像是自语:「尉迟复专擅朝政,工于心计,确是做
了许多情理不容之事,但国法不外乎人情,就以乡试弊案来说,他既非主谋,更无害人之实
,其罪尚不至死。」
「再说了,这几年他专擅朝政,树敌不少,通常是面服心不服,得意之时自有人奉迎讨好,
可一旦恩宠不再,落阱下石之人更不嫌少啊!」说到此,想起切身遭遇,他不禁头苦笑:「
官场上的事,我已了然,有心人要想收拾你,何患无辞。」谈及官场龌,那就是连说个三天
三夜也道不完、说不尽的事。
张青凤无以回答。回想方才情景,官兵查抄,说什么荣华富贵,一到极盛,便是必衰雕零的
时候,这是千古不变、万物皆然的道理,再富再贵,转头一瞧,不过都在书生倦眼中,成了
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对于落败之人,他怎能多苛求什么,如此不就显得自个儿太不通情理、麻木不仁了么?原是
面有难色,旋即眉掀目舒,他幽幽轻叹:
「你说的是,尉迟复一生只求功名富贵,到头来却落得家败流落的结果,这些让大伙儿视为
的出息恩荣,无奈仅是浮云虚华。通读圣贤书,怎么就不明白富贵并不等于圆满,唯有平安
快乐才是福气,想来也真够教人感慨的。」小啜一口冷酒,他瞥眼过去,试探地问:「只你
难道甘愿就此无端让皇上罢官去职,心里就没有半点儿不舍?」
十年寒窗苦的功名荣位,的确不是说放就能放得下,他非圣贤,更不自许为清高之士,可一
场生死交关,他是看开,也想通了。诚如张青凤所言,人生在世,平安快乐才是福气。
「要是三年多前,我必是无法坦然放下,但今日这一句满话我是说得心无碍。」最紧要的是
,他可不想因此抑郁以终,为的便是身旁之人。
然则张青凤只拿斜眼瞧他,唇角半扬,不置可否。
见他犹是不信,元照摆摆手。「你不明白,公门之中好修行,更易造孽,往往机事不密祸先
行,是非只因多开口,要想在官场安然立身,难、难、难……」连道三次难,模样口气像是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
又非七老八十了,净说这些不符身份的话,尤其现已雨过天晴,哪里生得如此多的感慨来。
张青凤暗自觉得好笑,也跟着摆起毫不在乎的神态气度,随口接道:「既然你都不怕了,我
还为你瞎操什么心。」
句句掺杂抱怨,但更多的是不掩的关切之意。
「我晓得,你这是替我着想。」感念在心,元照不由得倾身凑近,一双细致好看的凤眼顿时
变得迷蒙深邃。
听得这话,张青凤不禁感到脸面一片燥热,朝他睨了眼,很快地在他脸上绕了一下,随即转
目侧身,装作没听见似的自斟自饮。嘴角隐含有笑。
然而,那快得难以捕捉的一瞥却恰恰印入元照的眼底,多少情意均显现在轻颦浅笑中,引得
胸口一片火热,泛起的波澜差点连自个儿也克制不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倏而张开,略微镇定心神后,霍地抬手一伸,截住张青凤刚喝干的酒杯,同
时也带上自己的杯子一起斟满。
「就你一个人吃酒,实在太没意思了。独醉不成欢,来!」他率先干尽杯中酒。
张青凤满心欢喜的接过,很是豪气地一饮而尽,甚至将杯底翻现,证明半滴不留,孰不知正
在为他斟酒的男人心里另有所图。
「对了,凤弟……」元照立身跟前,遮去银璨月光,微扬的薄唇溢出一声轻唤。
「嗯?」张青凤从容响应,心头却是警铃大作,自他俩互诉衷曲以来,许久不曾听他这么称
呼了。
「我已丢官,你何时也要一同辞官求去?」
「无官可做是你自找的,我做啥同你一块儿成布衣?」实则在他奏请皇上之时,早已禀明清
楚,也得批允了。吃着酒,张青凤拋眼一睨,刻意隐匿不说,反露出贪婪的笑。「何况,我
还没捞够本哩!」官场上走一遭,两袋还空空,他怎能甘心?
「世昀,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什么么?」他笑得极甜。「我这人吶平生无大志,会上京
求官也不过是想找些乐子,或许等我觉得官场没趣时,自然就走。」
「你呀,满嘴荒唐言,偏生最有理。」往他脸上轻拧了下,元照半眯起眼,眸底尽是宠溺。
「没有我在的官场,何趣之有?」
好一记回马枪,都忘了他城府之深绝不输尉迟复。兵来将挡,张青凤扬唇笑道:「确是不比
以往有趣,可有你在旁也不见得能添多少乐子。」
「可你不能否认,没我在,的确无趣多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辞官。」他顺手一揽,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共享温暖。
「行。」见他的唇就要凑了过来,张青凤巧妙地一挣,却让他吻上黑溜溜的长辫子,然后反
身揪着他的前襟,吐得他一脸酒气,睁起迷离的眸子,恶声恶气地说:「可我要你立誓!」
见他这模样,想来至少醉了有七、八分……
「立什么誓?」不会是学戏曲中那些什么海誓山盟、情坚不移吧?元照小心拿开胸前揪紧的
拳头,陪笑问道。
「你──日后绝不能比我早先一步离去。」要,也是他先走。这种痛苦煎熬,受过一次真的
够了。
声音微颤,脸色通红却满布凶恶,张青凤不住喘息,孰不知是恼,抑或是酒喝多的缘故。
「不会的,若然有这么一天,我必会找你作陪。」元照轻抚他的脸庞,见他眸子隐隐含着泪
光,心中更是不忍,遂倾吻住他红润的温唇,将所有未完的话语均化成无尽柔情。
于是,一杯又一杯,在元照劝酒、张青凤猛灌不知节制的情形下,直至残灯烛熄,两人皆已
喝得铭酊大醉。
酒过三巡,元照抬起朦胧醉眼,细数举杯畅饮以来,他俩通共喝干了一壶白干,两大瓮的绍
兴,外加刚自地窖取来尚未开封的女儿红,配上几碟下酒小菜,全是些易于入醉的东西。
他调眼过去,目光落在伏桌酣睡的男人,云驰月运,银白带黄的光辉璨璨地照得那漂亮细致
的脸庞益发清俊,俨如幻梦中,此情此景,真如天上宫阙,何似在人间。
「喝得这样多,应当是醉了吧?」
听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规律起伏,想来不仅是醉,也睡得极熟了。元照微微一笑,强打起精
神起身,悄悄地靠了过去,立时将人搀扶进房。
「青凤呀青凤,你让我等得够久了,打从真相大白时,我便再也无法旁视,宁终身不娶,只
因有你这样的知己在旁,一生即无他求。」轻悄抚上睡颜,他低语喃喃,眼底情欲渐炽。
「你不让我先走,天命若是如此,你我又是怎能阻拦?」一声轻叹溢入夜色中。「可你该知
道,倘或是你早一步离开,我必追随你而去,倘或是我,我实不愿见你追来……」拭去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