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她也笑了。
向我投来最后的一瞥,菲德丝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蒂妮,她跪在我的身边。冥冥之中,她吻着我的额头。接着,便举起那柄跌落在地上的帆形锷左手短剑,割开了自己的指头。立刻,鲜血仿佛由魔法凝聚而成的宝石,慢慢地滴落在我的胸口。
令人惊讶的奇迹!麻痹的痛楚正在消失,破碎的创伤开始愈合,我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温蒂妮展现着她的神奇,被我刻意遗忘的事实却挽救着我的生命……
在我能够站立起来之前,小飞鱼跳上了低矮的船舷。初升的照阳放射出明亮的光华,耀眼的红色将她包围。
“再见,卡萝琳。”她说,“再见,库尔嘉。再见。”
这不是用眼神传达的信息,而是她自己的声音!温蒂妮又会说话了!在场的军人们全都呆立着,谁也没能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库尔嘉和我也无法采取任何的行动,似乎有一股力量正在阻碍着我们。
然后,纯洁的微笑成了她在人们眼中最后的印象。刺目的红光一闪而过,温蒂妮不见了。“边境伯爵”号下方的水面掀起了巨大的涟漪,白色的飞沫高高溅起……
由于丧失了舰队和陆军主力的支援,15分钟后,先期登陆的卡林西亚人,投降了。
这天,欧诺敦的太阳如同往常一般地升起。
……
(终章)
8月18日,也就是整台戏落下帷幕的三周后,我收到了母皇的另一封信。新任卡林西亚驻本尼凡多公使费拉赫伯爵在与我签署了全面结束两国间武装冲突的协议后,将它交给了我。
信是用花体字写的,流畅而明确,一如母皇处事的风格。打开信封时,我也能闻到火绒草那清淡的香味。这让我想起了覆盖着白雪的连绵群山,想起了我的家乡卡林西亚。我必须承认,母皇的这一安排大大减少了我对她的敌意。
“玛丽娅·卡萝莱娜·德·拿波列,陛下,
您漂亮的阴谋和干净利落的背信弃义让我的军队遭受了严重的损失,也使我本人在整个欧洲面前丢尽了脸。我原可以集合一支更为强大的军队来同您一决高下,但因为玛丽娅·安托瓦奈特以撕毁她和路易的婚约为武器对我进行可憎的威胁,我不得不改变初衷,压制自己的愤怒,按照您的请求宽恕您和您的一干党羽。
回首以往,如果您早一些暴露出自己的意图,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绞死您。可您没有。您在整件事中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各个角色,欺骗了所有的人——卡林西亚人、本尼凡多人,也许还有您自己。您有理由放心,因为我断不会揭露这事的真相,增加帝国的耻辱。
您付出了辛劳和鲜血作为代价,这个国家是您合理的酬劳。请您务必要看好她,因为正窥视着她的,不仅仅是卡林西亚。
您可以尽量利用在这次事件中建立起来的威望,把本尼凡多人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让他们为您而战斗;但必须小心那些共和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每一顶王冠都是他们的敌人。您也能够最大限度地借助与阿尔比翁之间的同盟,用他们的舰队来防守自己的海岸;而当他们索取报酬时,您可以给他们金钱、美酒、商业免税权,只是决不能给他们水和土。所有的同盟都是潜在的叛徒,除了上帝,您不应该给任何外来者在本尼凡多以落脚点。此外,您应该好好地守住自己的国家,而非自不量力地将目光投向亚平宁半岛的其他地方。卡林西亚、高卢、伊比利亚,还有巴尔干的异教徒们,谁都不希望在自己的身旁出现统一的新罗马。为了各大国的利益,半岛必须分裂。要是您一意孤行地试图改变现状,我保证卡林西亚将是最早打进本尼凡多的国家。
我过去总是说,您是所有孩子中最像我的。现在看来,您在许多地方已经超越了我——毕竟,您让我手下的将军们吃了个难以下咽的苦头。作为卡林西亚军的最高统帅,我对您抱以敌视;可身为一个母亲,我只能感到欣慰。您在本尼凡多的所作所为将证明,谁也没有正当的理由去嘲笑玛丽娅·特蕾西娅的女儿。
但是,您永远也无法像我一样建立能在整个欧洲产生影响的家族。因为您不会生孩子,也不会为了国家而牺牲爱情,这是您最突出的个性,也是最致命的弱点。您不能学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而应该成为第二个伊丽莎白·都铎。
当然,我在过去从没有教过您什么,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打算。您可以把以上的这些当作警告,如何行走全在于您自己。
现在,整个霍夫堡都在传言您的死而复生,以及那位瓦拉诺男爵夫人所展现的神奇。我虽然只把这些当作不值一信的市井之词,但如果您能有机会叙述详情,我相信那必定成为皇宫里最流行的话题;也请来信告知您的现状和伤势恢复的情形,玛丽娅·安托瓦奈特已经因此成了我身边最喋喋不休的提问者。
您有一个热爱您的妹妹,为此您应该感到庆幸,我只是担心您自私自利的恶劣品质影响到她,使她在身处凡尔赛宫的同时忽略卡林西亚的利益。若您能设法纠正她的自由主义思想,我将十分高兴。
她将在9月末前往高卢,与路易王太子喜结良缘。鉴于本尼凡多目前复杂、繁琐的事务,我不建议您亲自前往。您可以派能够信赖的代表参加她的婚礼,带去您的祝福。
愿上帝保佑卡林西亚,愿上帝保佑我的孩子。
神圣不可侵犯的帝国女皇、卡林西亚女大公兼潘诺尼亚女王,妳的母亲,玛丽娅·特蕾西娅·冯·奥瑞塔利斯(签名)”
我和母皇确实很像,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事实上,就连逞强与倔强也几乎一脉相承。即使发自内心地爱着某人,在面对她时也很难亲口承认。矫揉造作的本领是她给我的最大财富,急于掩饰自己可爱的一面却是我们都无法做到的。
我提笔给她写了长长的回信,叙述了我和温蒂妮在那一个多月里的种种过往——当然,某些部分有所保留。并且,我也对母皇的提醒表示感谢。虽然我们彼此间的称呼从“妳”退化到了“您”,但这却是我们母女二人首次以对等的身份交流,或者说,也是我们和好的开始——虽然花了相当的时间。
自此以后,欧诺敦与霍夫堡间的通信日趋频繁,我也终于不用继续在母皇面前披上画皮,而能够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了。另外,建立与母皇的良好关系不但能为本尼凡多提供一个和平的改革环境,也可以让阿尔比翁有所忌惮,不愿因为他们的过分要求而让本尼凡多重投卡林西亚的怀抱。
菲德丝曾说,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无数的挑战正在等待着我。但是我不会害怕,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怎样去选择。
不过,给予我最多的建议的人却就此消失了。巴里伯爵庄园的草地上空空如也,那些搬走了的吉普赛人再没有回来过。菲德丝也在其中,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条道别的口信。唯一能让我们想起她的,只剩下了法萨诺曾经为她绘制的一副肖像——四、五十岁的外表,面容端庄,少有皱纹,银色的头发和浅蓝色的眼睛随时随地都能透露出她不凡的气质。画中的菲德丝坐在一张沙发上,纤细的十指在膝上交叠;她望着画家,目光中流动着固有的关切。她的微笑显得那样诚恳,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并非事先摆好的姿势。
这就是爱国者法萨诺眼中的菲德丝,也是我在垂死之际最后见到的菲德丝。从丑陋的巫婆,到慈爱的女神,改变的,并不是她……
整个七、八月间,我们都在努力地寻找温蒂妮的下落。虽然大家在7月28日当天就进行了全面的打捞,但是却从未发现过她;水手们从海中捞起的,只有她的那件白色睡裙。
欧诺敦的港口不深,水流也相当和缓,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将一个人冲得无影无踪。更令我们疑惑的是,溺水者的衣服从来都是紧紧地包裹在他们的尸体上,而不会被脱下。据黑胡子所说,类似的情形连他这样的老水手也没有看到过。
刺进斐迪南心脏的蛇形剑也消失了,奥埃尔斯堡公使在被遣送回卡林西亚时向我承认,当他最初走进帐篷时,真正的凶器就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只能拿起被丢在尸体边的帆形锷左手短剑,沾上血迹,以此充数。
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知情的人们如坠雾里云间。由她的眼泪所化成的白珍珠被摆放在王室的金库内,连最好的鉴定师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品种。
“尽管这样的想法是在疑神疑鬼,可我还是得说,那个奇怪的小姐也许根本没死。”斯蒂帕·迪·多纳尔舰长在接受男爵、海军少将头衔的仪式后,私下对我说,“她只是游走,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了。”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让我不至于为了温蒂妮的失踪而伤心过了头。好在时间是最佳的药物,连续痛哭了十多个夜晚之后,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王宫里也开始传说,温蒂妮原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所以她才能展现那样的圣迹,并且在完成任务之后回到了天堂。法萨诺鼓励这样的说法,从而使我的即位变得更加名正言顺。因为我正凭借着上帝的名义对国家进行统治,教廷也无法发表相左的言论。没有人再提过斐迪南和他的父亲,就好像这两个男人从未存在过一样。卡林西亚和教皇成为了谋害他们的嫌疑犯,只是本尼凡多的司法机关将继续发扬拖拉的作风,将调查带入下一个世纪……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所有的人都越来越肯定,小飞鱼不会再回到我们的生活中了。
之后,在夏季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傍晚,我和库尔嘉离开卡波迪慕特宫的殿堂,穿过长满青苔的阴暗隧道,径直来到那个岩壁上的秘密幽会点。温蒂妮离开以后,这几乎成了我们每天的必修课。
家具和摆设已经全都搬走了,地毯、窗帘也被我送给了王室圣母之家的小孤儿们。此时,空空如也的房间和石灰斑驳的墙壁,似乎正在发出遗憾的叹息,怀念着这里昔日的华美,细数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历史。当我走上阳台,扶住那低矮的围栏时,我仿佛能听见石头们正在窃窃私语……
库尔嘉在扶手上坐下,目不转睛地望向下方的大海。纯白的浪花缓缓地冲刷着洞口的边沿,在被炮弹打碎的台阶上扬起阵阵波涛,还时不时地溅上石壁,沾湿那里的弹孔。
看着那里,我们能够想像企图登陆的卡林西亚军在突然受到阻击时的惊骇,能够感受到随后那场战斗的激烈。从那一天生还的人是幸运的,在那一天牺牲的人是勇敢的,而这一切全都因为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和她的计划。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否真的正确,但既然我已经选择了这条道路,我就会去尽力地做好。
库尔嘉抬起头,发现了我的出神。于是她伸出手,将我拉了过去。她让我坐在她的腿上,环抱着她的脖子;而她则全身心地拥着我,用她的宽阔可靠的肩头,为我筑起一道抵挡海风的墙。
库尔嘉的怀抱始终都是温暖的,在她的身边,我能够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无垠的大海、明亮的蓝天、优美的旋律,以及,温蒂妮的舞蹈……那一晚,就在这里,我曾经因为她在海中的舞姿而流连忘返,又由于自己的动摇而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其实,无论是斐迪南,还是我,都无法获得资格去永远地占有那个纯洁无瑕的孩子。现在的分别在那时就已经注定,当我的手第一次接触到她,便已经失去了她。
“那个孩子,现在说不定正和她的新朋友们高兴地玩着呢。”库尔嘉望着海面,颇为羡慕地说着,就好像她能看到那样的情景、熟悉每一个细节。“在十年、二十年以后,她还会记得一条傻傻的小海豚和一头了不起的虎鲸吗?”
她果然也是想安慰我,不过,却比其他人的更有效。
“为什么我是‘傻傻的’,而妳就是‘了不起的’呢?这太可笑了,凡是认识我们的人都不会这么说。”我不得不反击,以免在和她的斗嘴历史中遭遇败绩。
“是吗?也许有不少人现在已经改变看法了。”库尔嘉倒是很自信。
“不会有这样的人。”我瞪了她一眼。
“这可难说。”她摇晃着脑袋,显得十分得意。“至少温蒂妮小姐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
这句之后,阳台上两人陷入了沉默。在这一瞬间,所有关于温蒂妮的记忆全都涌了上来。她的笑容如同流星般在我的脑海中闪烁,虽然短暂,但却清晰。
我不敢让自己抱有侥幸的幻想,因为那样会带来更可怕的失望。那个孩子就在我的眼前跃入了大海,从此踪影全无。这实在无法让我产生好的联想,唯有祈祷才能减少心中的疼痛。
“再见,卡萝琳。再见,库尔嘉。再见……”
温蒂妮最后的声音好像依旧在我的耳边回响,那些刺目的红光又笼罩了我的视线。我几乎想要再次痛哭,把所有的思念、担忧、苦楚,全都用自己的泪水倾泄而尽……
“不要伤心,卡萝琳,她一定没事的。温蒂妮小姐有许多神奇的能力,别忘了,就在我们所有人都快要放弃时,是她救活妳的。”库尔嘉轻轻地摇着我,使我仿佛身处小舟,在静与动之间找到安宁。
“其实,妳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妳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如果没有期待的事物,妳是不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