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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宝曾是专门伺候龙主着装的太监,宫中除了太后身边的梳头太监,宫中就数他的手最巧了。所以,他是自豪的,因为他
服侍过主上,就连主上也夸过他的手巧。但是今天,他那脆弱的自尊心被夏轻尘无情地打击了。
夏轻尘鼻翼呼扇呼扇,原本就细长的凤眼眯成一条缝,像两片刀子一样在四宝身上狂风卷落叶一般凌迟而过:
“你说!这是什么头!”夏轻尘晃着脑袋上两个像馒头一样的发髻,他觉得自己现在的造型就像年画里的“鲤鱼娃娃”、
街头霸王里的“春丽”、西游记里的“道童”、美少女战士里的“月野兔”、奥运福娃里的“晶晶”!
“世子,世子饶命啊……这是,是是是是……是主上交代,要奴婢按世子的规制给世子打扮……”四宝伏在地上,抖得跟
风中的稻草人一样,他又是紧张又是无奈地劝着,周围一群伺候更衣熟悉的太监宫女也伏在地上不停地劝着。
“你听他的,是想说明你自己是白痴,还是想说明我的气质很白痴!”
“奴婢是白痴,奴婢是白痴!”
“还有我的脸!”夏轻尘抬起袖子要擦,忽又想起这身衣服名贵,于是一把抢下宫女手中的帕子,在自己的唇上猛蹭两下
“口红!抹粉还不够,居然还给我画口红!”
“涂脂抹粉是宫中习俗,其他的世子也都是这样的……”
他毁了,毁了,他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了!想到这,他禁不住拍着腿大哭起来:“啊……啊哈啊哈……啊……”
“轻尘,你好大的胆,竟敢骂朕是‘白痴’。”一声笑,皌连景袤走进屋来,地上跪着的奴婢立时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夏轻尘立身铜镜前,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回过身来。衣摆微荡,炫目的光彩中,夏轻尘一袭华衣坠地。原本垂肩的碎发高
高盘起,优雅的颈项沉静地裹在雪白的衬衣领子里,如同月笼初雪泛起的霜白。他胸前用链子系着黄金如意吉祥锁,腰上
围着宽封嵌玉水纹带,上面用鲤鱼结系着象征世子身份的翡翠大佩和白银媚钩,拖至脚面的蔽膝上用银丝线刺绣着繁复的
环勾龙爪菊,一身墨绿色暗地金花的宫缎深衣,罩在薄薄的玄纱蝉衣下,雍容而俊雅。但那一身雍容俊雅穿在夏轻尘身上
,却显得他的脸更加青涩了。“弱不胜衣”,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太液池的水光透过花窗反射在流光阁那贴了金箔与丝绸的梁柱间,晃动地折射在夏轻尘的身周,映照他施了脂粉的容颜,
仿佛脱土而出的上古美玉。皌连景袤出神地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帕子,沾着水,捧起他的脸,轻轻拭去上面的脂粉:
“还是这样好看。”
“不是说你没空过来了吗?”
“今日是你第一天当值,我不放心。”
“那我的头发,是不是可以拆下来?”夏轻尘晃着脑袋上的两个包“我不想扎小辫,也不想用红头绳。”
皌连景袤摸着他鬓角垂下的那一绺头发。四宝已经将它修剪得非常齐整,按照宫中最流行的样式,替他用丝绳扎成了松散
的小辫。
“怪好看的,为何要拆?你还从没这样打扮过,留着吧。”
“都是男人,为什么你们都束着高高的发髻,我却要梳这种头,还扎这种辫子!”
夏轻尘还在争辩,皌连景袤忽然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温热的唇直接贴上他微凉的耳垂。
“啊……”夏轻尘轻呼一声,跌入他的怀中,屏住呼吸,感受着他在耳畔的呼吸。半边脸就像着火了一样,热辣辣地红了
起来。皌连景袤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因为你冒名顶替的那位世子要明年开春才满岁行冠礼,在这之前,你的鬓角得一直留着。”
“诶?!”夏轻尘猛地一愣,一把推开皌连景袤,低着头嘟哝着“哦,知道了,我走了……”
“等等,没穿鞋往哪儿跑?”皌连景袤一把揽过他的腰,将他悬空举着搬回原地。
四宝适时地递上一双黑底红绣纹的高头厚履来。
夏轻尘知道这种鞋,宫中但凡是个官都要穿这种厚底的履,是依据身份和官衔的不同,厚度和图案有所不同。高高的鞋头
可以拢住衣服下摆,使它不绊到脚步,厚厚的鞋底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为了让穿长袍的人行动更方便。
“来,穿上。”皌连景袤扶着他的手,看着他慢慢将穿着白袜子的脚伸进那柔软的鞋里。伸手理了理他有些松乱的头发和
衣衫。“好了,就这样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过去?”
“我这会儿得回熏风殿去了。来,我送你出门,外面有接送你的奴婢与侍卫。”
皌连景袤拉着他的手一路送出流光阁。外面桥头,一顶金边绿呢软轿九等在那里。
夏轻尘扶着宫婢的手坐了进去,接过一旁递上的熏手炉,在落下的轻纱轿帘中朝皌连景袤摆了摆手,看着面前的景物慢慢
下沉然后移动起来,看着他的影子在回头的视线里渐渐远去,忽然有种自己与他之间从此天差地别的感觉。
他轻叹一声在轿子里垂下头,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华丽。君子如玉、气如兰,他现在的打扮绝对称得上君子了,但心呢?
他的心是否依然是那个北方的偏远村子里耕种麦田的小农民?——
第四十三章
夏轻尘后来才知道,各地选送进京担任“郎”这一职的诸侯世子,在朝中至少有上千人,分布于各部各衙门,修习政务,
等待出仕的机会。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与夏轻尘冒名顶替的那名世子一样,因为未满15岁,所以头上都顶着两个馒头一样
的发髻。
在宫中,公卿涂粉抹脂是一种风尚,男人无论老少,都有化妆的习惯。皌连景袤不化妆,因为他是一国之君,国君身上哪
怕是增减一分一毫的装饰,都必须有典籍可循;萧允和萧翰不化妆,因为他是武将,随时会流汗;张之敏不化妆,因为他
是太医,时刻都要保持一尘不染;司马正秀不化妆,因为他是亚相,高不可攀的官位决定了他必须与众不同;甄颖不化妆
,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怪人,怪人若是随波逐流就不叫怪人了;皌连琨不化妆,因为他是美男子,美男子总是对自己的脸总
是很有自信。
夏轻尘不化妆,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大老爷们儿,结果他就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新郎官报到的第一天,太常卿在太庙前主持了隆重的祭祀。然后便由亚相司马正秀在太常寺的主厅接见众位新选的郎官。
有时候,你越是不想引人注意,就越容易引人注意。当诸位世子列队准备进前听训的时候,红衣白面的太常卿第一眼就停
在了夏轻尘身上。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止住了他,将他叫出队伍。
“停。你过来。”
夏轻尘沉默上前。
太常卿施柳手持玉戒尺,眼睛快速在他未着脂粉的脸上扫过,然后从头到脚严格地审视他的着装,发现确实无一疏漏,于
是命令道:
“伸出手来。”
夏轻尘余光瞟到他手中玉戒尺,心里不由地一惊,于是吞吞吐吐问道:
“为什么……”
“我要检查你的仪容。”
无奈,两只纤薄的手掌缓缓举了起来,在冰凉的玉尺触摸下,正反翻动一下,又被托着举到太常卿的面前嗅了一下。
“嗯,完美无瑕……”施柳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你是哪一氏选送的郎官?”
“汴州阮氏。”
“是阮氏……”
“哎,就是那个阮世子啊……”
“你们听说了吗……”
夏轻尘话音一落,原本安静的队伍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众纨绔子弟纷纷交头接耳地私下议论起来。
“窃窃私语是为失礼,他日你们上了殿堂,也要在主上面前这般议论吗?”司马正秀坐在正位上,清朗的声音压盖那一片
低语,大厅之内顿时一片寂静“你们是各州县选送的郎官朝廷未来的支柱,你们的一举一动将成百官表率。将你们选在太
常寺便是为了研习礼法,修省自身举止言行,以便日后派往他处学习政务时不至失了礼数。你们,可明白?”
“明白了。”众人齐声弯下腰去。
“你们虽然出身高贵的世家,但如今皆时待定之职,无官无品,一切皆应听从长官吩咐,不得忤逆,不得推诿,从依规矩
,忍让纷争,此乃修习为官之道的前提。你们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很好。稍后太常卿会分派你们各自的归属。望你们今后时刻铭记自己家族的荣耀,感激主上对你们的眷顾,克己奉公、
忠君守职。”
“是——”
仿佛是开学典礼的致辞完毕,司马正秀起身离开。众人让出一条路来,他在经过夏轻尘面前的时候停了停,看着他抬起的
清明双眼,低声对他说:
“好好干,莫让主上失望。”
“是。”皌连景袤的心思,他猜得出:他一步一步为自己铺好了路,等着自己走上去,可以站在他的身边,但奈何,现在
的他,却只想频频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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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掌管皇家礼仪,下属四院七属分布在禁宫内外,夏轻尘与另外几名世子被直接派到太常卿施柳手下做文书,名为文
书,实际却跟上课差不多,只不过,比上课更加累人。
每一个人都必须像背上绑了块板子一样,跪坐得笔挺笔挺,恁是腿再酸再麻,也一点也不能多动。因为施柳就坐在府厅上
座讲授礼法,谁要是敢多动一下,玉界尺就招呼过来了;而且,你必须全神贯注地听,因为所有的法度施大人只讲一次,
错过了就再也听不着,倘若日后不知道犯了错,就不是一顿界尺能解决得了了。夏轻尘在垫子上跪坐了一个时辰,只觉腰
酸背痛,两条腿早已麻得没了知觉,再抬头看施柳,同是坐了一上午,依旧口若悬河,无半点不妥。
“阮无尘。”
“啊?”糟了,为什么他总是难逃上课被提问的命运。
“刚才所说的礼之名,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说来。”
“礼之名有五:曰吉礼,曰宾礼,曰军礼,曰嘉礼,曰凶礼。”
“嗯,我再问你,祭天之礼当于何时何地,由何人主祭典?祭礼如何?”
“祭天是每年冬至之日在南郊圜丘举行,由龙主率百官主祭祀。祭前须斋戒并省视牺牲和祭器,祭品为活牲,祭器有玉璧
、玉圭、缯帛。”
“嗯”施柳点了点头,看向他身边另外一名世子“陈先,天子祭天礼服如何?当佩何物?”
“祭天……祭天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呃,头戴毓冕,这个……腰悬大佩……”
“错了!”
“呃……”
“我再问你,祭地之礼当于何时何地,由何人主祭典?祭礼如何?”
“祭地之礼,在方丘,每年,每年春分……”
“又错了!”施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持界尺走到陈先面前。陈先慢慢地举起手掌,只听“啪啪啪”三声,他原本还发
白的掌心顿时出现一条宽宽的红痕。
“阮无尘,你来替他回答。”
“是。祭天时天子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旒冕,腰间插大圭,手持镇圭,西向方立于圜丘东南侧祭祀。每年夏至之日
在北郊水泽之中的方丘上举行祭地仪式,牺牲取黝黑之色的牺牲,不用燔燎而用瘗埋,祭器玉为黄琮,寓意四方土地。”
“很好。陈先,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今日就罚你打扫太庙,下回再记不住,没人会再替你回答。”
“是……”
夏轻尘为难地看着陈先,却只见他看向自己的眼中带着一丝阴狠的恨意。他心里一惊,扭过头去,脑中混乱一片,竟是什
么也听不下去了。那种眼神他认得,他认得……就在他心慌意乱之际,施柳却突然宣布了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命令: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下午你们到天府院去,将那里的库藏器物登录造册。”
“是……”
夏轻尘手里捏着腿上的鲤鱼结,眼看着太常卿走出门去,自己腾地一下蹿了起来,撒腿就想往外跑。没想到,久坐麻痹的
双腿不听使唤,他身体一倾,倒在地上。
“啊……”他一手捂着摔疼的膝盖,另一手用力地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腿上捶打着。动弹不得之际,陈先和另外几个人已经
围了上来。
“别以为你救了一回主上就了不起了。你耀武扬威地神气个什么劲儿!”陈先上来就踹了他一脚“让你在太常面前卖弄!
”
“哼,不就是碰巧撞上了沈贼造反么,报了个信么?”旁边的几个公卿子弟也跟着帮起腔来。
“就是,救主上的是萧都统,他倒也跟着占了便宜了。”
“看好了,这位可是当朝陈太尉的公子,陈太尉是当朝一品大员、朝廷栋梁,出身比你的汴州高贵多了!”
“告诉你”陈先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提起来“今天下午你去打扫太庙,你要是敢告状,就把你扔到井里去!”
说完将他扔在地上,带着身边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出去吃饭了。
第四十四章
夏轻尘撑着身子坐起来,渐渐恢复知觉的腿就像针扎一样疼痛,他坐着揉了半天。回想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情形,自问不与
人结恶,却为何总是频频受到攻击。难道自己要一直这样下去,再次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他一筹莫展地坐在整了整衣衫站起来,穿了鞋出门去。原本以为息事宁人就可以逃过一劫,可到了中午他才知道,麻烦一
旦上身,便是无休无止的纠缠。
所有在公门当值的人员,当日都会留在所在衙门用午膳。因为公卿的宅邸和行馆大多离皇城较远,来回乘轿会耗费许多时
间。虽然公门提供免费的膳食,但大多数的官员的膳食都是由家奴从自家厨房送来,这样方能对了自己的口味与习惯。夏
轻尘原本的膳食是由后宫的厨房负责,如今到了太常寺,自然也是吃公家食堂。
这天中午,他跟在其他人后面到膳食间领了自己的午饭,饶了一个院子来到用膳的偏厅,正抬脚迈过门槛,忽然身后被人
用力推了一把。他一个不稳,绊在门槛上摔了出去。一阵杯盘碎裂的声音,饭汤菜肴泼了一地,他趴在地上,擦着溅到脸
上的油污回过头来,只见陈先和另外几个公卿弟子站在他身后,捂着嘴笑道:
“哦呵呵呵……阮世子怎么饿成这样啊?急着吃饭连路都走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