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蒂妮和卡萝莱娜 下————LordChinese

作者:LordChinese  录入:04-29

        王都的居民们都已经得到了战争迫近的消息。在给他们的公告中,我以激愤的词句谴责了教廷对王国长久以来的干预,把争端爆发的责任完全推向了罗马方面,并为王国的军事运动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将之描绘成一场反击侵略的正义战争。

        作为腐朽势力象征的教廷,自然招致了大多数普通人的恶感。也因为这样,国民在兵员方面给予了我最大的支持。征兵开始的第一天,王都和四周的乡村就有6000以上的年轻人前来应募,不少已经解甲归田的老兵也穿着缀有勋章的旧军服赶到征兵处,要求加入这场保卫家园的战斗中。而我则向陆军授意,在征兵时优先接纳无业的青壮年人员和失去土地的农民,使我们在扩军的同时,也能减少这一部分社会中的不安定因素。

        “人民是我们最有力的援军,请记住,是他们帮助您获得了现在的地位。”法萨诺对我说。

        “我不会忘记的,阁下。在任何时候,我都会履行我的诺言。”我回答道,同时举起左手,向街道两边的人们致意。我的这一举动引来了浪潮般的欢呼,数万人一同高喊着我的名字,“卡萝琳万岁!本尼凡多万岁!”他们几乎雀跃起来。

        由于我已经在前一天故意放出消息,将于登基后促使斐迪南实行有利于民众的改革、大赦政治犯、吸纳平民进入政府高层,并且努力推动上下层的和解,所以,人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对我的敬意也愈发高涨。现在亲自为军队送行,正是巩固自身形象的最好时机。

        不久,我们便在萨瓦罗莎大街折向西面,由那里出城。伯爵和他的军队将继续前进,而我则必须返回王宫。在分别之前,我又一次问了法萨诺那个问题。

        “阁下,您现在依然信任我吗?”

        而他的回答似乎比以往更为坚决,“是的,殿下。我和我所有的同伴,都把祖国的未来寄托在您的身上。”

        “您从没有想过,‘期望越多,失望越大’这句话的含义吗?”我给了他一个简单的微笑。

        “没有。”他也笑了。“在任何时候,我都相信您的承诺。”

        我沉默地颔首,算作道别,随后便拨转马首,在库尔嘉和卫队的护送下绝尘而去。当我驰过队伍时,士兵们充满敬意的呼声震动大地。接着,法萨诺率领军队朝西北进发,消失在城外的卡马尔多里丘陵之后。

        奥埃尔斯堡公使手下的探子就在附近,本尼凡多军远离王都的消息一定能让他满意。

        第二天,我告诉库尔嘉,温蒂妮在婚礼上需要的礼服已经做好,她可以带着小飞鱼去御用裁缝那里试一试,以便找出还需要修改的地方。“我还有一些政事需要处理……”我对她们撒了个谎,而她们丝毫也没有怀疑。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去摄政的书房办公。待库尔嘉和温蒂妮离开后,我换上普通女性的服装,独自一人骑马前往巴里伯爵在城郊的庄园。寄居于此地的吉普赛人正在收拾他们的东西、给大篷车套上马匹,看样子正打算开始一场新的迁移。

        在这一片忙碌的景象中,菲德丝是最悠闲的一个。她的帐篷没有拆,东西也全都堆在原来的地方。我看见她站在草地上,将手里的糖果分给身边的小孩。那些孩子们围着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神秘的老太婆;反倒是菲德丝在这群小鱼们的纠缠下连连后退,为了越来越少的糖果而苦笑不已。

        令我感到些许惊奇的是——她脸上的肉瘤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那些深海沟渠一般的皱纹也正在渐渐地变浅。不可否认,她确实没有先前那么难看了。擅长神秘学的吉普赛人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技巧,我想。

        于是,我走过去,从钱袋中掏出一些硬币。“孩子们,这是给你们的。”我说着,将钱用力抛向远处。原先缠着菲德丝的小孩子们欢叫一声,向叮当作响的银币跑去,算命女人的身边顿时清静了下来。

        菲德丝看着那些忙于捡拾钱币的孩子,不由叹起了气。“这可不好……这可不好。但牛奶糖对人类的诱惑总比不上银子,对吗,殿下?”她并不看我,甚至没有转过身,似乎我的出现早已为她所预料。

        “那时因为一个埃居能买到更多的牛奶糖。”我说,“银币和糖果之间孰轻孰重,就连小孩子也都明白。”

        “您说的没错,所有事物的价值都是不同的。小孩子虽然单纯,但也知道该选择更重要的一边。可某些大人却总在徘徊,就像是那头被困在两堆稻草之间,最后活活饿死的驴子。”菲德丝笑眯眯地说道,小小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沙哑了,可在我听来却更加刺耳。我有点儿后悔来找她——我本该想到,如果她真是个预言家,那就该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当然,也会凭借各种机会来嘲笑我。在她的眼里,我也许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不,他们可能还比不上驴子。”菲德丝又说,“驴子无法决定吃哪一堆草,是因为那些草的分量完全相同,使牠无法选择;而那个聪明的人类虽然面对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却还是和驴子一样,在原地打转。”

        我的确是个聪明的人,所以我也能明白出她的意思。公主的骄傲使我感到恼怒,注视着她的眼神中有了不平。

        菲德丝笑着摇了摇头,把我领进她的帐篷。里边的布置什么都没有动过,被鲨鱼吞掉身子的倒霉家伙也还乖乖地待在小橱上,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

        “您不和您的同伴一起离开吗?”我问。

        “同伴?哈,菲德丝可没有同伴。”她否定道,“我只是喜欢和人相处罢了,因为他们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有趣的生物。”

        真是奇怪的回答,喜欢故弄玄虚的家伙都这样。我报以无奈的表情,而她却继续投下炸弹,让我的神经再一次为之紧张。

        “这里很快就要打仗了,所以,我才想让他们去外省避一避。”她说。

        “为什么呢?”我以为她也听到了战争的消息,“既然是这样,留在王都附近不是更安全吗?”——这是一般的逻辑。

        “不、不,我聪明的殿下,这仗可不会在外省打,”她摆着手,脸上挂起了耐人寻味的笑容。“而是在这座城里。许许多多穿灰军装和红裤子的士兵将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让城市陷于混乱。虽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但对于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躲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我本该为此感到震惊的!如此关系重大的机密竟然被一个算命的吉普赛女人知道得一清二楚,处心积虑设计一切的母皇和她手下的大臣们如果听到这些,又会有些怎样的反应呢?可是,现在的我却只想为了母皇的失策而开心地大笑。没有原因,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不会出卖我的秘密……

        “这也是您的预测吗?也许并不准确。”我说,“您曾经告诉过巴里伯爵,他就快要转成文官了。但是,我却让他成了这个国家所有军队的指挥官。”

        “从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可实际上却不是。”菲德丝耸了耸肩,“就像另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那样,暂时浮出水面的,往往只是冰山一角。”她看着我,“至于这一点,殿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您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预言吗?”我问,“它们无论是听上去,还是看上去,”我指了指桌上的水晶球,“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很难使人相信。”

        “确实是这样。预言家永远都是不受欢迎的,因为我们总是给人们看到真相,打破他们心中的幻影。预言家是最诚实的人,而这个世界并不喜欢诚实的人。比起它所展现的真实,”菲德丝取下了水晶球上的紫色纱布,“愚蠢的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

        她十分自信,而这正是我所讨厌的。事实上,我一直希望她能够亲口对我否定关于库尔嘉的预言,将那鲜血横流的悲惨一幕从我的头脑中抹去。菲德丝说得很对,人们经常会欺骗自己,即使已经看到了真实,我们也宁愿停留在侥幸的幻想之中……

        “您把自己当成特洛伊的卡桑德拉了吗?”我小声地说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菲德丝轻轻地拍着手,垂下脑袋,仿佛正在回忆一位多年以前的旧友。“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心胸狭窄的阿波罗,贪婪愚蠢的阿伽门农——这些男人是她生命悲剧的起因。可谁也不知道,最让她伤心的却是特洛伊的人民——那些她想要保护的亲人、朋友。尽管她的预言中血泪交织,但谁也不愿意去相信这灭亡的警告。”

        虽然菲德斯依旧面带笑容,可我却以为听到了悲伤的哭声。她慢慢地讲述着那位特洛伊公主的遭遇,似乎那都是些都是她亲眼所见的景象。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的场面——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自己所生存的年代,我一定会以为卡桑德拉逃脱了希腊人的魔掌,而且就坐在我的面前。

        而菲德丝似乎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抬起头,并且很快就否定了我的猜测。“我只是认识一些她的熟人而已,”吉普赛女人说,“所以并没有她那么不幸的往事。”

        “3000年前的熟人吗?”我调侃道。

        “是的,虽然埃涅阿斯是个薄情的混蛋男人,可他的孙女对我却不错。”她回答得十分认真,但大多数人仅仅会把这当作一句玩笑。毕竟我们活在18世纪,而非荷马的时代。

        “很好,”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反驳的机会,“既然您不是她,那您的预言也未必准确了。”

        然而,菲德丝只是微笑,却并不因为我的话而生气。“我不是她,而您也不是那些可悲的特洛伊人。”她说,“尽管您总是坚持着否定我的预言,不愿去想情人的死,但其实您早已相信了。不然,在如此紧要的时刻,您为什么不留在王宫中,而要换上平民的衣服,偷偷地来到这个破帐篷里呢?”

        这些话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在逞强的同时,我忽略了菲德丝的能力——她早应该知晓了我心中的一切担忧,说不定连我的拜访也在她的预料之中。而我却像只鸵鸟那样,在企图把脑袋藏进沙子的同时却忘记了自己那臃肿的身体,还如同可笑的小丑一般,被她的言词不断地耍弄着……

        “我可没想过要捉弄您。”她突然说,“您始终不够坦率,无论对谁都有所保留。这虽然能在宫廷的争斗中保护您自己,可沟通的缺乏最终会给您,还有爱您的人带来不幸。”

        她又一次看穿了我的思想,但说辞是我所不能同意的——我的确善于自我保护,但却并非这样对待所有人。无论是我心中的痛苦,还是那些卑劣的阴谋,库尔嘉都是知情者。她知道我最害怕的女巫住在母皇卧室的大衣橱里;她知道我在洗澡时会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块融化的肥皂;她也知道我在午餐前感谢上帝的祷告里总会习惯性地在心中加上一声“除了奶酪”……

        这些,全部的这些,都是我亲口告诉她的。每当我枕着她的胳膊,追寻着那微小、甜蜜的幸福感时,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对她会有秘密。宫廷的臣下们把我当作尊贵的公主、一座供瞻仰的雕塑;生下我的母皇将我视为漂亮的工具,一件实现野心的武器。那个时候,只有库尔嘉才会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爱,也只有她,才会把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库尔嘉知道关于我的一切,她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所以,我和她之间决不会缺乏沟通,决不会!

        “真是这样吗?”菲德丝的声音宛如冰凉的冷风,将我心中那自负的火苗吹得摇摆不定。“她知道那么多关于您的事,而您又了解她多少呢?”

        “很、很多!”我不经意地抬高了声音,因为我正在被恐惧的情绪所包围。我开始在记忆的仓库中本能地搜寻起了与库尔嘉有关的事物——我知道……我知道她傻傻的;我知道她在睡觉时总喜欢躺在床的左边;我知道她每天都会抽空练剑;我知道……

        “真是勉强呢,殿下。”菲德丝站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儿失望。她走到小橱边,拿出一小罐茶叶,然后又冲着帐篷外边大叫了几声,让人送些开水来。

        “也许您是知道一些关于那位侯爵千金的事。”她接着说,继续打击着我。“可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不过您能够看到的罢了。蜂拥而来向她求爱的女孩们都知道她是个不解风情的傻瓜;在侯爵府中为她整理床铺的贴身女仆从小就知道她喜欢睡在床的左边;王宫里凡是有眼睛、有耳朵的人也都知道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会在入夜之前去剑房练习。您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除此以外,您所了解的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别提妳们行房时那些可爱的习惯,因为这也只是您看到的而已。”

        一个吉普赛女孩送来了热水,菲德丝开始摆弄她的茶具。而我则沉浸在失败感中,木然地瞪着桌上的水晶球——那里面一片混沌,正如我此时的大脑。

        我了解库尔嘉多少呢?我是否真的如自认的那样,是世界上最清楚她的人吗?

        我发现我无法给出自己肯定的答案,关于库尔嘉的内心,我几乎一无所知……

        “您和她一起生活了13年,可您为什么从不问问她喜欢吃些什么、喜欢什么样的音乐,或者小说呢?您有没有去关心一下她拉伤的肌肉,或者手上的伤口呢?她是个骑士,可谁又能想到她的偶像竟然是勒斯波斯岛的萨福?我想,您也一定不知道她会写诗,还在霍夫堡用‘约雷德尔’的笔名出版过两本诗集。”

        “我的殿下啊,您甚至没有去试着去了解过她,却仍然认为自己已经为她付出了许多。如果您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教训您一顿!一位连爱人的喜怒哀乐都不清楚的小姐,又怎么能管理好这个国家呢?您连对您最忠诚的人都要背弃,又怎么能为国民谋得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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