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蒂妮和卡萝莱娜 下————LordChinese

      　　不过，当我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在镜子前像小丑一样摆出各种姿势，以便使御用女裁缝能为我缝上裙子的线脚之后，我能够确信这该死的婚纱还承载了另一件东西——我那愤怒、尴尬的表情。

      　　“我还以为她是打算让我光着身子结婚。”在和同伴们谈论此事时，我不留情面地奚落着裁缝。

      　　“依我看，她是把妳当成最苗条的试衣架了。”库尔嘉将野餐篮挂上马鞍，卷起了毯子。“每个新娘都得遭这份罪，由此看来，我还算是幸运的。对吧？”她向温蒂妮眨了眨眼，换来对方一连串认真的点头。

      　　“妳们都不同情我！”

      　　“对，这个世界上的公主太多了，我们可同情不过来。”女骑士俏皮起对我吐了吐舌头，而一旁的小飞鱼则继续点头，有趣地笑个不停。

      　　老实说，裁缝的手艺也并不像我抱怨的那么差，至少她还给我留下了中午和下午的时间，让我能够有机会带上库尔嘉和温蒂妮去郊外野餐。

      　　相比之下，瓦尔特·冯·奥埃尔斯堡公使的出现就显得很不合时宜了。而且他的态度不怎么讨人喜欢——尽管我吩咐宫廷侍从们把他打发走，但这位卡林西亚外交官还是傲慢地坚持求见，俨然已经将本尼凡多当作了帝国的属邦。为了不引起多余的麻烦，我最终还是给了他5分钟时间，在摄政的书房接见了他。

      　　奥埃尔斯堡公使转达了母皇最后的命令，将两份名单交给了我。其中之一涉及大臣的任免，母皇计划在控制这个国家后，用亲卡林西亚的贵族替换大部分的朝臣，以便巩固奥瑞塔利斯家在本尼凡多的统治。但在我看来，这些保守派贵族根本就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寄生虫，他们仅有的本领就是从国库榨取年金。

      　　另一份名单是可能会危害到卡林西亚利益的人，包括大部分的自由派贵族、共和主义分子，以及一些曾经抵制王室增税法令的商人。法萨诺的名字列在第一位，按照母皇的命令，我必须在即位之后从边境将他召回，然后秘密地处决他和他的伙伴们。

      　　“可原来的决定不是流放吗？”我并没有抗议，只是稍稍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疑问。

      　　“陛下说，只用链子把樊里露锁起来是不够的，卡林西亚不能犯和诸神一样的错误。”奥埃尔斯堡公使丝毫也没有打算抑制自己的兴奋。作为本尼凡多军中最大的主战派，法萨诺曾经多次在公开场合令帝国外交官员的威胁落空，使公使下不了台，想必这追加的处分当中也有着报复的意味。

      　　我没有为法萨诺和其他人作任何的辩白，因为那是不需要的。想打动母皇的铁石心肠，除非我有赫尔墨斯的长笛。因而，我告诉奥埃尔斯堡公使，我会按照计划去做，他大可以安心等待。“在您给陛下去信的时候，请代我转达一个女儿的问候。”

      　　公使对这委婉的逐客令心知肚明。他起身向我告辞，但在快要出门的时候却停了下来。“殿下，您这是要出门吗？”他问道，同时打量着我的装扮。

      　　“是的，我要去野餐。”我的解释很简单——这只是我在成为玛丽娅·卡萝莱娜王后之前最后一次自由的出行，是结束我少女时代的小小仪式。

      　　“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还有那位温蒂妮小姐……也与您同行吗？”公使面带笑容，声音里的阴阳怪气比以往更多了。

      　　这个问题使我不得不勃然作色，以掩饰内心的紧张。“阁下，我以为，我还没有必要向您禀报自己的行动。”我瞪了他一眼，尽力保持着女王的威严。

      　　奥埃尔斯堡子爵深深地鞠了一躬，既表达了歉意，也算作道别。随后他退了出去，当天没有再来烦我。

      　　随后，我、库尔嘉和温蒂妮便动身离开红色的卡波迪慕特宫，去进行我们的“仪式”。我们避开繁忙的大路，沿着房屋之间狭窄的小街穿过城市，一直来到圣·露琪亚的海滩。因为我爱着大海，所以才会选择这里。

      　　我们将马委托给某处小旅店照看，自己则开始随意地游玩。库尔嘉今天的兴致很好，她丢下篮子，脱掉靴袜，不由分说地抱起温蒂妮冲上了沙滩。小飞鱼喜悦的尖叫在空气中不断地回响，好似夏日里的风铃一般清脆悦耳。库尔嘉将她高高地举起，托在肩头，一个劲地转着圈。很快，海浪便与她们有了接触，涌起的白色泡沫打湿了女骑士的裤腿，沾上了温蒂妮的裙子，让她们连连惊呼，声声欢笑。

      　　这真是一幅没有烦恼的图画……我站在石堤之上，满怀复杂的心情欣赏着一切。沙滩的不远处，巍然耸立的玛尔斯要塞清晰在目。据说罗马的诗人巫师维尔吉里欧曾将一枚鸡蛋置于这座城堡的支撑点下，一旦鸡蛋破裂，要塞就会崩溃，城市也将倾覆。这自然只是个传说，却在冥冥之中暗示着人们：一件极小的事物也能够危害到强大的堡垒。

      　　也许，我就是这微小的东西；母皇把我像商品一般地卖到这儿，正是希望能够创造传说中的一幕。

      　　“卡萝琳！卡萝琳！妳在做什么呢？”库尔嘉热情的呼唤和海风一起传了过来，将我从思考中解脱，返回了现实。放眼望去，高兴的两人正在滩头上努力地向我挥手。“被大海吓坏了的小海豚，想要逃回平安的港湾吗？”库尔嘉嘲弄着我，又回到我们最初相恋时随兴而为的样子。

      　　毕竟，这无拘无束的生活，才真正地适合她。

      　　“妳们太粗野了，在白天可不能这么疯。”我并不怎么坚定地反驳着，打起遮阳伞，走上沙滩。

      　　可这里的沙子十分松软，我没能走上几步，脚尖就陷了进去。高跟鞋，这为了防止王宫侍女奔向自由而产生的邪恶发明，在此时也同样成了让我举步维艰的累赘。

      　　“丢掉那副镣铐吧，卡萝琳！”库尔嘉大声喊道。“妳得用自己的腿来走路！”她的声音是那么响亮、那么具有煽动性，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这样的建议。

      　　于是，我采取了连自己都未想到的举动——丢掉碍事的遮阳伞，解开高跟鞋的带子，赤着脚跑向远处的同伴们。

      　　这是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抛弃公主的假面具，只想当一个普通的17岁女孩。白色的沙子被太阳照射得滚烫，刺激着我娇生惯养的双脚，有些疼痛，却带来了更多的新奇感。柔软和坚硬在这里相互交织，任何一步都如冒险一般令我有着不同的感触。每当我抬起脚，清凉的空气便忙不迭地赶走热量；而当我踩下一步，洁净的沙滩上就会留下清楚的足迹……仿佛人生，有着各种各样、深浅不一的印痕。

      　　自然，若妳过于陶醉其中，没能保留足够的清醒，妳也会在不经意之中踏住自己的裙角，狼狈不堪地摔上一个跟头……

      　　“哈哈，卡萝琳！妳的化妆真好看！”库尔嘉大笑起来，指着满脸沙子的我乐得手舞足蹈。温蒂妮虽然没有她那么夸张，但也已使劲地捂住了嘴，笑得几乎要从骑士的肩头摔下来。

      　　“讨厌的家伙！”我已经完全顾不上女王的威风，爬起身，叫嚷着向她们冲去。

      　　还在嘲笑我的库尔嘉这才想到了逃跑，她急忙转身，载着温蒂妮朝相反的方向逃走。

      　　兴奋的小飞鱼挥舞着胳膊，似乎她正迎着风飞翔。不时地，她还会回过头，对我做上几个鬼脸，就好像期待着我的到来。而我当然不愿让她失望，即使如此的追逐没有尽头，我也想要一直奔跑下去；同样地，也一直能够这样快乐下去……

      　　忽然，库尔嘉在我的面前跌倒了。倒霉的坏家伙也许是踩上了沙坑，也许是绊到了石头，总之，她遭到了嘲讽我的报应，一头扎进了扑来的浪花中。温蒂妮也难逃牵连，惊叫着落到了水里，浑身湿透，成了一条真正的小飞鱼。不过，温柔的大海还是以自己的胸襟保护了她们，两人谁也没有受伤。

      　　“啊，这下可糟糕了……”库尔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臂支撑着，坐在了海水中。“幸好我带了更换的干净衣服，不然就完蛋了……”

      　　“也带了温蒂妮小姐和我的吗？”我在她面前停住脚步，把正揉着眼睛的小飞鱼扶了起来。

      　　“是的，我知道在海边玩耍就一定会弄湿衣服，所以……”

      　　“那么，”我握了握拳头，“好吧。”

      　　在库尔嘉那傻乎乎的表情得以完全地展现之前，我飞快地跳起来，毫不犹豫地扑向她。“哎呀！”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叫喊，随后，便在我的压迫下又一次没入了水中。我也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只掉进汤锅的老鼠，裙子和头发都被海水沾湿了。

      　　“卡萝琳，妳可真是一条发疯的小海豚！”库尔嘉捉住我的胳膊，嬉笑着企图反过来将我按到水下。而我则拼命抵抗着，想要从她那强劲有力的手臂中逃走。

      　　但我和她都没有想到，这一次，我们同时喝到了苦涩的海水。温蒂妮趁我们不备，一下便跳过来将我们全部撞倒。接着，她得意地“哼哼”着，甩了甩那头海蓝色的长卷发。从下望上去，耀眼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就好像为她加上了一条金色的披肩。

      　　她也一定也很喜欢大海。我又想起了斐迪南在炫耀时所说的那些话——温蒂妮正是在海滩边被他捡到的——如同游进了浅水湾，却从此迷路的小鱼……

      　　她是在追寻着什么吗？还是因为遗失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这儿的吗？不，或许她只是个与家人失散的小哑女，不幸遇上了斐迪南，才会经历这么多宫廷中的是是非非。

      　　但是，没有关系。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只要得到了这个国家，我就能让温蒂妮过上真正幸福的日子。她再也不用生活在斐迪南的阴影下、再也不用睡在门外的走廊上、再也不用为了给贵族们消遣而带着腿伤跳舞！她会是我的小妹妹，是王宫里最受人疼爱的公主。我会像爱小安托瓦奈特那样去关心她、保护她……谁也不能伤害她，因为我的王权将成为她最坚强的盾牌。

      　　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能实现的！这不是什么奢侈的愿望，也不是想要完全占有她的爱情，这只是一个姐姐对妹妹的爱——仅此而已，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尽管我愚蠢的自私险些破坏了这一切，可现在醒悟还不算晚！

      　　“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我佯装认真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个不听话的小阿尔芙呢？”

      　　“狠狠地挠她怎么样，殿下？”

      　　在玩闹时，库尔嘉的坏点子丝毫也不逊色于我。立刻，我们大喊着一跃而起，扑向尚未反应过来的小飞鱼。女孩们欢快的叫声和水花的激荡，成了这片午后的沙滩上最主要的旋律……

      　　……

      　　临近傍晚，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单独返回了卡波迪慕特宫。守门的皇家卫队士兵惊讶于我的孤身一人，但碍于身份，他们除了敬礼之外，什么也不能问。

      　　之后，我花了两小时，将积压的47份文件全部阅览、签署完毕，又召来几位主要的大臣和王宫总管，了解了婚礼的准备情况。晚餐时，我只吃了一片面包和一小勺葡萄酱；接着，我在侍女们的伺候下洗了澡，不到9点便上床休息了。

      　　这张能容下10个人的大床上，平日里总是显得很热闹。库尔嘉读仔细故事的声音、温蒂妮被情节吸引时所发出的惊叹，还有我因为嫉妒和羡慕而故意催促她们早些睡觉的说教……都会在夜晚到来的时候聚集在这里。可今天，我的新婚前夜，整间卧室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库尔嘉和温蒂妮那不解的表情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但却只能让我躲进被窝，开心地偷笑……

      　　“为什么我们必须住到城外的小村子里，而且还不能参加妳的婚礼？”在听到我的请求之后，库尔嘉有些生气了。

      　　“我只是想让妳保护温蒂妮的安全。到时候说不定会很混乱，还会有流弹……”我尽量让自己的借口变得合理。

      　　把菲德丝所说的话告诉告诉她们，是绝对办不到的。首先，这种疯言疯语很难被人相信，充其量只会被当成是吉普赛人诈骗钱财的幌子。其次，库尔嘉永远都只会为了我着想，从来不考虑自己。如果让她知道了危险的逼近，她非但不会离开，反而还会坚决地留在我的身边，以免她最重要的人遭遇不测。所以，我只能再度撒谎，将她们骗走。

      　　我让库尔嘉带上温蒂妮，暂时住到城外。那里的村子有一些供观光客使用的小旅店，风景不错，能看到大海，环境也很清静。因为28日清晨的战斗只会在欧诺敦城中爆发，而且将在相当短暂的时间内结束，所以只要躲过了那个上午，库尔嘉和温蒂妮就都会平安无事了。

      　　尽管很不乐意，但我的骑士在任何时候都会毫无差错地执行我的命令。我告诉她，我会在黑胡子多纳尔的保护下，藏在船上安全的地方——这使她稍稍地放下了心。并且，我们确实不能让没有一点儿抵抗力的温蒂妮待在那样的地方……因此，库尔嘉最终还是带着小飞鱼去了村子里。她和我约好，28日中午就会返回城里——无论到时战斗是否结束。在与我分别时，疲劳了一整天的温蒂妮已经睡着了。库尔嘉将她轻轻地放上马鞍，安静地离去……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使出了最后的手段，如此，不用什么祭品，也不需要代价，我就能让库尔嘉躲过死亡的威胁。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心。

      　　……

      　　人们都说，漫长的等待是最痛苦的，可当事情正式开始时，一切反倒无所谓了。27日上午，大概8点钟的时候，斐迪南乘坐的皇家游船率先驶进了欧诺敦港。这艘船的后面跟着卡林西亚军的双桅巡洋舰“突袭者”号——运送大批“嫁妆”和“仆人”的战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