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小心地扯开他的上衣,露出左胸心脏所在的位置;又伏下身仔细地听着心跳,确定了下手的地方。然后我取过枕头,打算在刺死他的同时捂住他的嘴,以免他的鬼哭狼嚎过早引来不相干的人。距离5点还有3分钟,我已经能听到甲板上那些隐蔽的脚步声了。想必奥埃尔斯堡公使和他的手下们已经带来了作为替罪羊的政治犯,只等我得手就上演那出早早编排好的闹剧。我大概还得趴在斐迪南的尸体上痛哭一会儿,用来解释溅满睡裙的鲜血。
从一开始起,我就在尽力将计划变得天衣无缝,不让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产生纰漏。然而,在某些时候,上天在这个世界所创造的偶然却有更大的力量来改变人类的努力。这是一种悲哀,但始终存在于真实之中。
当我听到某人赤着脚踏响木头甲板的声音时,我的心头顿时一片混乱;而当那记微弱的叹息从帐篷外传来时,长久以来被我压抑着的惊恐居然在刹那间涌了起来。我随即一头倒了下去,使自己伏在斐迪南怀中,装作熟睡的样子,同时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注意着帐篷的入口。
也许是哪个好奇的侍女,想要看一眼国王和女王梦中的样子。
默默地,那个人在入口处停下了。她的侧影将双手在胸口聚拢,似乎正握着什么。我无法抬头,更不能让人发现我醒着。而对方就在这个时候掀开帘子,几乎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帐篷。
是温蒂妮——我从眼帘的缝隙中看得明白。而我所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手中竟然有一把形状古怪的匕首——刀刃好似海蛇一样弯曲,护手柄则如同展开的双翼。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武器,也许只有荷马时代的希腊人才会用它。
她的脸色苍白,笑容不再,活像一个患了重病的人。她在婚床前停下了,直直地盯着躺在斐迪南怀中的我。天空的朝霞散发着金红色的光,将帐篷里照得更亮。温蒂妮的形象愈发地清楚,她的眼角正噙着泪水。
现在的我,是害怕的。她一定认为是我夺走了她的幸福,她这是打算向我复仇,就像神话和现实中所有弄错了对象的女人那样,放过鲜廉寡耻的男人,而将仇恨施加于和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女性身上。DE901E94时:)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这样的畏惧几乎使我从床上跳起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应该夺路而逃,避开那即将落下的刀子;然而,一种不知名的困惑却左右着我的头脑,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要留下来。
温蒂妮看了看我们,接着,她弯下腰,在我的左颊落下轻轻的一吻。虽然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绝望,但她的吻仍然柔和如常,好像正在消融的冰雪。我觉得自己能听到她的声音,觉得她想要说些什么……
她又吻了斐迪南的眉毛,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笨拙。这险些把我的丈夫的吵醒,并使他有了错觉。
“卡萝琳……让人销魂的小荡妇……卡萝琳……”斐迪南愚蠢地嘟哝着,谁都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他早已忘了温蒂妮,他的思想中只有我的存在——恐怕还是光着身子的我。
悲伤已极的小飞鱼终于开始哭泣了,她的眼泪不停地滚下,我能听到珍珠散落的声音。可现在并不是为了这样的奇观而感叹的时候,因为,温蒂妮正向斐迪南举起匕首。
又一个痛苦的美狄亚,又一颗形将破碎的心。刀子悬在男人的胸口,却像是对着我的灵魂;温蒂妮的手颤抖着,我的心脏则在激烈地跳动。斐迪南玩弄了她,斐迪南抛弃了她,这个孩子正在做她理应做,可那些残留的爱情却使她手足无措,它们就像是捆住安德洛美达的铁链,制约着温蒂妮的四肢。
她依旧是个过于善良的孩子,即便有了一时的怒意,也无法只凭自己就痛下杀手。我甚至敢肯定,假如要在斐迪南的生命和她自己之间做出选择,温蒂妮也只会将对方置于自己之前。
这一刹那,我变得异常愤怒。
柔情似水的关怀不能改变她的命运,斩钉截铁的劝说无法扭转她的心意,只要斐迪南还存在,温蒂妮就不会有自由。她就是一个在爱情之中迷失自己的单纯女孩,是丧失责任感的男人们追逐的对象,如果她不能在此时得到解放,那她永远都只会是悲剧中的奴隶!
在温蒂妮惊惧的目光中,我像一具完全丢弃感情的僵尸那样坐了起来;而当她能够有所反应时,我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握住了那柄蛇形短剑。
“温蒂妮,醒来。”我从齿缝中挤出这些词,双臂同时用力,将锋利的剑刃向下压去!
迪奥尼修斯的凶器终于落下,深深地插进了目标的胸膛。斐迪南刺耳地哀嚎一声,双目圆睁,数秒之中便断了气。他的皮肉和肋骨一起碎裂,鲜血在瞬间飞溅而出。这些温热的液体沾湿了我的脸,也同样染红了温蒂妮的睡裙。
而就在此时,那奇怪的短剑竟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贪婪地吮吸起了斐迪南心头的血液。它必然拥有我所不了解的魔力——鲜血正沿着温蒂妮的胳膊往上流淌,然后再通过她的身体,渗入她的双腿……
因为震惊,我们都在同时呆若木鸡。帐篷外的人们一定已经听到了国王死前的惨叫,正匆忙地向这里赶来,他们踏在甲板上的步子是那么急促,足够使我感到惊慌。
更糟的是,温蒂妮终于回过神来。她的爱人已经死去,而造成这一切的,则是她的朋友、爱人的妻子。她发出了凄厉的悲鸣,仿佛海妖死去之前的怨音。她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挣脱我的双手,冲出了帐篷。
“不可以,温蒂妮!不可以出去的!”我大叫着,却无法阻止她的行动。
而当我在仓促之间跑上甲板,温蒂妮已经停下了。所有的水手都愣在原地,数百双眼睛把我们变成了瞩目的焦点。但他们并非毫无准备——这些强壮彪悍的男人们手执武器,显然,正在等待着什么。
“边境伯爵”号的舰长黑胡子多纳尔站在操舵台上,也已经全副武装。他的附近站着奥埃尔斯堡公使,后者的周围布满了身着灰色军服的卡林西亚士兵——他们来自巡洋舰“突袭者”号,是计划用于夺取港口的部队之一。
尽管奥埃尔斯堡公使的脸上曾经产生过极其短暂的惊讶,但这位老练的外交官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我听到了可怕的叫喊,想必是一件暴行已经发生!”他高嚷着,快步走进帐篷。随即,他惊呼一声,举着一柄沾满鲜血的短剑走了出来。
可这并非温蒂妮带来的那把蛇形剑,而是我放在身边的帆形锷左手短剑。在奥埃尔斯堡公使的手中它俨然就是一件凶器,可事实上,我还没有来得及使用它!
我尚在疑惑之中,公使已经开始了他的演出。“是谋杀!谋杀!国王陛下被人用残酷的手段杀害了!”他装作义愤填膺的模样,在甲板上大吼大叫,只是他的演技实在过于蹩脚,看上去就像个想要竭力表现自己的三流小丑。
水手中有了好奇的骚动,本尼凡多的王室侍从们更是愤然不已。但黑胡子多纳尔那冷漠的目光,反让人觉得他早已对整件事了然于心。
“陛下,温蒂妮小姐不在她的房间里!她……”库尔嘉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焦急的骑士正冲出船舱。她的话没能说完,眼前的这一幕就使她愕然。
“啊,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您来了。”奥埃尔斯堡公使兴奋异常,几步跳了过去。“请看看这把谋害国王的凶器,上面有您的家徽。一定是哪个疯狂的家伙从您这儿偷走了它,才令它负上这被诅咒的使命!”
我以为公使正等待着那场商量好的双簧,便按约定好的赞同了他的说法。接下来,就该是几个士兵从舱房内押出躲藏着的替罪羊,把他当成凶手在人前示众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上天却有意想要嘲弄我的自作聪明,因而,毫不留情地毁灭了我最后的退路。
“陛下,您受惊了。请到我们这边来,所有的士兵都会保护您不受疯子的伤害!”奥埃尔斯堡公使说着,伸手指向了一个正在我的身后颤栗不已的身影。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因为,那是温蒂妮所在的地方……
奥埃尔斯堡公使所指的不是政治犯,而是温蒂妮!
“瓦拉诺男爵夫人,这可真是不能饶恕的罪过!”在每个人的面前,公使咆哮道,“女人的嫉妒果然是这世上最大的原罪!国王和王后把您当成自己的亲人,但您却用杀戮来回报他们!在新婚的清晨,您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也使一个刚沉浸于幸福中的妻子成了悲哀的寡妇!如果您不能受公正的惩罚,上帝的正义就无法得到伸张!”
堂而皇之的说辞将奥埃尔斯堡公使打扮成了主持正义的使者,也正把温蒂妮推向更可怕的深渊。我不禁对无能的自己有了憎恨,对我的失策抱以仇视!
我为什么就没能想到呢?
为何母皇在接见斐迪南时特意提起温蒂妮?为何奥埃尔斯堡公使要不厌其烦地将她从郊外的村子带来?为何他对温蒂妮留在我们身边这一违背常理的事实从不加以干涉?
根本就没有什么咬掉舌头的政治犯。
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怎么可能混过在船下警戒的哨兵登上战舰?又怎么可能从强大的女骑士那里盗取佩剑,然后潜入国王的帐篷行凶呢?如此的犯人一经提出,稍有常识的观者必然会产生质疑。与其这样,还不如将制裁的矛头指向能够轻易接近王室、并且有着谋杀动机的人。
温蒂妮显然是最佳候选者。谁都明白她深爱着斐迪南,也看得到她被抛弃的事实,而感情的冲突永远都是导致死亡的理想起因。并且,她既不会说话,也不懂书写,仅仅靠那些没有说服力的动作和可怜的眼神,她又怎么才能为自己辩护呢?
这一切必定都是母皇所策划的,奥埃尔斯堡公使只是她的执行者。即使温蒂妮没有这计划外的行动,他也一样会将罪名加之于那个孩子的头上。在不择手段的政客们眼中,与占有一个国家相比,无辜女孩的生命实在是微不足道。
而现在,他们也把我当成了同类,正在邀请我加入共谋者的行列。
“卫兵!把杀人凶手抓起来!我们要立刻审判,然后绞死她!”奥埃尔斯堡公使挥着手,跟随着他的卡林西亚士兵纷纷握紧了手中的燧发枪。
“不!不行!不是她!”我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我只是听到了我的喊声……士兵们望着我,而我则在后退。我想让温蒂妮躲在我的背后,这样,那些人也许会有所顾忌。
奥埃尔斯堡公使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对年轻的女王投来催促的目光——他一定没有想过我会如此地不识时务。“我明白您的心情,陛下。可仁慈代替不了法律,杀害国王的凶手必须受到惩处!”他再度挥动手臂,士兵们又一次开始逼近。
不过,这一次,他们没能前进多远。库尔嘉高大健美的身躯挡在了我和温蒂妮的前方,勇敢的女骑士已经拔出了她的长剑。
“停下!”她的怒喝高亢有力,足以让在场的男人们闻风丧胆。“瓦拉诺男爵夫人处于本尼凡多王权的保护之下,你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违背她的意愿、带走她!如果你们硬要这么做,就向我的剑提出请求吧!”
她总是像这样保护着我,也保护着所有危难中的弱者。也因为这样,她一次次地身处险境,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这就是,我该选择的时刻了吧?
我可以让库尔嘉去为我战斗,从而保护温蒂妮;我也可以把温蒂妮交给奥埃尔斯堡公使,看着他们平静地离开。如果我选择后者,库尔嘉就会变得安全,没人能够伤害她,水晶球中那悲惨的一幕也不会发生。我不会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她也能像小时候许诺的那样,永远地陪在我的身边。
我只需要抓起温蒂妮,把她那瘦弱的身体轻轻地向前推开,就可以得到这一切。牺牲一个只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换回一个爱着自己的灵魂……
回过头,我望着她。温蒂妮靠在穿舷边,正把小小的自己缩成一团。她浑身血污,面色苍白,仿佛是一条已经搁浅的小飞鱼,无法重返大海,只能在孤独与冰冷中慢慢地走向死亡。她所爱的人背叛了她,她所信任的朋友正将她放上心中的天平。
一句话,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对于我,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困难。作为女王,我当然懂得价值的多寡。小孩子们能够在银币和牛奶糖之间轻松地做出选择,我也有同样的自信,决不会差过他们。
可是,温蒂妮不是银币、不是牛奶糖,更不是能被置于托盘之上的砝码……她是人,是我的朋友,是我可爱、善良的小妹妹……
“温蒂妮。”我叫了她的名字。而当那双无助的眼睛望着我时,我作出了选择。
“多纳尔上校。”我对舰长说,“逮捕这些卡林西亚奸细。”
“对!逮捕……什么?您要逮捕谁?!”奥埃尔斯堡公使一定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现在?可您之前不是吩咐我,等他们从船上滚蛋以后再下手吗?”虽然粗俗,又喜欢难喝的烧酒,可舰长却是个可靠的老实人。
“我改变主意了。”我命令道,“现在就解除他们的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