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啊……臣失态了。”皌连琨松开手来,而皌连景袤依旧不动声色,缓缓开口说道:
“中州边境遭外族犯境,皇叔知道吗?”
“臣,已有耳闻。”
“皇叔对西苗了解多少?”
“这……”皌连琨想了想“臣年少时曾因过被放逐西南,确实曾私自出逃,前往西苗地界游历。”
“哦?”
“那是一段难捱的时光。当时臣只有十七岁,尚未成婚。突然遭此严惩,灰心丧气之余,还要面对边疆清贫寂寞的生活。
苦闷难耐之际,便心生逃跑的想法。当时臣身无分文,就带着仅有的一点干粮,趁夜里游过了落魂口。”
“那后来呢?”
“落魂口是何等危险的要塞。臣一跳下去,就觉得身不由己地被水流卷了下去,呛了几口水便不省人事。待醒来的时候,
才知道自己搁浅在岸边被人救了。这才知道,自己是进了西苗地界。”
“救你的人是谁?”
“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少年。”皌连琨回忆着“当时,臣无处可去,就在西苗逗留了一段时日。”
“如此说来,你对西苗的风土人情,颇为熟悉了。”
“算是吧。西苗地界之内,上下统为一族,由族长统领。族长由长老会推举担任,并非世袭继承。”
“这倒颇为稀罕。”
“嗯,主上明白信仰吗?”
“信仰?”
“皇朝信奉上天大地,认为遵从天意、顺应地理方可成大治之道。而在西苗地界,他们相信天与地之间有超越凡人的神。
神操纵着万物之力,庇佑着西苗的族运。这个神是唯一的娑婆之神,无形无影,他就在族地深处的神殿之内,由上百名祭
司日夜供奉。而在神殿深处的禁地,有一株金枝树。历任族长死后,继任的族长就会将他的头颅挂上金枝。换而言之,如
果有人想篡位,他就必须砍下族长的头颅,进入禁地。而禁地之门,只有侍奉娑婆之神的太巫师能够开启。而禁地之门是
否开启,就必须经由占卜神意方可得知了。”
“这真是荒蛮又匪夷所思的做法。”
“是呀。”皌连琨继续说道“若不是臣当年亲身经历过西苗的一场夺权之争,也不知这世上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但尽管
没有世袭制度保持大位的稳定,但推举产生的族长,往往是可以服众之人,在族内受人尊敬。而且,西苗是一个全民皆兵
的族群。所有男子自幼习武,他们既是劳力,又是战力。就像救臣性命的那名男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经可以刺
杀野猪、箭射飞禽,并且可以娴熟地剥皮取肉了。能够成为族长之人,自然也是武力超群,”
皌连景袤微微色变:“如此说来,西苗大军,岂不是个个兵强马壮……皇朝军队,十五岁起方才征招入伍,二十以上方列
为强兵。精兵五年必须汰换,而他们却是自幼入伍,连续操练十余载!若果真如此,此次必是一番苦战呐。”
“敌有强兵,我有良将。权衡左右,皇朝未必有失。”
“皇叔言之有理。眼下再担心战力不敌,恐也来不及了。”皌连景袤摇摇头“皇叔后来又是如何回来的?”
“故土总有让人割舍不下的理由。救我的少年想游历中原的山河,于是我就与他一同回了中州。”
“当时你被放逐,负责看守的官府难道没有察觉你的离开?”
“当然有,擅离流地是抗旨的大罪。我一路被送到州府,险些就被关进大牢里。”
“但朕却不曾听说有这样一件事。你是怎样为自己脱罪的?”
“这,也没什么办法,死不认罪而已……”
“当时中州的继承人,是夏云侯吧?”
皌连琨顿了顿,随即笑道:“是。”
“嗯……朕一直不知道,你放逐期间,还经历过这些……当时的境况,想必十分窘迫了。”
“被贬为庶民,生活自然较为贫苦。被贬放逐,也少不了要被人取笑。”
“朕知道那种窘境……”皌连景袤看着不断展开张扬的花瓣“朕遇见轻尘的时候,他也是身无分文……”
“主上是为了中州侯才特地屈尊前来的吧?”
“如果中州侯是别人”皌连景袤反问道“皇叔,你还会愿意告诉朕有关西苗地界的一切吗?”
“臣只是急主上所急,关心主上所关心之人。”
“哈……轻尘是朕的软肋,也是皇叔的弱点啊。只可惜,皇叔自己错过了时间,比朕迟到了一步”皌连景袤轻笑两声站起
来,走到盛开的昙花前,回头一看皌连琨意欲阻止的神情,挑衅伸出手去,一触白昙花妖娆的花蕊“皇叔总是骗朕,这昙
花的花蕊,碰一下并不会掉下来。”
皌连景袤深吸一口昙花的清香:
“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宫去了。南王身体不好,就不必送了。”
皌连琨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微微颤动的花朵,轻纱衣袖下的手紧紧握起了拳头,慢慢伏下身去:
“臣,恭送主上……”
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那朵被触摸的昙花前,如同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宠物一般,轻轻用手指触摸着
花萼:
“我知道你不想。但一个人身无分文时,他所拥有的,就只有自己的身体了。就像我……”
第一百零八章
夏轻尘匆匆赶到马厩,只见两名侍卫牵住“妖狐”的缰绳,奋力要将它制服。而“妖狐” 蹦跳挣扎,一个劲儿地胡乱冲
撞。
夏轻尘一把推开阻拦的张之敏,冲进马厩,伸手抓住“妖狐”的缰绳。“妖狐”看见主人,立即安静下来,低着脑袋往夏
轻尘怀里蹭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夏轻尘抚摸着雪白的马脖子,轻轻安抚着。
“启禀侯爷,刚才所有的马匹都不听使唤。这……您一来,就好了。”
“怎么?马听我的不听你的,本侯还是那弼马温不成?”夏轻尘不悦道“把所有马匹都给牵到院子里来,让仵作查验所有
饲料饮水,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
说着他自己骑上马背:
“敏之,带上人咱们出去看看。”
“好咧~”
“尘弟……”
“哎”张之敏从阮洵身边经过“人家叫我没叫你,一边儿凉快去。”
“呵,你罩得住吗?”阮洵笑道。
“我罩不住?”张之敏鼻孔撑得老大“我可是钦差!还有我罩不住的局面?金吾卫听令,本钦差要跟侯爷一起去巡城,所
有人随行护卫。”
“是。”
“王县令——”
“下官在。”
“除了县衙守卫,今天当值的捕快也全都跟本官出行。”张之敏擦擦鼻子“罩不住?天塌下来,本钦差也罩给你看!哼,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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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轻尘带着部众出了县衙,缓缓前往城南集市。一路上,只见长蛇逃窜,鸡飞畜生跳。紧闭的柴门内,狗吠之声不绝于耳
。再看高处,已经有不少人因为怕蛇,抱着被子躲到了房顶上睡觉。
夏轻尘的坐骑见了蛇,两腿便开始发抖,步子也摇摇晃晃起来。
“我说轻尘啊,你如今的身份可不必当初了,怎么也不给自己换匹好马呀?你这马虽是毛色纯净,但这么胆小,又不会跑
,将来上苑围猎的时候,还不让野兽给惊了。”
“它是匹好马,只是缺少训练……”夏轻尘伸手抚摸着马鬃,忽然一只鸡迎面飞来,在马脸上胡乱抓了两下被侍卫打了下
去。“妖狐”顿时失了冷静,乱跳起来。
“你看你看,鸡都能把它给惊了。”
“哎哎哎哎,我的鸡呀……”正说着,一个农夫追赶着鸡跑了过来,侍卫长剑一横:
“大胆!”
“官爷饶命,小民的鸡冲撞了官爷,请官爷恕罪。”
“侯爷在此,还不退下!”
“慢”夏轻尘稳住马匹“让他过来。”
侍卫移开宝剑,那农夫便战战兢兢跪上前去,伏在地上。夏轻尘叫他起来,指着几问他:
“这是你养的鸡?”
“回侯爷,是,是……”
“你养了多久的鸡了?”
“回侯爷,小民从小就开始养鸡,养了几十年了……”
“那你的鸡有没有生病,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咯?”
“回侯爷,鸡养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小民的确能一眼就看出来。”
“那么今天城里的鸡是因为生了什么病才闹成这样的?”
“这……回侯爷,这鸡它没病,它是因为受了惊吓,才闹个不停的。”
“你的鸡关在笼子里,这些蛇并未蹿进民宅,它们是如何受到惊吓的?”
“这个,小民不知,小民确实不知啊。”那农夫磕起头来。
“轻尘?”张之敏在一旁不解道。只见夏轻尘摆摆手让那农夫离开,看着墙角偶尔蹿过的蛇喃喃自语道:
“不是瘟疫,又不是人为的骚乱。看这些蛇游动的方向,不像是城外蹿进来的,倒像是要爬出城去……到底是什么毛病…
…”
“哈……这回热闹了。先前是人逃难,这回是畜生逃难。”张之敏骑在马上打着瞌睡。
“你说什么?”夏轻尘猛地打断他。
“呃……我说,真热闹……”张之敏有些不知所以地看着夏轻尘蹙紧的眉头“轻尘,怎么了?”
“不好”夏轻尘脸色一变“来人,立即查看县城各处水井,看看井水是否有浑浊的迹象。”
“是。”
“轻尘,不用这么操心”张之敏讨好地摸了摸“妖狐”的鬃毛,然后靠了上来“涝灾之时老鼠被洪水淹死,剩下的蛇无处
觅食,所以向其他地方迁移,这没什么可怕的。我刚才已经拍胸口说了,天塌下来,有我罩着,你还是回去歇息吧。”
“不,等等看……”
时过不久,离队查看的捕快归来:
“启禀侯爷。侯爷料事如神,城中的几口水井确实浑浊了,就连衙门里面有人顾守的水井也泛起了泥沙,看来不想是有人
刻意为之。”
夏轻尘到吸一口冷气,转过脸来看着张之敏:
“敏之,这回,你是罩不住了。”
“啊?”
“不是天要塌下来,是地要沉下去呀。”夏轻尘一勒缰绳,抬头唤道“王县令何在。”
“下官在。”
“集合县衙所有人手,命令所有修筑城门与屋舍的工匠停工,熄灭所各处炉灶灯火,将所有居民集中到各处胡同口的空地
上,四周泼洒硫磺,驱赶蛇类。没有官府的命令,一律不得私留宅内。所有外地商贾,明日一早必须离城。”
“侯爷,这……敢问侯爷此举用意为何。下官若不向百姓说明,只怕百姓会误以为是官府要拉壮丁,到时骚乱再起,难以
平息。”
“这回,骚乱是避免不了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不久之后,也许会发生地震。万一我的猜测不差,大地将会剧烈地摇晃
,那些新盖好的房子是否能挺得住,无从得知。”
“这……”王县令整个愣在原地“侯爷何出此言啊?”
“轻尘,你疯了,说话跟个神棍一样。”
“敏之,这是未雨绸缪,猜错总比明知不管的好。王县令,你就说官府要逐门逐户清理毒蛇,让他们带着铺盖暂时露营。
”
“是。”
“另外,让各处里长选出年轻劳力,用木炭和明矾净化浑浊的井水,供众人食用。”夏轻尘稳住马蹄“传我命令,各城门
守军,外退三百步扎营。县衙守卫,一律不得立于屋檐围墙之下。将我的命令快马传报给临近县城。告诉他们,就算是地
动山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屋!”
“下官遵命。”
“轻尘啊,你现在是侯爷,怎么能够乱说。万一让有心人得了口实,说你散布谣言诋毁江山社稷,那该怎么办呐……”
“敏之,我今天要是装糊涂不管,江山社稷才真的危险了。”夏轻尘控制住胯下的白马“让阮洵整队,带上追风营出城!
去收拾黄粱寨这帮言而无信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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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魂口下,戍军粮草被烧。冲天的火光,映得整个夜空,如同落霞染天一般绯红。
双藐峰下,戍边守军越战越勇。黄粱寨散兵不是官兵对手,不多时,已经死伤大半,顽强抵抗者,也被截断退路。自下涌
上的士兵,已经将拦腰将冲上峰顶的义军围堵在半山腰上。
阿得手上弯刃如死神手中的镰刀,疾风所过之处,人头无声落地,扬起漫天腥雨,杀开一条血路,带着少量突围而出的义
军冲下峰来,与粮仓外突围而出的火枭碰头。
“得手了。”火枭在他肩侧低语一声。
“嗯。”阿得抬起头来大呼“众人向河边撤退。”
“阿得”崔峨避开身前攻击,冲到他面前“河边没有退路,对岸也是官兵!”
“等不到中州侯来了。只能冲过关口,保存战力,来日再战。”
“可是……那是西苗地界……”
“顾不得这么多了,留在皇朝只有死路一条。”看出他心底的慌乱,阿得不耐烦地急催,随后不等他回答,振臂一呼“众
人随我来!”
义军众人早已不堪久战,纷纷且战且随他向外突围。只见火枭一夫当百,手中血刺横勾直扫,脚一踏便是数尺地面陷落。
“西苗细作。本座试试你的能为。”戍军守将刘清河横枪在前,挡住去路。阿得弯刀反握,却见火枭先他一步挡在前面。
“你先走。”
“速战速决。”阿得简短地交代,突围出去,奔至河边。
此时对岸守军已全员戒备,待黄粱寨众人一靠近河边,顿时羽箭齐发,封锁河面。前有箭羽挡路,后有驻军紧逼。混战中
,只见上游河面,顺着风势,渐渐驶过一艘宽板单帆船。黑衣的女子侧坐船舷上,见此情形,掩嘴轻笑两下。手掌压着船
面一拍,身形腾起半空急旋,手中两丈长纱划破空气,一头勾上岸边旗杆,一头运功竖展开来。如一道屏障,瞬间挡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