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卡萝琳,卡萝琳……小海豚躲在哪里呢?”
“卡萝琳,卡萝琳……妳迷路了吗?”
“卡萝琳!卡萝琳!快回家来吧!”
“不要、不要丢下库尔嘉!不要让我一个人留下!”
“我、我再也不说‘小孩子应该早些休息’那样的话了,我再也不说‘不可以挑食’那样的话了!求求妳,快些回来吧……”
“呜……呜……小海豚不理我了,小海豚不要库尔嘉了……呜……”
穿男装的小小身影在草丛中疾步奔走;棕红色的短发被夏天的暖风吹得纷乱一片。6岁的见习骑士使劲地抹去满脸的泪水,伤心的眼睛仍旧在寻找这什么。
尽管藏身在狭小的树洞里,外边的声音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从朽烂的缝隙望出去,四周的景象尽收眼底。
库尔嘉慌张了;库尔嘉正在哭。
受惩罚吧,喜欢对我说教的大笨蛋!
想着这样的话,我感到更开心了。生气之类事的早就被抛到了脑后,看着她担心我的样子,我只想得意地大笑几声。简单地捉弄她一下,库尔嘉就再也不会管着我了。我可以在卧室里和她打枕头仗,也能把晚餐里的胡萝卜都喂给她吃,从今天起,她什么都得听我的……
对,对!让她一起和我搬去大修道院住吧。那里没有爱教训人的母皇,没有死板的宫廷教师,所有人都会和气地对待我们,让我们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唔,和库尔嘉一起游泳、玩沙子,一定是最有趣的事!
好吧,暂时,就原谅她了。
如此决定之后,我跳出隐藏的树洞,对着她挥了挥手。和我想像的一样,见习骑士大叫着跑向我,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哭得太凶了,以至于我只能命令她放开我,免得那些脏兮兮的鼻涕粘上我的脸。
库尔嘉不停地道歉,而我则趁机提起了各种各样的要求。不准管着我、不准讨厌我、不准向母皇告密、任何时候都只能服从我一个人的命令……只花了短短的几分钟,老实的孩子就自愿成了我的随从。
“妳得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家伙,永远都要保护我。”我说。
“嗯!我一定会把他们都打破脑袋的。尤其是坏蛋约瑟夫殿下和坏蛋查理殿下。”不用我说,库尔嘉就把我的哥哥们记上了黑名单。
“我最喜欢大海了,所以,妳也得喜欢。”我命令着,就连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丝令人不悦的自以为是。
“好、好的!我也喜欢大海——最喜欢。”库尔嘉努力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没问题了。她会保护我、照顾我,和库尔嘉在一起,我就能得到幸福……
“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去大修道院,去海边,去自由的地方!嗯!”
我拉起她的手,等不及就要离开——离开阴云密布的皇宫,离开禁锢着我的枷锁,离开那数不清的阴谋……我想要的,是宁静和自由……
还有,爱着我的,库尔嘉。
可是,她的脚步却没有挪动。任凭我怎么用力,我的骑士都只是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仿佛她的双腿已经被埋入了土中……
“妳在干什么呢?我可又要生气了哦!”我噘起了嘴,威胁道。
而她却在此时抱歉地对我笑了。
“对不起呢,卡萝琳……”她说,“我也想和妳一起去海边。可是……我已经……我已经……”
“死了啊。”
突然间,库尔嘉的胸口血如泉涌,她的全身都被染红了!我吓得连连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血,不管我怎么想办法,都无法洗去……
是她的血!是库尔嘉的血!
“对吧,我的小海豚?死了的人,是不能去海边的呢……”
骑士凄惨的苦笑占据了我视线的全部,那是我不曾看见过的悲伤;骑士温热的鲜血覆盖了我心中的所有,那是我从未感受到的痛楚。
几乎是用全部的声音尖叫着,我从这可怕的噩梦中转身逃跑,醒了。
“殿下,请镇定,请镇定……”守候在床边的医生们竭力安抚着我,想要让我平静下来。听他们所说,我已经昏睡了3个小时。
“库尔嘉呢?!库尔嘉在哪里?!”这样的喊叫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可我无法停下。
医生们面面相觑,并不知道我是在指谁。在外人面前,我从来都只用“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这样生硬的名字,将库尔嘉呼来喝去……
“卡萝莱娜殿下!您醒了吗?”女骑士的声音先于她的身影进入了寝室。而我也能听出,着并非简单的询问,而是饱含着惊惶的关切。她的身后跟着温蒂妮,女孩小心地从门缝中探进脑袋,担忧地望着我。我还听到了巴里伯爵的声音——他也在外边的走廊中,只是出于礼仪不能擅自闯入女性的卧室。
不用我命令,库尔嘉就来到床边,为我垫好枕头,扶着我坐了起来。接着,她紧靠在我的身旁,使我能够倚着她的肩头……她永远都知道我想要什么,而我的情绪也因此稍稍地恢复了一些。
“对不起,先生们。我已经没事了,谢谢。”我勉强地挤出了一丝微笑,用婉转的词句请医生们离开房间;此外,我还请他们代为向伯爵道歉,因为我的失态已经搅乱了整场比试。“温蒂妮小姐,请在进来之后,把门关上。”同样,我也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提示。
女孩点了点头,合上房门,来到我的身边。和库尔嘉相反,她并非将自己的肩头交给我,而是自动地藏进了我的臂弯,让那一头海蓝色的长卷发在我的膝上散开。由于她这可爱的动作,我在混乱的心灵之中再度寻获了安宁。对于我而言,温蒂妮就像是夏日里的清泉,能够毫不费力地消除我心中的一切烦躁和污垢。
也许,这就是我爱她的原因——与爱库尔嘉时一样自私。
我轻轻地捧起了库尔嘉的右臂,上面的绷带和隐隐透出的血迹几乎使我全部的感官都在同一时刻承受这剧烈的冲击。这是库尔嘉为我所付出的代价,就和她身体上另外的那些疤痕一样,因我而生。虽然菲德丝早已警告过我,可我却置若罔闻,只是自欺欺人地相信这那些对自己有利的假设,即使因此把库尔嘉推向危险的前沿,也从不为她考虑……
自责在我的胸口徘徊,让我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下去。我开始了解她的伤势,甚至史无前例地向她询问是否有需要的东西。
“只是皮外伤,卡萝琳。伯爵的剑没有他想像得那么锋利。”库尔嘉对我笑着,显得一点儿都不在意。“医生说,只要一周就能愈合。到妳结婚的那一天,我的伤一定已经好了。”
她依旧在安慰着我,但我却无法找到以往那理所当然的轻松。我不清楚库尔嘉是否已经知道了我红杏出墙的事,毕竟之前我对温蒂妮所做的那些,她或许都看见了,所以,才会在与伯爵的比试中分心。虽然那些抚摸温蒂妮的动作并不能完全地说明我的背叛,但是,只要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那绝非普通的爱抚……
我扶起温蒂妮,谨慎却又不为之察觉地与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库尔嘉的受伤给了我教训,我不敢再那样放肆了。
“应该吩咐医生好好地为我检查一下。我不是个见不得血的人,却会突然晕倒,也许……也许是我的心脏有问题。”
我找了个借口,笨拙得就如同库尔嘉的吻。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怀疑。
“不会的,卡萝琳。或许只是因为妳在突然之间站了起来,头脑发昏的缘故。”库尔嘉想了想说。“妳忘记了吗?小时候,妳在练习马术时也经常头晕,每次下马,都会迷迷糊糊地撞进我的怀里。”
她的话令我想起了那时的情形,也让我不禁对自己刚才的担忧感到疑惑。的确,小时候我总会在从马鞍上跳下时一头扎向库尔嘉的胸口,将她撞得四脚朝天。对此,我的解释永远都只是头晕。骑士对此似乎深信不疑,我不需要多加吩咐,她就会在我即将下马时,自觉地站在马鞍之下,唯恐我从那里坠下。
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我的故意之举,为的就是让她出丑,给自己带来恶作剧的乐趣。一连十年,她都始终担当着坐垫的角色;而且,事到如今,她还将我的谎言当作真理……或许,觉得库尔嘉看到了一切,只不过是我疑人偷斧的心理在作祟。她的头脑就像幼儿那样单纯,即使看到了,也决不会往那方面去思考。
“他们说妳的受伤源于分心……”我试探着问道,“是什么呢?是什么影响了妳?”
库尔嘉愣了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抓起了自己的头发。“是……是妳啊,小海豚……”
“啊?”我顿时又变得紧张了。温蒂妮在一旁不解地望着,可我没有丝毫去回应她的心思。
“是的,卡萝琳,原谅我吧。”库尔嘉傻笑道,“我以为我就快获胜了,所以就想用眼神向妳炫耀一番……可就在我转头的一刹那,伯爵阁下的剑刺了过来。就这样,我没能完全躲过去。”她遗憾地摇了摇头,眼睛中充满了恳求。“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卡萝琳,我再也不会那么骄傲了。让妳丢了脸,对不起……”
无论之前我曾经想过些什么,在听完库尔嘉的解释之后,我心中的矛盾又一次迅速地蔓延开来。也许她只是在说些善意的谎言,在试图减轻我对自己的恶感,因为库尔嘉最爱我,不会让我受到任何伤害。又或许,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察觉,就像我期望的一样,只是由于一个微小的意外,才会让所有人虚惊一场。
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相信后者;丑陋的私心也在不断地教唆着我,使我无所适从……
菲德丝展现的血腥景象依旧残留在我的脑海中,刚才那个骇人的噩梦也使我的灵魂不由地颤栗。我不想让库尔嘉受到伤害,更难以想像她将因为我而丧失宝石般璀璨的生命。尽管我很清楚自己并不似她那样对爱人一往情深,但库尔嘉在任何时候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能没有她,正如植物不能失去阳光。
“妳不用为此向我道歉,库尔嘉。”我说,“我不会再让妳去参加这种危险的比赛了。从今天起,妳的使命只是留在我的身边,明白吗?我不想失去妳。”
库尔嘉惊喜万分,连连点头。她总是这样——即便我对她所表现出的重视只有一丝一毫,也能引来她内心的激动。就像那些被我所打动的平民一样,在饱受贵族阶级的冷漠和愚弄之后,仅仅一点儿小恩小惠就可以让他们把我奉为女神。大概,一直以来,我对库尔嘉采取的手段也是如此……
菲德丝没说错,我只是把库尔嘉当成木偶骑士,用手中的线操控着她,以此取乐。随着我对她的习惯,我把她对我的关怀和牺牲看作了当然的事物,却从没有想过这些无私的爱情中浸透这她的鲜血、浸透着她的汗水,甚至有可能会要了她的性命……13年来,我们的交往中写满了我那肮脏的自私,可我对此一无所知;即使有所察觉,也只会继续在欺骗她的同时,欺骗自己。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心底的沉重,温蒂妮开始用她的手抚摸我的额头。细腻的触感带给了我又一份额外的安心,那种凉爽的滋味一直渗入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她正在向我微笑,甜甜的表情如同绽开的水花,浅浅的小酒窝使她更为迷人。
谢谢,善良的小飞鱼……
我也对她微笑——如朋友一般地微笑。从今天起,我必须学会自制,如果我既不想让菲德丝的预言成为现实,也不愿失去温蒂妮纯洁的笑容,那么,我就应该从一切糜烂的沉醉中脱离,做好自己该做的。等整件事结束,我还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决定我们的未来……
在整理好衣着之后,我们很快就与伯爵和他的同伴告别,返回王宫。库尔嘉的伤口经过御医们的进一步检查,确实没有危险。我想让她休息几天,暂时放下女官和护卫的工作,但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照顾我是她的使命;如果连这一点都将被剥夺,那她的人生也就没有意义了。我从来都无法在这一点上和她争辩,也就不能再坚持了。温蒂妮则主动地减少了大多数的室外活动——因为她不愿再让库尔嘉抱着她,从而使手臂的创伤恶化。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这次意外所引发的影响,并不只在我生活的小圈子里。准太子妃不省人事的消息没过多久就通过伯爵府邸的下人们送了出去,在整个王都中流传,成为了所有人关心的话题。
在当天傍晚,一些市场的小贩就自发地来到了王宫的大门前,打听“玛丽娅·卡萝莱娜殿下的病情”,并且请求卫兵将他们祝愿我早日康复的信件和礼物转交给我。“殿下是最善良的贵族,也是品行最好的太子妃,所有人都不想失去您。”他们在信里写道,用词平淡,却言真意切。
极为讽刺的是,那时我正坐在老卡洛的怀里,看着他的手伸进我的胸衣——即使我刚从昏迷中醒来不到4个小时,我那“慈爱”的“父亲”也不愿放过“增进感情”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