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毓接受了三年的心理治疗,后来才总算慢慢恢复正常。但是他并没有恨过你,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他就像一个永远纯真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恨,这真不知道是一种悲哀还是幸福。]
望着容嘉毓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脸,女人愤怒的声音才渐渐低柔下来:[从他出生以来,就没有什么人接受过他,大家都把他当作怪物。你根本不懂得怎样去爱人,所以才找到他这样一个有自闭倾向的人来发泄。我真不明白,你凭什么这样为所欲为的欺负他?你凭什么认为他应该忍受你这样的对待?许多年前,当时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一遍遍在那里自言自语: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讨厌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给他灌输了什么混帐话,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能做错什么?你告诉我!还有,他现在又做错了什么?]
女人紧紧盯着原政,话语有些哽咽,眼中是一片凄凉却熊熊燃烧的火焰。
即使遭到痛斥,原政也不想悔悟过去或者表现出悔悟的样子,但是心中对容嘉毓的歉疚也跟着起伏不已的情绪重新翻上心头。看着容嘉毓隐藏在外衣下的瘦弱身形,刚刚自己还强压着他,在那纤细的身体上发泄过一次次欲望。
是啊,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太容易被我欺负了,容易被任何人欺负……
[嘉毓只是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他并不是白痴,更不是没有感情的玩物。我知道我们没有能力跟你抗争,但是你也休想再碰嘉毓一根头发!十年前的他还未成年,你应该知道这种事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被原政大大低估了的这个女人,她的精明和强韧都足以让原政溃不成军,一针见血的话让原政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劣势:[原博士,你有身份,有地位,你跟什么都没有的人是拼不起的!]
原政知道自己输了,彻底输了。他十分清楚,如果还执着于得到容嘉毓的念头,他就会付出身败名裂、人人唾弃的下场。他的名气、他的地位,这些曾经让他得到比一般人更多优势和特权的东西,现在都成了束缚和顾忌,像藤蔓般缠绕着他的手和脚,在他面前竖起一面长满毒刺的墙,让他甚至无法再伸手触摸一下那个近在眼前的人。
自己也不记得是如何离开的那个家,那个属于别人的幸福的家,那个自己还妄想闯入破坏的家,只是记得临走时最后看了一眼那双明亮纯真的黑色眼睛,仿佛要把它永远刻印在记忆中,仅管它根本就不肯看自己。那双饱受人生凄凉和痛苦折磨,却从来没有丝毫改变过的眼睛,那颗永远保持孩童般纯洁的温柔的心。容嘉毓的纯真和温柔是为了爱他的人而保留,而不是为了这样一个只懂得掠夺和强迫的自己。
永远失去了他。那缕轻风从我手中飘走,永远。没有留下一丝留恋,就像那双眼睛里从来不曾有过我的存在。
原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这个国家。不仅失去了容嘉毓,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曾经十分骄傲的某些所有。
[教授:
您和师母近来身体好吗?我现在正坐在实验室里,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室外气温已经是零下二十度,当然,还不到最冷的时候。屋里很温暖,我手边有一杯滚烫的咖啡,感觉还不错。不过,喝惯了咖啡,总是有些想念故乡的清茶。
祝您和师母永远健康快乐!
请代我向嘉毓问好]
打完最后一句话,原政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动倒退键把它删除了。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想听到我的任何消息吧?甚至我的名字……又何必跨越半个地球给他送去恐惧。
发送出电子邮件,原政端起咖啡杯温暖着双手,静静望着窗外皑皑白雪。
什么叫做孤独?什么又叫做寂寞?也许就是像此刻完成工作已无事可做,只好喝咖啡休息吧。
三年过去了,来到瑞典之后原政就没有再回过国,当然,也一直没有再见到容嘉毓,没有再亲近过那柔软瘦弱的身体和古怪羞涩的笑容。原本只是计划完成一个研究课题的短暂之行,却不知不觉就在这个寒冷的北欧国家滞留下来。现在,他已经由里金斯博士推荐接任了实验室的负责人,这几乎就确定不可能再回去了。
是啊,为什么要回去呢?我最想见的人不愿意见我,任何有关我的资讯都只会让他害怕。
教授发来的电子邮件里也曾有过几张容嘉毓的照片,那是他藉口想不起容嘉毓以前是什么模样,教授才特意从相簿里翻出来扫瞄的。
照片里纤细羞涩的美少年是容嘉毓刚进研究所时的模样,想必当时摄影师为了让他抬起头来看着镜头可花费了不少气力。毫不知情的师母还很热心的发来了容嘉毓现在的照片——仍然十分羞涩的他跟那个女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站在漫天飞雪的公元里,容嘉毓手里还拿着一个雪球,脸上带着孩子般纯真的快乐。
真巧,那个城市也在下雪啊……
一对极不相称的夫妻。
一对如此幸福的夫妻。
默默注视着照片,原政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什么没有了愤怒和嫉恨,只感到自己手指永远无法再触及那个幸福天地,相隔无限时空的旁观者的落寞。
看了半天,他才慢慢认出来,照片里容嘉毓戴着的手套正是自己送给他的那双他居然没有扔掉。
你真的这么喜欢它吗?只是单纯的喜欢,即使是最讨厌的人送的也舍不得扔掉吗?
浓苦的黑咖啡味道在舌根徘徊,最近也许是喝的太多,常常会像现在这样感觉有些酸涩,心脏也好像有些麻痹。
原政不认为自己是不敢正视现实的人,这段时间,他察觉到自己的些微变化,也在静静审视这些变化。就在这同一间实验室里,十几年前来到这里时他还是野心勃勃的青年,热切的追逐着成功和名利。如今再次回来,心情却安静平和了许多。是心开始倦怠了吗?心脏一旦稍稍减慢跳速,寂寞和伤感就会趁虚而入。
寂寞和伤感,对于原政来说是多么可笑的两个词啊!他不屑的摇摇头。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始终无法忘记那个瘦弱的身影,那张苍白清秀的脸,那抹徒来没有污染半分的灵魂。
可是,他不会记得我,因为他的眼中现在全是快乐和幸福,没有了害怕和颤抖。
这真不公平,是不是?
还是太公平了,他无意识中已经给了我最漫长的刑期……
就是在这样对名利感觉渐渐淡化了的过程中,原政的研究却进行的比从前更加一帆风顺。因为在化学领域的杰出成就,这一年,他再次获得了诺贝尔奖。
上午十一点半,正在实验室里工作的原政接到了十分激动的同事打来的电话,才知道自己再次获奖的消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喜讯让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和突然。
又一次被无数鲜花和掌声包围,这次的感觉却和第一次获奖时意气风发无比兴奋不同,总感觉是替另一个人站在颁奖台上。也许,他才更应该站在这里……
林教授七十六岁生日这天,在打给教授祝寿的国际长途中,原政才终于主动提起了那个名字:[嘉毓……也来了吗?我想跟他说句话……]
教授刚才听起来还十分高兴,现在,电话那头却突然沉默了。
[如果他不愿意就算了,我只是很久没见他……]
原政握着话筒苦笑,果然还是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想吓得他从教授家跑掉啊!
[嘉毓没有来,他不能来了……]林教授的声音低沉下来。
[他出事了?]
即使远隔万里,原政也立刻听出教授声音中的悲伤,不禁大吃一惊。
[玉雅去世了,他现在精神状况很不好。]
[玉雅?谁是玉雅?]原政有些糊涂了。
[玉雅是嘉毓的妻子啊,你可能不记得她了,她刚刚过世……]
原政这才模糊想起那个女人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我们本来以为嘉毓结婚之后就可以完全放心了,]性情率直的教授终于再也无法装出平静愉快的语调,[可没想到玉雅去的这么快,对于嘉毓来说她就像是生命支柱,现在嘉毓的状况很不好,我真怕他又像当年一样……]
电话那头教授明显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师母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原政,你千万不要担心,嘉毓有我们照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看,这个老头子就是沉不住气,你刚刚获奖,应该说些高兴的事才对……]
原政怎能听不出师母是在强颜欢笑,她显然是不想破坏自己的情绪,故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说。即使此时心中有多大的疑问和震动,他也不能在两位已经十分悲伤的老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在电话里尽量宽慰他们。¬
放下电话,他重新回到电话前——下午讲课的资料,明天学术交流会议的提纲,很多事情还需要准备。
[对于不受外部约束的单一聚合物键,我们如果将这个键的一端固定在坐标系统原点上,则由于布朗运动的结果,键的另外一端的位置将按照高斯分怖函数而变动……]
我能怎么办呢?知道他目前状况很不好,我能回去看他吗?即使我想给他安慰和帮助,想把他好好抱在怀里,他会接受吗?很可能还没等我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去,他就会吓得发抖哭泣。我的出现只会让他越来越糟。
[……一般说来,键可以呈现的许多个构象都符合键的末端距为r。每个r的构象的数量与径向分怖函数成正比……]
我又有什么立场回去呢?好像一个情深义重的爱人不顾千山万水飞扑到情人身边?还是有情有义的学长,抛下一切工作回国看望师弟?
……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曾经让他恐惧和痛苦的恶梦,一个如今毫无印象的路人。
闪动的电脑荧幕上滚动着令人一看就眩晕的深涩枯燥的文字和符号,映出原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实验室里一片沉静,只偶尔听见滑鼠不时发出的清脆点击声。
第八章
[博士,博士……]
原政慢慢睁开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一双黑色眼睛正关切的望着自己。
他如释重负,露出欣喜的笑容,慢慢伸出手去:[嘉毓,到我怀里来,别怕原来一切不过是梦境……]
[博士,您喝醉了?]有着褐色短发的年轻女孩抿着嘴轻笑起来。
原政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充满暧昧意味的话说错了对象——面前只是一名来自尼泊尔的学生。
[是啊,高兴多喝了几杯。]
原政坐起身来,从头发上飘下一些彩色纸屑。
耳中马上又充斥着欢乐嘈杂的爵士音乐声。哦,想起来了,聚会还在进行。
周围的人们还在继续说笑畅散,热闹非常的生日party才刚进行了一半,谁也没发现主角竟然躺任角落的沙发里睡着了。今天是原政四十岁的生日,一大早,那些喜欢恶作剧的学生相同事就一齐涌到他家来,非要举行一个超级噪音型的盛大party。
[博士刚才把我当作恋人了吗?虽然我听不懂中文,可是博士的笑真温柔啊!]
聪明的姑娘真是到处都有,原政在心中感慨。
[Tinna,你继续玩,我去隔壁房间休息一下。]
原政笑着从冷餐桌上拿过一瓶矿泉水,来到隔壁书房,关上隔音良好的房门,喧哗声顿时寂静了。
喝下一口清凉的水之后,头脑清醒了许多,刚才的梦境也渐渐清晰起来。在梦里,他看见容嘉毓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哭泣,情不自禁地想过去抱抱那瘦弱的肩头,却发现脚步如此沉重,无论怎么用力都迈不开步子,原本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竟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远。焦虑的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那哭泣声却越发细微,最后只有耳边的呼呼风声。
也许他现在真的在一个人哭泣吧?原政默默的想。
这一年来,他一直只能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从林教授那里得到容嘉毓的些许消息,看起来他的情况并没有变得太糟糕,只是比从前更加孤僻了一些。为了方便照顾他,教授和师母已经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居住。
原政坐到电脑前,想看一下有没有新的邮件,急促的电话铃声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
电话显示竟然是国内林教授家的号码。原政诧异的望望墙上的时钟,现在那边时间应该是凌晨两点,教授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一定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是教授还是师母?不,两位倔强的老人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半夜打电话给远在异国的自己,那么肯定是为了那个人——
他心头骤然一惊。
[其实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果然,教授这次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焦毓情况非常不好,他早就不认识所有人了,连我和你师母都不记得……]
果然如此,那个脆弱的男人最终还是崩溃了,这几乎是原政预想中的事。仅管这一年来总是从教授口中听到他还好的消息,原政也能隐隐约约觉得背后隐藏的不祥。没有人能够挽留那颗太过脆弱的心,那颗心就像轻风一样飘忽不定,早晚要消失在茫茫的人世间……
[我想,原政,你……能否抽空回来一次,越快越好!回来见见嘉毓。]
[教授,对不起,我想我不能回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干脆的一口回绝。
[原政,我知道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要求,但是除了玉雅之外,你是唯一跟他接触比较多的人,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
[教授,我不是不想帮嘉毓,实在是我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原政苦笑着说,看来教授真的是伤心过度了,就算病急乱投医,怎么会想到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如果他连您和师母都不认识的话,我想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
[不不,他对你有印象的!原政,你听我说,嘉毓现在唯一还能记得的人就是你啊!]
再没有什么比听到这句话能让原政更惊讶的了,他握着话筒说不出话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现在的确常常叫着你的名字,这几乎就是他唯一说过的话了!所以请你无论如何回来一趟,如果你太忙,我和你师母可以送嘉毓去瑞典,只要能救他!]¬
原政沉默了,电话那边也沉默了,这等待的一分钟似乎比一年都要长。
[……您放心,我订明天的机票回去。]
[原政,谢谢你!我和你师母一辈子都会感激你!]教授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了,[你是一个好孩子,好孩子!心地好,人品好,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是我最大的骄傲!]
[谢谢您,教授。]
放下电话,原政在心里默默说。
[只要我在您和师母心目中一直是那个理想的原政,就可以了。]
[玉雅真是一个很好的人,从来也没有人像她那样关心爱护嘉毓。他们结婚后是那么幸福……但是,倘若我们知道玉雅去世会让嘉毓变成那样,是绝对不会答应让他们结婚的!]
说着说着,师母的眼泪就忍不住潸然而下。
风尘仆仆地赶到林教授家,原政才知道容嘉毓早就住进了疗养院,所谓情况没有太糟糕,只不过是两位老人编造出的善意谎言。
[嘉毓他明明知道玉雅得了子宫癌,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结婚?他那种脆弱的性格,怎么能够接受玉雅去世的打击!]