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这眼眸颜色便越纯正,几乎成为衡量继承人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标准。否则尹曦堂也不会受到如此沉重的压力和歧视。
尹太后端正颜色,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平庸男子,破例下令。
“罢了,你抱着孩子走近些让哀家看看。”
“遵旨。”
初钧屈膝应过,可凌有悔却连他的“面子”都不卖账。只要略微靠近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胖乎乎的小手不断拭泪,看着
叫人心疼不已。一个劲地扭动身子,哭喊道。
“爹爹,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乖,刚答应的事情,怎么又变卦了?”
“我……我不要灯……不要灯了……”
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小有悔撇了嘴巴,继续耍面色给北国最尊贵的女人看。也正正是这个一心想要维系北国安稳急切盼望
儿子能延续血脉延续富贵的她,使得他的一对父父彻底反目成仇。暗地里指派影卫违反诺言接连杀害骁和杏仁,逼凌初钧
不得不对尹鹏飞刀刃相见。
如果她知道当时凌初钧腹中孕育着这么一个可爱的孙子,恐怕只会把人当菩萨般供起来养。可世间万事偏偏变幻莫测。当
一点怀疑渐渐演变成鸿渠阴阳路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凌有悔也注定不会成为尹有悔。
“怎么哭成这样?”
尹鹏飞拧起眉头,不明白昨夜所见的大胆孩子为何突然如此怕生。凌初钧向他淡淡看了眼,解释道。
“陛下见谅。草民与孩子自小相依为命父子同心。许是他见草民昨夜被公公掌嘴,被吓到了……”
“这怎么行!快,快传大师进来为他收惊。”
尹太后念了句阿弥陀佛,一叠声叫人去请得道高僧。这厢又要那个扇了凌初钧一记耳光的太监滚出来,拖出去掌嘴二十。
“在穆王府里放肆,该打该打!”
她自不会说为了一个孩子谴责下人,反搬出穆王府的名号来,指责奴才逾越。尹曦堂是穆王世子,听见这个名目不由有些
尴尬。可冷眼旁观凌初钧,他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化。仿佛那正在哀嚎求饶者只是个陌生人,并非因他而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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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下人求情这种老好人才会干的事情,他是再也不会做了。
从前他在后宫中善待他们以真心相对,最后大难来临竟没有一人为他仗义说半句好话。反而恨不得都踩上一脚,最好能将
他踩得永世不能翻身直堕深渊。
他弹了弹衣袖,回眸对上尹太后审视的目光。有怀疑也有好奇,一时之间应该无法对他构成危险。他运气还不错。虽说不
慎被穆王爷扯上关系,但至少穆王爷还给了他能够掩饰的身份让他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和祖母。
“……爹爹。”
孩子小小声地在他耳边委屈撒娇。不是出于演技,而是真正厌恶害怕。许是尹太后的模样勾起了骨子里的潜在情绪。
“我们回去吧。”
“乖,爹爹陪你。”
心疼地摸了摸孩子脸颊,初钧向两位掌权者躬身:
“陛下,太后娘娘,犬子今日不适恐怕会…君前失仪……”
“不打紧不打紧。”
尹太后匆忙打断他,心焦地招手道。
“你且抱过来让哀家仔细看看。”
“是。”
初钧应了旨,就着孩子紧抱脖子不放的姿势慢慢步近。在还有数步距离时停下拂袖跪拜。尹太后将父子二人由上而下细细
地看了遍,对那拥有湛蓝眼眸的孩子越看越爱。双掌拍击大叹道。
“真真是…真真是仙童下凡啊!皇儿,你幼时可比他差得远了。呆头呆脑,一点都不可爱。”
“母后真偏心,怎么一味掀儿臣的短处?”
尹鹏飞大笑。众人见皇帝开怀,立刻也附和着笑起来。一时间室内满是笑声,倒衬得凌初钧的沉默格外惹眼。
“草民惶恐,太后娘娘此言草民万万承担不起。”
他鞠了一躬,正色道。
“草民不过一介布衣,犬子怎可与天子…相提并论?还请太后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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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卑谦,硬生生的顶撞令尹太后心生不快。他们不过是私下觐见,白马寺亦非正式场合,彼此放轻松些开开玩笑说家
常话也不过分。否则宫中受过严格训练的女官们怎会都个个和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嬉笑打闹?还不是得到她默许方才放胆放
肆。
“你既然为一介布衣,孩子又怎会有皇室血统?”
轻咳两声掩饰,尹太后顺着话头反问。初钧眸中闪过抹讥讽,答。
“孩子的母亲是蓝眸,他长相随母,自然也有蓝眸。只是草民祖籍南国,并不知这是皇室血统象征。”
“祖籍南国?”
一直没有动作的尹鹏飞闻言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对眼前人那敏感的名字和身份产生了情绪。凌初钧连忙转过来回答。
“草民不敢隐瞒半分,的确是祖籍南国。”
“为何离乡别井?”
“官逼民反。”
这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如非皇帝兄长苦苦相逼,他绝不会背弃祖国来到尹鹏飞身边。可惜这种坚持反而害了四个人。骁
,杏仁,他自己和无辜的孩子。
尹鹏飞略一沉吟,尹太后跟上再问。
“你如何和妻子结识?”
“天赐缘分。”
“她现在身在何处?”
“草民不知。”
凌初钧不经意地瞥了尹鹏飞一眼,说:
“她只留下一个名字给孩子便翩然离去,至今已有三年。”
“……这……这孩子真是任性。”
尹太后多少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惊讶。穆郡主的任性妄为在朝中算是出了名的厉害,否则也不会毅然离家出走。多年来
音讯全无。
“她这抽身一走,可苦了你们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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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钧想想这几年孤身带着有悔四处飘泊,对年幼的孩子的确不公平。神色难免有些黯然。而有悔亦仿似知晓父亲心事般,
双手搂得更紧了些。似乎在安慰他,向他诉说自己不介意。
“曦堂你过来些。”
尹太后抹了把泪水,把叫尹曦堂到身边绵绵絮絮地唠叨起家常。要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夫”和“外甥儿”多多照应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穆王爷已经时日无多,倘大一个穆王府只能由尹曦堂继承。
野猫儿尹曦堂连忙收起利爪,守在太后膝下温顺地听从教诲。那厢凌有悔正主动冲尹鹏飞抛媚眼。大眼睛左边眨一下右边
又眨一下,末了慢慢地从父亲怀里抬起小脑袋,咧嘴对九五之尊傻笑。
“真奇怪,他喜欢朕。”
尹鹏飞欣喜于孩子对他的示好。对比起他的母亲,凌有悔给予他的待遇可谓是超出水平。初钧半垂眼眸没有答话,直到孩
子被那人抱走,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弹起。神色在漠然中添了几分慌乱。
“皇上喜欢有悔,这是他的福分。”
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低着头说话。露出小半截雪白后颈。和略带黄色的脸庞相比,这种健康又细腻的白皙显然有些不相符
合。尹鹏飞心思闪动,忽然伸手往初钧脸上探去。不轻不重地摸了一把。
“陛下?”
初钧做惊讶状不解反问,背后已经淌下冷汗。他不知自己哪里有破绽怎么会让尹鹏飞突然起了疑心,却见对方随意地搓了
搓两个指头,说。
“天气虽还没热,可你身上未免过于冷冰了些。”
“……”
“宫里太医都是定时到穆王府问脉的,你届时不妨也让他们诊一诊脉。”
“谢,谢陛下恩典。”
他深深鞠躬,自知方才尹鹏飞那个举动是想验证他是否脸有伪装。幸好傅轻阳制作的人皮面具工艺精良,总算没有被寻到
把柄。但饶是如此,他亦刻意收敛言谈举止。尹鹏飞问三句才勉强回答一句,权当一座活动的人肉屏风。
尹太后嘱咐完尹曦堂,注意力马上又回到孩子身上。可无论她怎样哄弄,小小的娃娃就是不卖帐。见她靠近就大哭大闹,
连尹鹏飞都抱不紧。只能迅速地把人还给沉默寡言的父亲,等他前来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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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有悔哭到最后声嘶力竭,只能无助地打嗝抽泣。浑身上下都挣得湿了个透,头发被汗水打湿后一缕一缕粘在额门上,看
上去可怜兮兮的。尹太后自问亲自养育了两个孩子,但仍对如此激烈的反抗感到手足无措。可又舍不得就这样放他回去,
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母后若是喜欢,日后大可以宣他们父子进宫游玩。”
知母莫若子,尹鹏飞自然清楚母亲心思。宫内已经寂寞太久,正缺少像凌有悔这样的可爱孩童解闷。
况且,他自己也很喜欢这娃娃。
伸手摸了摸有悔头顶,尹鹏飞迎面对上那人的眼睛。深得看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称得上感情的情绪。只得淡淡漠然,
像是对什么都不介怀或是漠视。连一丝生气都没有。委实有点骇人。
是怎样的经历造就他这副脾气?
皇帝很好奇。在他身边围绕着的人除开讨好便是畏惧,偶然一个知心人,待他却夹杂着大量的算计。他从来都不曾遇见到
像他这样奇怪复杂的人。明明敢顶撞他,却又要装作惧怕天威;明明是应该下大力气讨好的场合,却放任孩子哭闹折腾。
能和他交朋友,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他摸了摸下巴,不自觉地凝视着初钧露出笑意。
从白马寺出来以后,凌有悔的抽泣仍然未停。累得趴在爹爹肩头的小家伙好几次眼睛几乎就要闭起来进入梦乡,但下一刻
又直起身子警惕地撇嘴皱眉继续呜呜。引得尹曦堂伸指戳了戳小脸蛋。
“爹爹,我害怕那个奶奶。”
等上了马车有悔宝宝才终于吐露心声。初钧不答话,只为儿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好让他蜷起身体睡觉。
尹曦堂大笑。
“还真没见过不让太后娘娘近身的孩子。”
“不是每个人都会无条件喜欢另一个人。”
有悔实在是累坏了,一放下心来马上进入梦乡。初钧脱下外罩衫盖住他小肚子,微笑答。
“真是奇怪,皇族之内最慈祥的太后娘娘居然讨不到他一个笑脸……”
尹曦堂继续说。
“不是我夸口,族中没有哪个小孩不喜欢和太后娘娘亲近。”
“很抱歉,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承认我的妻子为穆郡主。”
平庸的五官从紧绷状态中放松下来,眉目间染有丝疲倦。如果不是碍着尹曦堂仍在这里,凌初钧几乎想就这样躺倒歇息。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计量,将那些纷纷扰扰的往事全部驱逐出脑海。
“以后我亦不会承认,这一切不过是你们强加于我的东西。”
“为什么不辩解?”
“辩解有何用?穆王爷需要尽可能地控制棋子,尹无双为其一,我们父子为其二。不管事实的真相是怎样,他都会认定我
是郡主的丈夫有悔是郡主的孩子。我毫无背景身世不清,对他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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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钧后昂倚在软枕上,指尖轻轻拂过儿子的脸蛋。
“穆王爷为国打拼一生守家护国,但偏偏遇到膝下空虚。眼看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可能守不住,当然会分外紧张四出
活动。只要押宝押对了新帝,估计这穆王府还能继续辉煌下去。即使他的新主人新王爷血统不纯,但作为新帝的拥护者,
你的地位将非常稳固。”
“……为什么你如此确定陛下以后不会……”
“你是指正统继承人?我可从来不曾说过皇帝陛下会没有孩子。只是现在朝中势力四起,个个都削尖脑子将自家的女性送
进后宫期望肚皮争气。换了你处身帝位,你会不会觉得厌烦?而且各个竞争对手又会不会让对方轻易获得龙子?须知北国
规矩向来以长子为大,谁头一个生下男孩,只要孩子不是残疾蠢钝,这太子位置就十拿九稳了。”
眯了眯眼睛,初钧对尹曦堂的灵活反应感到满意。如果告诉他眼前这个孩子照例应该是北国皇太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吓得
跳起来?
“穆王爷的郡主娘娘年纪比陛下还要大。况且就算她没有出走,进宫邀宠也非她所喜。穆王爷手上拿了一局烂棋,注定每
一步都无法顺畅。宫内打不了主意,便只能在宫外打主意。先假设陛下将来无继承人,再继续谋划。”
“凌先生,陛下正当壮年。而家父,他剩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两者相耗,试问家父如何拼得过陛下?又如何能够在百年
以后继续谋划政局?”
这个论点开始看来合情合理,但耐不住仔细推敲。初钧嘴上笑意越浓,拖着慵懒声调说。
“你别忘记,两国现在仍在开战。”
战争,杀人不眨眼的战争。当年因为情报泄漏,北国输掉了一场大战已经元气大伤。接连几年又小战不断天灾不停。赖以
维持的一点农业无法保证军队频繁出击。这注定了他们一出击便一定要获得胜利。
“南国在当今皇帝的调教下已非前朝任人捏扁捏圆的软柿子,想不费力气就能杀退已是痴人说梦。面对南国要确保胜利,
这个责任不是谁都担得起来。所以这注定了御驾亲征不会止于一次。只要情况危急,陛下必然会再亲自率军赶赴前线。届
时……很多事情都不是陛下能说了算……”
尹曦堂转念一想,背后噌地出了身冷汗。刀剑无眼,战场风云转瞬变化,谁都说不清楚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凌初
钧所讲的一切都很可能成为事实,大逆不道至极的事实,以最快捷最安全的办法占据龙椅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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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被吓到,尹曦堂在接下来的路程都没有吭声。初钧乐得清净抓紧时间和小有悔睡成一团,等到了客栈才发现早有客
人在房间等候。
“我来看看你。”
傅轻阳面色不算很好,看来胎儿尤在继续折磨他让他不得安生。
“这人皮面具隔段日子就要取下来用药水浸泡一下,否则时间长了会和肉粘在一起。再想剥下便不是简单的功夫了。”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用沾满药水的手帕顺着发髻线附近拭擦,等确认已经湿透了足以轻松卷起才动手将那张平凡得不能再
平凡的面具一点一点往下撕。被遮掩了许久的绝美容貌显露出来,无一处不叫人为之心折。
“真漂亮。”
傅轻阳忍不住脱口称赞。不是向初钧,而是像在赞美一件艺术品。叫人赏心悦目。
“漂亮?”
初钧苦笑。
“我可一点都不高兴哦。”
“也是,长得漂亮的人多少都会有烦恼。”
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养得略有些发胖的下巴,点头。
“像我师兄,每次下山出庄都会惹来一大堆登徒子。赶都赶不跑。你比我师兄还要好看,肯定有不少麻烦吧?”
“算有吧。”
想起两国的尊贵皇帝陛下一人因爱成恨逼得他走投无路另一人更恨得要亲眼看着他头颅落地才能解气,初钧不由得有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